二十年前的1925年深秋,一个细雨霏霏的子夜。
“福田兄,咱们在这昌瑞山下劫车绑票,打家劫舍,终究是小打小闹!现在我们抢来的钱只够糊口,不能养家,长此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腰缠万贯呢?”那时的王绍义人小精悍,在匪绺子“大当家的”马福田面前说话无所顾忌。
“不打家劫舍,干啥去呢?”马福田对王绍义的话最初只当成笑话来听。
王绍义却煞有介事,说:“依我看咱这绺子上下六百多号人,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不如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那样一来不但能扬名显身,还能让弟兄们个个都捞到一笔可供终生受用的财产。两全齐美,何乐不为?”
秋风,苦雨如麻。就在那个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夜里,匪首马福田和为他所提携并倚重的“水箱”王绍义俩人,躲在距马兰峪陵区不太远的密林中一架窝棚里避雨。在幽幽的灯影下,两颗沮丧的头凑在一处喁喁细语。那个时候,马福田焦头烂额,正在为他的匪绺子一连数日绑不到人票,弄不到可以供六百余名土匪吃喝的一笔银洋而走投无路。偏偏就在马福田一筹莫展的时候,王绍义为他献上了一计。马福田当时听了王绍义的话,犹如掉进深河里忽然发现了一只救生圈一般,顿时惊喜得双眼发亮,急忙凑近高深莫测的王绍义身边,追问:“兄弟,你别卖关子!你快说,究竟到哪去弄到一笔够咱兄弟们受用一辈子的钱财呢?你说,你说呀!”
“大当家的,嘿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王绍义在那盏豆油灯下的阴影里嘿嘿一声冷笑,吐出了一个让惯匪马福田大吃一惊的地名来:“马兰峪!”
“马——兰——峪?”马福田一时没有读懂王绍义的用意。
王绍义点拨说:“大当家的,你怎么还不懂?你怎么守着那些取不尽用不完的珠宝黄金不搞,偏偏带着我们去劫那些根本不值钱的人票呢?”
“啊——!?”马福田终于听懂了王绍义的话,吃惊地睁大一双惊骇的眼睛,畏葸的目光在王绍义那枯瘦的刀条脸上掠来扫去,脸肌在不安地抽搐,说:“你……不会是让我去打那些皇陵地宫内老骨头的主意吧?”
王绍义点点头:“对!就是那里才有榨不尽的油水。福田兄,你千万别小看那些地宫里的老骨头,他们下葬时一定带去了数不尽的珍宝!听说西太后下葬时,几乎将北京紫禁城里的所有珍宝都卷空了!”
“不!”马福田困惑而茫然地摇摇头说:“不行不行!那种撬坟掘墓的勾当是要遭千人唾万人骂的!再说,马兰峪附近的那些皇陵可不是一般的坟,都是能工巧匠用花岗石和大理石一块又一块垒砌成的,和咱砸的那些地主老财们的土窑可是不一样。就凭咱们这些人马刀枪,怕是连地宫的入口也找寻不到!算了算了……”
“我就能找到地宫的入口!福田兄,我王绍义从小就进过皇陵凿石头,对那里面的情况我一清二楚!”王绍义虽然早就萌发过盗陵的邪念,但是他深感没有马福田的支持将一事无成。他见马福田闻虎色变,急忙给他打气:“我敢保证你马到成功。咱们盗陵还怕遭人骂?我问你,像咱哥们眼下靠绑票勒索活人的钱财,莫非就不遭人骂吗?如果你福田兄真的怕人骂的话,早就应该洗手不当土匪了!”
窝棚外秋雨如注。昏暗的油灯映照着匪首马福田那张苦锁双眉的脸。虽然他从内心里对盗掘马兰峪的皇陵充满了疑虑和恐惧,可是摆在马福田面前的困境是六百多个土匪没有饭吃。马福田被王绍义的一席话渐渐说动了心。他侧耳倾听窝棚外连绵不绝的雨声,忽然说:“绍义,别说了。我现在问你,到马兰峪去盗陵,你真的有把握吗?”
王绍义将胸口一拍说:“我说话算数,吐口唾沫都是钉!”
马福田心中升起发财的邪念,说:“好!如果当真能盗到宝贝换票子花,我马福田情愿带弟兄们随你到马兰峪去闯闯看,哪怕就开一座墓也不枉咱们白闹一场!”
王绍义说:“大哥说得有理。其实,盗开一座皇陵就足够咱们绺子所有人马活上两辈子了!我听说裕陵里埋的宝物最多,小时候我跟随老父亲进去过,也感觉里面修得非同凡响。那时候我就开始留心,一边在裕陵里修大青石地面,一边观察从哪里可以进陵。不瞒你说,我在几座陵做过工,最后只觉得裕陵地宫的入口最好撬。大哥,咱们何不先进裕陵?”
“裕陵?”马福田见王绍义吹得天花乱坠,急问:“就是乾隆皇上的那座陵吧?”
王绍义说:“正是!我为何要选中乾隆爷的陵呢?大哥应该知道,乾隆可是所有皇帝中阳寿最长的一个,他整整活了89岁。所以,随他装进陵去的陪葬品也必然最多。小的时候我就听过那些守陵的大人们说过,乾隆皇帝的梓宫里不但有金朝冠,还有各种珊瑚珠、红宝石豆和碧牙玉之类的好东西,反正全是紫禁城里的稀世珍宝。如果咱们能挖到乾隆皇帝棺材里的陪葬品,那就不用再干那种打家劫舍的勾当了!”
“你小时候当真进到陵区干过石匠活吗?”方才还对盗掘马兰峪的皇陵胆畏的匪首马福田,这时的兴趣越来越大,已经变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马福田问道:“裕陵里的地形你自然是非常熟悉了?”
