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霏霏。
傍晚时分,在兴隆县三拨子黄峪村那条狭窄而泥泞的小街上,十分轻捷地闪过一个男人的身影。他头戴一顶斗笠,浑身的衣裤已经被沙沙的小雨淋得湿了。在寂寥无人的村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了一阵,那人来到了村东头一座独门小四合院前。他在院门前左右环顾一阵,发现身后无人盯梢时,才“吱呀”一声将虚掩的院门推开,闪了进去。
这是一座在黄松峪村很说得过去的院宅。东西厢房虽然已经门倾窗歪,梁檐的漆釉斑斑驳驳,可是仍然不难看出宅院昔日的光彩。这座宅院便是高珍儿的家。自从丈夫暴亡之后,她也曾想过再嫁,但算命先生为高珍儿占卜说:她是克夫星下界!这样一来,高珍儿再嫁的念头渐消,黄松峪的老少爷们也都对这位姿色俊美却命运不济的女人敬而远之了。
有一个男人却是个例外,一直对秀色可餐的小寡妇高珍儿盯住不放。此人就是从前当过胡匪的王绍义!
“绍义,你……想死我了!”那个幽灵般的男人身影刚闪进小院,还没来得及回手将门关上,他的身后便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嗲笑。
“珍儿!”王绍义在昏暗的光影里急忙回转身来,只见不足30岁的高珍儿正举着一支油布伞,笑眯眯地伫立在门廊下,等候着王绍义的到来。
高珍儿见到王绍义进了院门,急忙迎上去用雨伞为他遮雨,一边亲昵地扑上来与他调笑说:“相好的,这么多天,怎么连你的影子也见不到,该不是又被哪家的姑娘勾去了心吧?”
“我的好珍儿,你为何老吃醋呢?”王绍义一边拥着高珍儿跨进了正房的门槛,一边在黑暗里托起她那粉嫩嫩的香腮狠狠地亲了一口,说:“不瞒你说,这几天我有件紧要的大事要干,正和两个儿子在峪大村、新立村几个村屯忙着呢,哪里有闲功夫来找你亲热?珍儿,今晚我来,可是有紧要大事求你帮忙的……”
“求我……帮忙?”高珍儿心里疑惑着。她点亮了桌上的美孚灯。出现在灯影里的小寡妇高珍儿,显得娇媚秀丽。她那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弯弯的柳眉下闪动着毛茸茸的大眼睛。婚后的高珍儿身段略显丰腴,但是仍然不失窈窕,仍是这偏僻山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现在她见王绍义唇边挂着一丝淫笑,已经顾不得许多,一下就扑在他的怀里。王绍义也是邪性爆发,手忙脚乱地将高珍儿抱到炕上……
云雨之后,高珍儿忙伸出白藕一般的手臂,将王绍义的脖子牢牢勾住,嫣然一笑说:“绍义,我连身子都情愿给你,还有什么求不求的?只要我能做到的,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不眨眼!你说,你说呀!到底让我帮你什么忙?”
王绍义喘着粗气说:“珍儿,你跟了我两年多,说实话,我老是想给你弄条纯金的项链、戒指什么的,也不枉你我相好一场。可惜这些年我的运气一直转不过来,如果是从前我在绺子里混的时候,别说是金银首饰,就是给你弄个金元宝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真是太难了,刨地、弹棉花能赚几个钱呢?珍儿,我现在对你说的是:好机会来了!我可以为你搞到一笔一辈子吃用不尽的财宝呀!”
高珍儿惊喜地睁大漂亮的眼睛,说:“绍义,我不信!你真的弄到钱了?”
王绍义说:“钱,眼下还没有到手。不过我已经发现了发大财的好门路啦!珍儿,我王绍义是瞎吹不干实事的人吗?小瞧人!告诉你,这回我当真可以发大财!”
高珍儿嗔道:“我不信,就是不信!在咱这兔子不屙屎的荒山野岭,你王绍义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怕也发不了大财的!”
“珍儿,我的好珍儿,”王绍义信誓旦旦地说:“我今晚对你说的话,决无半句谎言。我当真是找到一个发财的门路了,珍儿,只要有你的帮助,我王绍义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腰缠万贯的老财。到我成功那天,我要将你明媒正娶,还要让你终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到那时你别说要一条金链子,你就是穿金戴银我都依你!”
