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高珍儿,几年不见,你出落得越发标致啦!”
第三天傍黑。黄松峪村炊烟氤氤。村东头孟家的厢房里弥漫着酒香肉香。一盏美孚灯擦得透亮,灯中跳动的光焰将高珍儿那张涂着淡淡脂粉的面颊映得分外艳丽。
炕桌上已经杯碟狼藉。酒足饭饱的冀东十五分区敌工部长黄金仲,醉眼乜斜,却是一副踌躇满志的容颜。因为酒喝得多,此时黄金仲脸上的麻点坑显得格外醒目。在黄金仲的眼里,当年曾在西沟村小河边与他幽会的高珍儿,虽然早已青春不再,可是却别有一番成熟女人的风韵。黄金仲偷偷地隔桌窥探着他的旧情人,不禁回想起几年前他们在西沟村时的痴迷恋情。
“珍儿,当年千不怪万不怪,就怪我姓黄的没本事。要不,你爹他为什么宁肯让姑娘外嫁穷山沟,也不肯答应嫁给我呢?”黄金仲酒醉心迷,春心萌动。他看见高珍儿将她那张羞涩的面孔转向他,碎玉般的皓齿咬着下唇向他偷偷地笑时,有些情不自禁地去抓她放在炕桌上的白嫩小手:“这些年我虽然早成了家,可是老在想你。我原以为你早将我姓黄的忘得一干二净了,万没有想到你还捎信请我来串门,又给我酒喝!看来你还是旧情没忘呀,嘻嘻……”
笑眯眯伫立在灯影里的高珍儿,心绪纷乱。面对着自负得意的黄金仲,她不禁追忆往事,旧情依依。作为寡居的女人,她当然想过委身于他,鸳梦重温。可是,如今她已经成为王绍义的人,又身负着王绍义的重托,请往昔的情人来入陷阱,高珍儿暗暗地告诫自己,必须斩断她与黄金仲的情丝,一个心眼地忠诚于王绍义。想到这里,高珍儿狠了狠心,将黄金仲的大手推开,嫣然地笑道:“黄部长,你现在不比从前了,可是八路军的大官儿。我今晚请你来,当然酒不能白喝的,你要为我办点事才行。”
黄金仲笑嘻嘻地说:“办点事?你有话就只管直说,你我又不是外人,何必吞吞吐吐呢?”被烈酒烧得脸膛泛红的黄金仲,色迷迷的眼睛在高珍儿那红润的鹅蛋脸上盘桓许久,已经变得心猿意马,忽然又扑了上来,紧紧地搂住高珍儿说:“你有什么事求我办,只管说,为了你我情愿牺牲一切!”
“金仲,别急……”高珍儿胸口怦怦地狂跳着。她完全知道,自己今晚只能按照王绍义的指挥演一场戏,根本没有与黄金仲旧情重温的权力。
“高珍儿,你想死我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黄金仲根本感受不到这位孀居小寡妇复杂矛盾的心,只顾将她牢牢地搂在怀里。
“你呀,真是不知深浅……”高珍儿有心拒绝,又觉得不好向王绍义交代。她左思右想,自知事已如此,别无选择。她见火候已到,侧耳听到小院里一片死寂,后山的松林里隐隐传来几声鸟儿的啁啾。她突然将桌上的那盏美孚灯捻暗,见黄金仲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忽然将眼睛一闭,瘫倒在黄金仲的怀里……
“咚”地一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人用脚重重地踢开了。倒在炕上的一对野鸳鸯大吃一惊地爬了起来。
“好啊!你们八路军的干部也敢私奸民女,真是无法无天了!”猝不及防破门而入的是两个气势汹汹的庄户人。两人各自拎着一根榆木棒子,凶神恶煞地闯进来捉奸。原来王茂和王慎按照王绍义的吩咐,手握棍棒,翻墙而入。他们为灭灯为号,闯进孟家的厢房里时,黄金仲和高珍儿的好事刚成,被王氏兄弟堵在被窝里。黄金仲虽然是伪警出身,生性奸恶,可是如今终究已是八路军的干部,被人当场捉了奸自然是件可怕的丑闻。他一骨碌从炕上翻身爬起来,仍然桀骜不驯地反问:“你俩是什么人?敢来管我黄金仲的事情?”
王茂拽着慌作一团的高珍儿说:“淫棍!高珍儿是我的亲嫂子,我俩不管谁来管?!”
王慎也上前去揪住黄金仲骂道:“狗杂种,今日你骗奸我家嫂嫂,是伤天害理,败坏门风!走,你给我走,将你这个不知道廉耻的八路干部光着身子押到区公所去评个理!也让乡亲们都见识见识你姓黄的是什么东西!”