王绍义拍胸发誓地说:“那还用问吗?乾隆的裕陵都在我的心里,它坐北朝南,陵寝的东侧是一座砂山,宫门以北有两条地下通道,咱们只要能埋伏在砂山上,到时候先打死守陵的官兵,就可以很顺利地从通道口钻进裕陵里去。到了陵内,我就如鱼得水,轻车熟路领着兄弟们撬开裕陵的地宫口,再到下面去砸乾隆皇帝的棺材了!”
马福田刨根问底:“地宫口到底在什么地方?”
“这可是个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王绍义左右环顾一番,俯在马福田的耳朵上悄声地说道:“大哥,洞口就在裕陵那座月牙城的玻璃照壁底下。想要进去其实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只要咱兄弟们将那玻璃照壁下面的砖石撬开,就可以看到下面的地宫入口了!……”
“中,咱们干!”马福田正处在穷苦潦倒的困境,王绍义提出盗掘裕陵的大胆设想,宛如有人在昏黯的雨夜里突然点亮了一支火把,为走投无路的马福田照亮了通往富贵荣华的坦途。马福田用手捋了捋颏下乱蓬蓬的大胡子,用巴掌在自己的膝头上狠狠地一拍,粗声大嗓地叫道:“好,咱说干就干!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疤,老弟,如果想要后半辈子享福发财,看来眼下只有走盗陵这条险道了!”
夜雨初霁,山风呼啸。马福田和王绍义两个人当夜计议已定,第二天夜幕降临以后,便率领着绺子上的大小土匪数百人手拎火枪砍刀,脸上罩有黑布面罩,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裕陵东侧的砂山之上。马福田和王绍义隐藏在巨石之后,在漆黑的夜色下俯望山脚下的陵区。只见砂山幽谷间坐落着气势恢宏的乾隆裕陵,宛如一尊巨大的狰狞怪兽蹲伏在砂山之侧。山谷间夜风瑟瑟,砂山上林涛如吼。那些平日里靠打劫为业的大小土匪们也不得不为重兵护卫的陵区的气势所震慑,一个个屏声敛气,不敢轻举妄动。
“福田兄,你看,那是左侧的龙砂山,那是右侧的虎砂山。这两座山间恰好有一条地沟可以直接通到裕陵后方城的排水口!”虽然在漆黑的夜幕下,王绍义还是能准确无误地识别出砂山顶上迂回进入陵区的路径。他如数家珍般地指点给马福田和身后几个胡匪头目说道:“大家千万别慌,咱们再过一会儿,就从脚下的这条深沟里下去,然后再从宫墙底下的排水口钻进裕陵。只要我们能够爬进去,一切都可以手到擒来!”
夜已深沉。狂风在山林间呼啸着。当王绍义认准盗陵起事的时机已到,便与身边的马福田咬了咬耳朵。
“别慌,大家伙听我的号令!”马福田俯望着山下,黑森森的松林掩映下的幽谷间矗立着几层黑黝黝的巨型大殿,那就是根据国民政府颁发的《保护皇室八条》中第四条规定派有重兵严加保护的清朝古墓葬群之一的乾隆裕陵。这里是南京国民政府所设的“东陵管理处”所辖的地区。在暗夜里,马福田已经望见大殿前后闪动着荷枪实弹的守陵兵的身影。偌大陵区内的飨殿和配殿里,依稀闪烁着幽幽的灯火。虽然半生绿林胡匪生涯,历经无数险恶绝境的匪首马福田和王绍义求财心切,可是如今当他们真正要盗陵劫墓的时候,却都难免心中忐忑不安起来。马福田将手中的火枪举起,朝向隐藏在身后怪石林莽中的土匪们一招手,叫道:“上!”
胡匪们在马福田、王绍义的统领下,沿着碎石嶙峋的山沟,在漆黑的夜幕中蹑足屏息地向山下冲来。在狂啸的夜风中,胡匪们渐渐逼近了戒备森严的裕陵后围墙。就在马福田和王绍义等人已经来到裕陵后围墙的那个隐蔽在乱蓬蓬蒿草里的出水口时,蓦然听到陵区内响起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敲锣声、呐喊声和“砰砰啪啪”的冷枪声……
“不好,官兵早有防备!”马福田本来就对盗掘皇陵就心里发虚,这时突然听到裕陵里枪声大作、喊声如雷,早已吓得浑身发抖,急忙对几个已经钻进下水口的匪徒大叫:“撤!快给我撤……”
“福田兄,你慌什么?”王绍义见马福田心慌意乱,手足失措,心里又气又急。一场由他精心策划的好戏还未及开场,马福田就被裕陵内官兵虚张声势的鸣枪呐喊,吓得六神无主而准备鸣金收兵了。王绍义急忙上前来劝马福田:“官兵在明处,咱们在暗处,他们是因为兵少而故作姿态,大哥,咱们六百多弟兄难道还怕他们几十个守陵兵吗?……”王绍义眼见着盗陵将要流产失败,急忙上前去拦截那些慌里慌张沿着来路向山梁上夺路而逃的土匪,高声大叫:“不许跑,不许跑!哪一个敢跑我就枪毙了他!”
然而,王绍义声嘶力竭的叫喊已经没有了效果。那些胡匪们看见匪首马福田慌了手脚,哪里还肯听王绍义的劝阻,早已顾头不顾腚地沿着砂山间的那条深沟惶恐万状地抱头鼠窜。王绍义见裕陵内的官兵已经高举着燃旺的火把,鸣枪呐喊着紧紧追来,情知败势难以挽回,只好在守陵官兵们急骤的枪声中,追随着那些未进陵区就已望风而逃的胡匪们,慌不择路地直向砂山顶逃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