“我不听,我就是不听!谁让你又来哄人?”高珍儿却听不进去,“我高珍儿这辈子注定命苦,也不贪图什么金项链、金戒指,我只求你能在我的身边守着我,这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说要发大财,我才不相信呢。”
“金山银海,其实老早就在咱的身边呀!珍儿,我这回当真不骗你的。”王绍义翻身坐起,侧耳静听着屋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声。闪烁的灯火,在他的眼前幻化出马兰峪四周那片起伏巅连的群山——昌瑞山脉,那山间星罗棋布的十四座清代帝王后妃们的陵墓,就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金山银海。自从少年时进陵听到守陵老人讲述陵区被盗的历史后,王绍义的心就难以安生,有一天将古陵盗开、获取棺中大量奇珍异宝的奢念便开始在他的心中深深扎根。现在,他已经年近半百,自知机会得来不易。如果这一回再让发财的机会轻易从他身边溜过去,那么今生今世他也只能在黄松峪这片土地上劳作一生了!
王绍义依稀记得,几天前,他和儿子王茂、王慎在昌瑞山上的康熙景陵、咸丰定陵、同治惠陵和东太后(慈安)陵墓,里里外外地实地踏查了一番。从小学过石匠活计,对古陵建筑结构稔熟而精通的王绍义,已经对如何盗掘上述四陵有了一个初步的计划,胸有成竹的王绍义带着两个儿子从马兰峪返回他们居住的黄松峪以后,父子三人连夜在灯下绘制了四张古陵的全图。这些图将景陵、定陵、惠陵和定东陵的主要建筑和方城、地宫位置等,绘制得十分详尽具体。王绍义甚至还在图上标明了从何处可以撬开通往地宫的入口,在意外的情况下如何选择向陵区外逃的通道等,俨然成为一场盗陵工程的总设计者。当他将这一切准备工作都安排妥当以后,方才意识到,要想盗陵成功,必须先要鼓动一些人来入伙!否则,即便王绍义胸中有一千个花骨朵,也是一朵花也开不出的。于是,王绍义和他的两个儿子便分头到黄松峪附近的村村屯屯进行秘密串联,拉朋觅友,网罗可以为财铤而走险的亡命徒。
王绍义在几天的时间里跑了峪大村、新立村和南大村几个村屯。他的伶牙俐齿使一批从前与他在一起混过的惯匪流氓重新燃起了野性的欲火。在这些人中,想追随王绍义盗陵发财的不但有杨芝草、关增会这样在当地臭名昭着的恶棍,还有像南大村副村长穆树轩这样的村干部。通过穆树轩,王绍义又结识了峪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
那天夜里,穆树轩按王绍义的吩咐,在他家里摆上了酒席,专门宴请贾正国。与穆树轩因工作关系而相熟的贾正国,听说穆树轩请他去喝酒,也没有多想,当晚就骑上一匹马来到了南大村的穆家。到了那里,虽然看到陪客是陌生的外村人王绍义,但贾正国并没有介意。三个人落座以后,杯盏相碰,酒过三巡,菜上五道,彼此便无话不说了。王绍义见贾正国略有醉意,感觉已是摊牌的好时机,便给穆树轩丢了个眼神。穆树轩心领神会,借着酒兴便将联合村民盗窃清东陵的计划说了出来。尚未完全理智的贾正国一听,连连摇头说:“不中不中,那种事是可说不可做的。再说,咱们好歹也是共产党的村干部,怎么可以做土匪那种事呢?”
王绍义借着酒劲儿劝说道:“贾村长,土匪怎样?共产党的村干部又怎样?这年头不论你干啥,如果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
穆树轩也劝道:“抗战打了八年,抗战胜利了咱们还是穷人!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论当不当干部,还不全是为了吃穿吗?”
贾正国经不得王、穆两人的进攻,口气软下来说:“我知道是这个理儿。可是清东陵是历朝历代都由官家重兵防守的,如果咱们来个私盗,日后让上级知道能不处分咱们吗?”
王绍义说:“不错。清东陵是历朝历代官家必守之地,可是你是共产党的村长,应该知道共产党最反对的就是清陵里埋着的皇帝呀!共产党有支歌唱得好:‘我们不信神仙皇帝,一切靠劳动来创造’嘛!再说,守陵护陵的都是些什么人?前清的大臣,日本关东军和国民党。无论地宫里是死人,还是从前守陵的活人,全都是共产党的敌人。现在世道变了,共产党既然是革命的,当然就不可能再保护东陵里那些皇帝皇妃们的尸首了!”