黄金仲从来没遇到这种难堪的场面。如果当真被这两个粗鲁的小伙子将他光着身子押到街上去,不但丢人现眼,甚至还要被上级撤职罢官。黄金仲顿时吓得骨软筋麻,浑身无力。他正欲去摸枕头下面的驳壳枪,不料早被王茂手疾眼快地一把抢到手,然后将乌黑的枪口瞄准了惊慌失措的黄金仲说:“走,非将你押到区公所去不可,让你的上级也看看,你这共产党员的官儿也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丑事。你给共产党丢人了!”
“住手,都给我住手!”就在王茂、王慎以高珍儿娘家小叔子进门捉奸,兄弟俩愣冲冲地揪住赤身露体的黄金仲叫骂着拼命往门外拖拽的时候,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闪进一个精悍瘦削的中年汉子来。他猛地扑上去抓住王茂手中的枪,大声叫道:“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你们两小混小子,怎么敢这样对待黄部长呢!快,快给我放开他!”
“绍义,王绍义!”黄金仲正在无地自容的狼狈境地,本以为自己的光辉前途即将在黄松峪因一时不慎而前功尽毁,万万也没有想到突然有人来相救。当他看清来来人原来就是他从前在汤泉金矿当矿警时的胡匪朋友王绍义时,如溺水之人突遇救生圈,“扑咚”一声跪倒在王绍义脚下,苦苦求道:“绍义老弟,我黄金仲不是人,真不该做这种事情。看在你我从前的关系上,务求你让他们放开我吧!从此以后,我姓黄的再不来你们黄松峪就是了……”
“哇……”高珍儿也趁乱放声大哭。
“算咧算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们弟兄俩千万消消气,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样闹下去对八路军的影响也不好呀!”王绍义以长辈的口吻劝说着气咻咻的王茂、王慎弟兄。
王茂和王慎却不依:“那不行!姓黄的不该来咱村强奸寡妇,咱不管他对八路军有没有影响,先将这个违犯军法的家伙押到区上去再说!”
“算咧!我劝你们算咧!”王绍义故作愠怒地吼道:“你们该通情达理,谁还没有失足的时候?人不是圣贤嘛,黄部长大小也是八路的官儿,不要忘记八路军可是咱老百姓的救星!你们羞臊黄部长就是给八路军抹黑。为这点小事又怎么能让黄部长在咱黄松峪跌跟斗呢!”
黄金仲跪在地上千恩万谢。
王茂和王慎两人不再吭声。
王绍义急忙将衣服披在黄金仲身上,扶他起来,又对王茂和王慎两人劝道:“黄部长的名誉事大。如果你们兄弟谁敢声张出去,势必对敌人有利!国民党的军队可正向咱们冀东地区进犯,你们可知道利害?”
“懂了懂了!俺哥俩听你的,不再管就是了!”王慎故作俯首贴耳的恭顺模样,可是王茂还有不肯饶恕之心,气咻咻地说:“可是他黄大麻子不该夜入民宅,欺侮那寡妇嫂子……”
高珍儿也故作悲伤地在被窝里哭起来。
“算咧算咧,这桩事就由我王绍义来处置吧!你们弟兄俩个还不快快出去?”王绍义以威严的口气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王茂和王慎见王绍义已经控制了局面,便退出门去了。
当孟家宅院的厢房里没有了哭声骂声之后,王绍义才对穿好了衣裤、神情沮丧的黄金仲说:“黄部长,你是刚刚30几岁的八路军干部,年轻有为,前程无量,为什么要走下道呢?唉,你真是太不应该啦!”
从前一贯在人前人后趾高气扬的黄金仲,在王绍义面前一下子矮了三分。他又悔又恨,无地自容地斜睨了炕上穿了衣服的高珍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高珍儿见王绍义给他她丢眼神,急忙掩面哭泣:“你这样一搞,又让俺这寡妇怎么做人呢?”
“唉唉,高珍儿,事已至此,你闹又有啥用呀?”见高珍儿这又哭又闹,黄金仲又心慌意乱起来,王绍义忙以和事佬的口气劝道:“高珍儿,黄金仲如今也不是一般人物,他现在的名声比什么都紧要。你们之间是旧相好,男女那种事情是做得但张扬不得的。高珍儿,现在你有什么条件,不妨可以当面向黄金仲兄弟提出来。只要他能办的,我保证他满足你,咋样?”
“绍义大哥说得对,”黄金仲悔之莫及,恨不得马上从高珍儿这里脱身,急忙说:“高珍儿,千错万错,今晚的事全怪我!你有啥要求条件,就只管说,只要我能办的,决不回绝你……”
高珍儿在被窝里“嘻”地一声冷笑,说:“哼,黄部长,只怕有事儿求你,你却没那个胆量去干!”
