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陵

作者:窦应泰

王绍义灼灼的眼睛盯住琉璃照壁下的地洞口。

三日之前,由黄金仲作为后台靠山,王绍义直接指挥盗陵人马,像疯狂的黄蜂一般突然闯进无兵护卫的康熙景陵,挥锄舞镐地开始了破坏性极强的盗陵犯罪活动。

然而,盗掘景陵从一开始就不顺利。这座康熙皇帝在位时就亲自督造、占地数千平方米的宏伟建筑,有着严谨的布局和结实的结构,无论从建筑规模还是建造质量上看,都可以称为清东陵墓葬群中的诸陵之首,甚至比顺治十八年在马兰峪首建的孝陵还要雄伟坚固。正因如此,景陵并不像黄金仲和王绍义当初所设想的那样不堪一击!

进陵第一日,王绍义首先选中景陵方城的明楼下那座精美高大的彩釉琉璃影壁,作为此次盗陵的突破口。赶来盗陵窃宝的村民们多为壮汉,个个都有使不完的气力,可是对于结构严谨、石与石之间无懈可击的琉璃照壁,他们却有些无从下手,空有力气使不出来。琉璃照壁异常坚固,任无奈的村民们挥动大锤狠砸猛击,也是纹丝不动,根本无法轻易从这个完整耐久的古建筑上撬下一砖一石来。直到这时,王绍义方才省悟到,孙殿英在1928年对裕陵和定东陵进行盗掘时,为什么出动了近千余兵力,最后还是不得不进行炮轰才打开地宫的大门。

但是,头脑精灵、石匠出身的惯匪王绍义,到底并非等闲之辈。他并没有采用孙殿英那种用重炮轰毁古建筑的办法涸泽而渔,而是在寻找撬开琉璃墙下青石基座的窍门。在王绍义看来,如果用炸药把这座清代建筑彻底毁坏,对后世的影响将不堪设想。为了不担上千古罪人的恶名,贪财心切的王绍义还是头脑清醒地花费时间研究撬开基座的方式。后来,他命人用坚利的撬棍打入石缝,再一点一点地向外移动青石,速度虽慢,但毕竟人手多,终于还是将一块又一块的青石、青砖纷纷从琉璃影壁的底座上撬下来。经过一天的狠撬,基座上终于出现一个偌大的洞口。

“成功了!”王绍义手举着松明火把,开始让人们进洞。阴森森的洞口里有一股呛人的潮毒之气侵袭而来,立刻熏昏了几个走在前面亡命徒。后边的人看到这一幕,全都不敢继续向洞内钻了。“不怕死的,给我上来!谁想发大财,就不能往后躲!来呀,给我上呀!……”王绍义见无人敢上,站在洞口的青石阶上,拔出枪来向堵在洞口战战兢兢不敢进去的村民们历声喝叫。

在王绍义的威逼下,一些胆大的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幽深的地道里空气令人窒息,火把跳动的光焰照亮了人们脚下一块块生满青苔的潮湿石阶,却将胆怯的人影投射在地道的洞壁上,俨如鬼魅一般闪动。

“老少爷们,你们不要怕,只管往前走,这条地道可是一直通到康熙皇帝的地宫啊!”王绍义双手握着德牌撸子手枪,眼望着那些状若幽灵、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湿漉漉青石台阶向地道深处缓缓移动的人们,一边高声大嗓地催促着。二十几个不怕死的亡命徒渐渐走向了深不可测的地宫!

“哎呀,王头儿!不好了!”突然,从幽深的地沟里传来关增会的叫声。在王绍义的眼中,有着与他相同的胡匪经历的关增会,是这次盗掘清东陵的骨干分子。他作为冲锋陷阵的干将,手举松明火把一直走在最前头。可是,这个为掠夺钱财不顾性命的河北大汉,不知为什么突然在前面发出了慌张的叫喊。

“关增会,你嚷嚷什么?不得扰乱军心!”王绍义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大吼。

“王头儿,前面堵住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关增会在地道的深处一边尖声叫喊着,一边沿着进洞时的青石台阶,一步步地退回来。到了王绍义面前时,关增会才煞有介事地叫道:“你快到前面去看看吧,好像有一座大山,牢牢地堵在这条地洞的前面!天呐,前面有座高不可及的山呀!”