穆树轩见王绍义说得头头是道,也急不可待地说:“王老兄说得对呀!世道变了,清陵地宫里那些皇上、皇后的棺材迟早都要被人挖开的。贾村长,你可知道那棺材里的珍宝都是无价的,如果咱们不抢先,将来别人干了,可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贾正国的心动了,但还是有些犹豫,说:“地宫里的宝确实该挖,我只怕将来让上级知道是我们干的,真的怪罪下来……”
王绍义说:“上级怪罪个啥!共产党真的开过来,也顾不上过问马兰峪那些荒坟烂坟。再说,咱们如果干,就是联合一大批人一同干,法不责众,共产党八路军又怎么怪罪呢?”
“既然这样,不干白不干!”醉醺醺的贾正国听王绍义说得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将一盅酒“咕咚”饮干,将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捣说:“王兄弟、穆村长,要干咱们就大伙拧成一股绳来干吧!”
此时,王绍义回想起连贾正国、穆树轩这样的村干部加入了盗陵的队伍,越发喜悦与兴奋,决计向高珍儿和盘托出他的盗陵计划,以求她的鼎力相助:“珍儿,你问金山银海在哪里?就在昌瑞山下那些无人护守的古陵古墓里呀!”
“天呐!你要……盗陵?我怕,我害怕!”方才还满心欢喜等待王绍义说出发财来源的高珍儿,现在猛听说是要从清东陵的地宫里撬棺盗宝,登时吓得粉腮上一片煞白。她那身子在被窝里情不自禁地战栗了起来,嗫嗫嚅嚅地说:“绍义,咱们宁可在黄松峪穷死,也不要去干撬坟掘墓的勾当啊。那种损事可是要遭后人唾骂的呀!绍义,我情愿一辈子不戴金穿银,也不想让你去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对你别无所求,只盼你早一日将那个黄脸婆甩掉,和我做个长久的夫妻!钱是身外之物,你又何必为它去冒这种风险呢?”
“混,你真混。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王绍义见从前对他百依百顺的高珍儿,一听到盗陵就谈虎色变地苦苦劝阻,立刻发了火,将她狠狠一推说:“你说要与我做长久夫妻,没有一笔钱又怎么能娶你?我不搞到一笔大钱,又怎么能带你往外面跑呢?再说那个讨厌的黄脸婆我也得安置妥当才行。要做这一切,离开钱是根本办不到的!”
高珍儿吓蔫了。自委身于王绍义,高珍儿还从来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她想到自己的一片好意非但没有得到王绍义的理解,反而遭到他粗暴无情的斥责,心里愈发委屈,便忍不住伏在枕头上嘤嘤地哭泣了起来。
王绍义见高珍儿恸哭,心里立刻想起今晚前来幽会的用意,急忙劝道:“你别哭,我的珍儿。你更不必为这件事害怕,我这辈子所经历的大灾大难多得很,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再说,盗挖东陵的坟墓也是古来有之。当年军阀孙殿英不是把乾隆皇帝和慈禧太后的陵墓给盗了吗,结果又如何呢?孙大麻子不过是被人痛骂了一阵,谁敢动他一根毫毛?他和那个姓谭的师长还不是逍遥法外?现在我鼓动的这次盗陵,要有几百人来参加,从来都是法不责众嘛,况且如今还有一些共产党的干部入伙,你怕个什么?即便日后真的生出什么事情来,也有那些干部们先要担承着。”
高珍儿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方才的紧张劲儿渐渐消失了。她眨动着泪花晶莹的眼睛,一时觉得劝也不是拦也不是。
王绍义信心十足地说:“珍儿,我把一整套的盗陵方案都谋划好了。到时候你就等着瞧吧,保险要比1928年孙殿英盗陵的举动还大!”
“不,绍义,我心里还是怕……”高珍儿在摇曳的灯影里发出一声唏嘘,神不守舍地说,“我不信,共产党的干部当真能跟你干这种事……”
“珍儿,我今晚来求你办的就是这桩事啊。”王绍义将头凑近高珍儿,“不瞒你说,这几天我已经串通了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和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两人入伙。但是,穆树轩和贾正国毕竟只是个小小的村干部。若想将这次盗陵搞成,光靠他俩还不行,思来想去,我忽然想到一个人……”
“谁?”高珍儿茫然地问。
“你的老相识,”王绍义嘿嘿地一笑,忽然说出一个令高珍儿脸红心跳的名字来,“就是西沟村的黄金仲呀!”