“你看我姓黄的是孬种?”黄金仲被高珍儿一句话激得心火迸蹿,他将胸口一拍说:“高珍儿,你听着,当年我在六区队时,连小鬼子的炮楼据点都是我端的。现在鬼子垮了,老子还有啥事不敢做的?你说,除了天上的星星我摘不下来,地上的东西你想要啥,我就能给你弄来啥!”
高珍儿双手一抱,挺起脖子说:“好,这样爽快就更好。黄部长,我高珍儿今天啥也不要,就要康熙爷地宫里的那些陪葬的稀世珍宝,你敢答应吗?!”
“什么?高珍儿,你……”黄金仲闻言大惊大骇:“你……你是让我去当盗墓贼呀?”
“嘿嘿,我就知道你姓黄的虚情假意,全是用大话来哄俺匡俺!”高珍儿鄙夷地朝黄金仲唾了一口。她见王绍义不住地向她投来鼓励的眼神,决心用尖酸冷冰的言语来挖苦黄金仲,以泄当年丢开她之恨。高珍儿挖苦了一阵,又双手将面孔一掩地嚎啕大哭起来,数落他说:“呜呜呜!天呐,我让他给欺负得好苦哟,日后还让我如何有脸面见人呢?”
“这,珍儿,我姓黄的可决不是孬种,更不是说大话的人!实不相瞒,盗掘清东陵,那可是件天大的事,如果上级发现我可是要被处分的!”黄金仲没有想到已经落进陷阱。现在,他的把柄被牢牢抓住,满头冷汗地处在进退维谷之中,只好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坐在旁边冷笑不语的王绍义。王绍义见黄金仲不肯就范,又向高珍儿丢个眼神。
“哇!我好惨呀,我受人骗了呀!”高珍儿哭叫了起来,继续对从前与她有过恩爱旧情的黄金仲哭闹纠缠:“什么纪律?莫非你来和我睡觉,就不怕共产党的纪律处分吗?这分明是借口,你不是说肯为我上刀山下火海吗?”
“你……”黄金仲走投无路。
“金仲兄弟,依我看事已至此,你就答应了高珍儿吧!”
黄金仲不肯就范地连连摇头:“不,我不敢答应……”
“你怕啥啊?我的老弟,”王绍义发现对方的心理防线已经渐渐被高珍儿的眼泪攻破了。他心里觉得有几分好笑,表面上却装得格外郑重,说:“现在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谁还管什么纪律不纪律呢?”
黄金仲的心已经动摇,只是还在迟疑不决,说:“机会倒是个机会,我只是害怕盗陵的事万一被上级知道,我是有组织的人,和你不一样,不好向上级交代呀!”
王绍义嘿嘿地笑了。他已经见到黄金仲被高珍儿逼进了一条死胡同里,就以诚恳的口气开导黄金仲说:“金仲老弟,如果当真去盗东陵,你也不必太害怕,为什么?共产党不是早就主张反对封建统治阶级吗?不是早就反对封建帝王吗?你想想看,埋在昌瑞山的那十几座清朝的皇陵,不都是地主阶级的反动老子吗?砸它毁它,也是老百姓多年的愿望。金仲老弟,现在共产党在北方已经开展土地改革,斗地主分田地。分老财的家产也都是共产党政策所准许的。那些封建帝王皇妃在生前不是吃百姓的肉喝百姓的血吗?他们死后凭什么还要占那么多的财宝?凭什么不能将地宫里的宝贝都挖出来分给咱穷人呢?”
黄金仲闻言眼睛一亮。
“黄金仲,你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还怕什么哟?”高珍儿见黄金仲被王绍义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也不失时机地说:“你如果待我真心,就该给我把地宫里的珠宝盗出来几样,如你不肯,就休怪我不讲旧情,把这些丑事给你扬出去!那样一来,岂不比你盗陵更遭人唾骂耻笑?”
黄金仲方寸大乱。王绍义见状说道:“金仲老弟,你别糊涂了。事到如今我把事情全告诉你吧,听说新立村和裕大村那里已经有人开始准备盗陵了,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也站出来带头干呢,而且已经有好几个人都同意入伙一起盗墓了。如果再有你出来登高一呼,势必还有更多的人来入伙。到那个时候咱们人多势众,有什么罪过呢?再说盗陵也是盗那些反动透顶的皇上地主的坟,共产党不但不治罪,说不准还表扬你!只要咱们能从地宫里挖出宝贝来,到北平和天津去变卖成钱,还怕什么哟?”
“好吧!我豁出去了!”黄金仲在二人的软磨硬泡之下,决计铤而走险。他狠心地将胸口一拍说:“既然从前孙殿英盗墓没有死罪,我黄金仲又怕什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