“住口!你这混蛋,叫喊什么呀!”王绍义见关增会急得满头大汗,回身指着幽洞深处说,“王头儿,我说的句句是真,洞里确实有一座小山在前面挡着,纹丝不动。也许是当年康熙皇帝下葬以后,为了防止后人进来盗墓,所以在洞里放了一座石头山吧!”

王绍义冷笑:“石头山?你说什么昏话?地宫里又怎么能有石头山呢?分明是你关增会的胆量太小,不敢再往地宫里走,才不得不找个借口来搪塞我吧?”

“绍义,你来看呀,这洞里确是挡着一道巨大的石头门呀!”王绍义正在与关增会在青石阶上理论着,忽然听到地沟的深处传来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叫喊。王绍义听出那人是杨芝草,便不再与关增会说什么,将枪掖进腰间,沿着生满青苔的石阶急匆匆地下了地沟。只见二十几个抢先进洞的人,都手举火把集聚在一起。在哔哔叭叭的火把浑映下,有一个满脸浓黑胡须的黑脸大汉,正在一块硕大的巨石面前骂骂咧咧发牢骚。他正是杨芝草。

王绍义多年以前就与杨芝草相熟并结成朋友。杨芝草原本也是个地道的庄户人,在1927年被马福田的绺子绑了人票。因为是熟人,王绍义从中代为说项,马福田方才将杨芝草释放。因为此事,杨芝草一直对王绍义感恩戴德。这次王绍义决意趁清东陵无兵守护之机进行盗陵时,最先联络入伙的人就是杨芝草。杨芝草正好没有找到报答王绍义的机会,加上他又好吃懒做,时时寻找发财的机会,因此,当王绍义说明来意后,两人一拍即合!

“杨芝草,你乱嚷嚷什么呀?”王绍义赶来说道:“日本人在的时候,你不就在东陵管理处当过两年的护陵警吗?你怎么也和关增会一样,胡乱说有什么石头门,这不是吓唬人吗?”

“绍义,你看看嘛,哪个敢在这里吓唬人?这可当真是有一扇大石门呀!”杨芝草因为与王绍义的私交很深,此次又被王绍义拉进来充当盗陵的军师和主攻手,自然十分情愿为他效力。可是,杨芝草万万没有料到,洞内居然有两扇巨大的汉白玉制成的石门,巍然如泰山般地拦挡在面前,纹丝不动。杨芝草纵然盗陵心诚心切,面对石门也是无可奈何!

“真他妈的奇怪,洞里怎么能有大石头门呢?”王绍义毕竟从来没有进过清东陵的地宫,不由得也吃了一惊。他从关增会手里接过一支燃烧的火把,分开众人,随杨芝草来到那巨大的石门下。王绍义将火把高高地举起来,上下一照,心中不禁暗暗叫苦:天呐!果真是两扇高达数丈、宽五六丈、雪白如凝脂般的巨大石门。在火光的辉映中,王绍义发现,这是两扇在建造景陵地宫时精心设计的汉白玉石门,上面刻有许多花卉龙蛇的图案,细腻逼真,门上还有精美的环状石雕拉手。这石门宛若一座小山般横在王绍义和众人的面前。

王绍义伸手狠命地去推大石门,发觉动也不动。“他妈的,真没想到呀!”王绍义本来想在撬开琉璃墙基座后,率领各村来的盗宝人一鼓作气地劈开棺材,将珍藏在里面的宝物悉数洗劫。可是,面前这道坚不可摧的巨大石门横亘在这里,使王绍义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又气又恨地挥舞两只拳头,在那石头上“咚咚咚”地拼命擂打几下,却仍旧无济于事!

“怎么办呢?”关增会举着火把在石门前连声唉叹。

“真没有想到呀!已经到了地宫门口,他娘的死鬼却用两扇大石门拦住咱们!”王茂见所有盗陵人都束手无策,也在大石门前挥拳擂门。

“别慌别急,”王绍义在短暂的冲动过后又变得沉默起来,这个颇有心计的惯匪情知在这种关口不能露出半点惊慌与焦灼来,不然便会使好不容易网罗来的盗陵人大乱阵脚。于是,他对杨芝草、关增会和王茂等人说道:“石门是休想吓倒咱们的。依我看,可以让地面上的那些汉子一个个轮番下来用撬棍来撬,用钢镐来刨,还有那么多铁钎子,也都拿进来,人多力量大,还怕撬不开这道石门?”