“他?”高珍儿吓了一跳。她瞪大一双惊愕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唇角挂着邪笑的王绍义,一时猜不透他的心思,讷讷地说:“你说他干什么?这么多年了,我跟姓黄的早就断了。如今我既然跟了你,也就再不想别人……”
“我的珍儿,你误解我了,”王绍义又将她揽在怀里,解释说,“我决不是揭你的疮疤。我是想请你帮帮我的忙。你也许不知道吧,现在的黄金仲,可不比从前喽!1942年你嫁进黄松峪不久,黄金仲就脱下了矿警的黑皮,跑到冀东去投了八路军。别看这家伙生了一脸难看的黑麻子,可是他还真有一套,先是在邵子甫司令的六区队里当侦察排长,1945年六区队改编为冀东军区的十七团后,因为邵司令见黄金仲有脑筋,一下子就被提升成军分区的敌工部长了!”
高珍儿双手掩住耳朵,心里发烦地说:“姓黄的早与我断了情义,他升他的官儿,你向我吹嘘这些做什么?”
王绍义嘿嘿地笑笑,以手拍拍高珍儿的额头说:“我不是吹,是让你先知道黄金仲现今的情况。我也是听别人说,黄金仲这家伙心狠心辣,在咱们冀东地区,连日本鬼子听到他的名字都害怕呢。他在战场上还救过邵司令的命,如今是功臣,红得发紫!珍儿,我挑开窗帘说亮话,有人说你在当闺女的时候,跟黄金仲有过一手,是真的吧?”
“呸,你还说我跟黄大麻子有一手?天理良心,我高珍儿这辈子只找了你这么一个野汉子,别的男人连边都没有沾过,”高珍儿鄙夷地发出冷笑,打断了王绍义的话,“当年黄大麻子是没少打过我的歪主意,可是我压根就瞧不上他。别看姓黄的现在当八路,又当什么部长,我高珍儿可不稀罕他!他当他的官儿,我做我的民,井水不犯河水……”
王绍义见高珍儿在他面前不肯露出与黄金仲的旧情,急忙凑过去,在她的脸蛋上“叭”地亲了一口,软硬兼施地说:“珍儿,话不能这么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你与老黄终究是老相识嘛。咱们想发大财,离不开他黄金仲……”
高珍儿吃惊地问:“你……说什么?”
王绍义说:“这件事非求你帮我的忙不可呀,嘻……”他凑过来,如此这般地俯在高珍儿的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那高珍儿初时尚能耐住性子听他说下去,后来心中越发烦躁,仿佛被人塞进了猪鬃乱毛一般,搅得她再也无法听下去,勃然动怒地将王绍义一把推开,斥道:“好呀,亏你说得出口?你是要我和黄大麻子睡觉?你……你好狠心呀!呜呜呜,我这辈子好命苦,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好不容易寻了你王绍义,本以为后半辈子有了依靠,哪知你却让我卖身子……呜呜呜,我不想活了呀!”
王绍义见高珍儿煞有介事地大放悲声,呆坐在那里一时没有了办法。当初他本以为高珍儿与黄金仲早有旧情,可以顺顺当当地让高珍儿将黄金仲拖下水来,好成其大事;现在见高珍儿待他心诚,便急忙动情地劝她说:“我的珍儿,没想到你是真心跟我相好。从今而后,我王绍义对你决无二心。珍儿,我知道你是一朵花儿,不情愿插在牛粪上。可如今咱们要想成就百年之好,远走高飞,势必要盗开清东陵才行。盗陵这种事又决不是少数人能做得成的。而我王绍义势力太小,如果没有黄大麻子的号召力,是不可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入伙的。珍儿,为了咱们今后能过上好日子,就求你委屈这一回吧!”
高珍儿不吭声。她此时的内心异常矛盾。她自然十分希望帮助她想终身依靠的王绍义做成大事,可是又担忧一旦与黄金仲重修旧好,再勾起从前的情丝,就不是说断就断那么容易了。王绍义见高珍儿眼里汪着泪却不再撒泼哭闹,就悄悄地在她的耳边将如何拉黄金仲下水的计划,从头到尾地细说一遍。高珍儿紧蹙秀眉,忧心忡忡,可是经不得心上人的软磨硬泡,只好违心点头默许,半推半就地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