“撬不得的,撬不得的,”站在石门前面许久一言不发的杨芝草,这时见王绍义竟然异想天开地要大家进洞来撬石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急忙以深谙地宫内情的口气劝道:“绍义,那样撬来撬去是无济于事的……”

王绍义问:“此话怎讲?咱们连琉璃影壁也撬开了,为什么就撬不开这道石门?莫非我们就半途而废吗?”

杨芝草不愠不火地说道:“绍义,这石门可不比外面的琉璃照壁,是根本撬不开的。我忽然想起来,我在这里护陵的时候,曾有人对我说起过,这地宫中像这样的汉白玉大石门,一共有三道!”

王绍义和众人大吃一惊:“三道?”

杨芝草说:“没错,是三道!而且,更令人头疼的是,这石门有几吨重,厚度都在一尺半左右,无论撬或者推、刨,都奈何不了它。当年修筑地宫的时候,工匠们就已经考虑到几十年甚至数百年后,或许会有人进来盗陵,石门设计得天衣无缝,在每扇门背后都装了一个石制的千斤顶!”

“什么?还有千斤顶?怪不得推不动!”王绍义、关增会和王茂等人听得心里发凉。

杨芝草比比划划,说得绘声绘色:“当年,康熙皇帝是在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戍刻死于畅春园的,先是将梓宫厝在北京的景山,一直到雍正元年的二月十七日才向马兰峪启灵。康熙爷的梓宫在当年三月二十七日到达了马兰峪,四月初二抬进陵园,九月初一才抬进这座地宫里下葬的呀!”

王绍义急得心焦若火,打断杨芝草的话说:“你说这些废话有何用?你倒是说说这些石门背后当真是有千斤顶?”

“是呀是呀,真的有千斤顶?”一片哗然。

杨芝草冷静而沉着,讲起话来不慌不急,继续娓娓地说着景陵石门的来历:“绍义你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我方才是说康熙皇帝的梓宫是在雍正元年才得以下葬,那时这三道石门并没有关闭,更没有用千斤顶从里面将石门封死。为什么?因为还要等其他几位活着的皇后和皇妃入葬啊!”

王绍义浓眉愁锁,一言不发,其他的人也不再叫嚷,他们确实需要真正了解景陵地宫的秘密,方才能够想出攻克石门的办法。

杨芝草继续讲道:“其实,与康熙皇帝同时被抬进景陵地宫里下葬的,还有两位皇太后。一位是辅弼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氏。她是正黄旗人,康熙四年进宫,九月立为孝诚仁皇后,康熙十三年生下皇太子后即崩殁在紫禁城的坤宁宫,只是棺材一直没进景陵。另一位孝昭仁皇后是康熙十六年立为皇后,不到一年就因病死去。她是与孝诚仁皇后一齐随康熙爷的梓宫进入景陵地宫入葬的。康熙的另外两位皇后,就是孝懿仁皇后和孝恭仁皇后,都是死在雍正年间。参领海宽之女章佳氏,也就是敬敏皇贵妃,她在雍正元年六月死后被封为皇考敬敏皇贵妃,并在六月二十六日袝葬进景陵。所以说,直到皇贵妃进了地宫,景陵方才最后被关闭封死!”

王绍义问:“到底是怎样才能用千斤顶在里面将石门封死呢?”

杨芝草这才意识到话题扯远了,急忙言归正传:“当雍正元年六月二十六日最后一位皇妃的棺材入葬以后,匠人们用绳索在门内牵引着千斤顶,沿着预先用凿子在石板上所凿下的石槽,缓缓入定。这样一来,两扇厚重的大石门就被石制的千斤顶从里面牢牢地咬住了。绍义,这些石门都依相同的道理用绳索牵引入槽的,一旦从内封牢,从外面很难打开。所以,我劝你不要让洞口边上的那些人都进到洞里来,干这种事人多也伸不上手!”

王绍义急得心中喷火,但又无计可施,说:“杨芝草,莫非真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绍义,我看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许久不肯说话的关增会,这时突然向杨芝草发问说:“杨芝草,你休要用这些大话来吓唬人。这三道石门,其实根本就不像你说得那样可怕!在咱们以前,不是早就有人攻破了这个难关吗!”

“什么?你说什么?”王绍义绝处逢生一般地扑上来,紧紧地抓住关增会的衣襟。王绍义知道,裕大村的关增会脑袋瓜儿灵活,虽然斗大的字并不识几篓,却有一股天生的灵气。作为村里的民兵骨干,关增会在抗日战争年代里曾经独自端过蓟县境内的日军炮楼。所以,王绍义对他的话极为重视,急忙追问说:“你说,是谁攻破了这道难关?”

“孙-殿-英。”关增会这句话,使得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王绍义并没有理解关增会提到孙殿英的真正用意,追问道:“你快说!”

众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全都投向关增会。只听关增会说:“绍义,孙殿英确实已经解决这样的问题了!你想,西太后慈禧菩陀峪定东陵的地宫里,也一定有这样的大石门呀!”

“对呀!西太后的地宫里也有石门!”王茂恍然大悟地一拍额头说,“那天我曾经到过已经被孙殿英盗空了定东陵里去看过,地宫真的也有石门!”

“我也明白了!炸!只有用炸药来炸开它了!”王绍义经关增会一语点拨,立刻意识到拦在他面前的两扇大石门,只有选择爆炸的办法才可以摧毁。他说:“杨芝草,还是关增会的鬼点子多,咱们为啥就没有想到已经在多年前就被盗开的两座地宫呢?当年孙殿英和谭温江在盗乾隆和西太后的两座陵时,不是以军事演习为名来欺骗西沟村的百姓吗?他为啥说军事演习?还不是在陵里用炸药搞爆炸吗?原来,当年孙殿英也是碰上了这倒霉的石头大门呀!”

杨芝草说:“炸掉大门当然是好,可是咱们不比人家孙殿英呀,人家要枪有枪,要炸药有炸药!如果把这三层大石门都炸掉,那需要多少炸药呀!咱们到哪里去解决呢?”

“是呀,到哪儿去弄那么多的炸药呢?”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束手无策了。

“你们别急,当然有办法!”当年在蓟县打游击战时多次端掉日本鬼子的碉堡、对炸药颇有研究的关增会,见王绍义父子和杨芝草等人都为一时无法解决炸药问题而一筹莫展时,忽然叫道:“古人说:没有金钢钻别揽磁器活,我既然说石门可以用炸药来炸,自然就知道哪里有炸药的!告诉你们,就在我们裕大村以北八里路,那里有个日本关东军的小型军火仓库,已经被冀东八路军接管了。据我所知,里面不但有上吨重的好炸药,还有雷管,只要黄金仲一句话,多少炸药都可以搞到!”

众人欢呼雀跃起来。王绍义也愁眉顿舒,说:“好办,我找黄金仲去想办法!”

不久,黄金仲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弄到了炸药。当脑袋发热的王绍义指挥着数十个盗陵者从十里外的日本火药库里扛来一箱箱烈性炸药时,新的问题又摆在了王绍义的面前。杨芝草说:“炸药是足够炸几座陵墓用的了,可是地宫里是几米厚的花岗石铺地,四壁也都是石头墙,分本无法安放炸药呀!”

“这事儿是难不倒关增会的!”王绍义望着伫立在两扇石门下蹙眉凝思的关增会说。

关增会眨动着机敏的眼睛思索着。最后,他告诉王绍义:“绍义,你别看这两扇大石门十分坚固,但只要咱们可门下打眼,在门和地板之间凿出一条石缝来,就不愁安放不了雷管、炸药,更不愁炸不开它!”

杨芝草说:“炸毁了门要遭后人的唾骂,它毕竟是古迹呀!只要将里面的石制千斤顶炸掉就行了,咱们的目的只在于将两扇石门打开嘛。”

“谁管它那么多!搞到地宫里的棺材和珠宝才要紧。来呀,就这么干,让洞口上的那些闲人统统下来,轮流打眼装药,非把这道石门炸开不行!”王绍义在心急火燎中只好采纳了关增会提出用炸药在局部炸开石门的方案。大批的盗陵者被王绍义、杨芝草、王茂和王慎等人分编成几组,轮番从洞口下到地宫里去,抡起大锤,丁丁当当地凿起炮眼来。只用两天的时间,已将第一道汉白玉石门炸开。刚才那“轰轰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是关增会、杨芝草等人又在地宫里将第二道巨石大门炸倒了。王绍义在明楼下的琉璃照壁前情不自禁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