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陵

作者:窦应泰

山洞里干冷干冷。

王绍义阴沉着一张枯瘦的脸,双眼里流露出焦灼、惶惑与难以言喻的忐忑,正伏卧在幽黑的山洞里,透过结满水凌的山洞口,惴惴不安地俯望着山下。只见千山成壑间一片茫茫的白雪。山谷里和沟壑间的松柏枝头,都缀满了白茸茸的雪朵。这是酷寒逼人、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在远离马兰峪数十里远的嵯峨群山,在严冬的时节里,小北风发出尖厉的啸叫之声,吹刮得山顶树间的雪尘在天际飞舞。

干冷干冷的山洞里,王绍义冻得双手抱在胸前,瑟瑟发抖。他从青年时就落草为寇,在跟随匪首马福田打家劫舍的那些漫长的时日里,王绍义也时常在山洞或者沟壑里苦熬过严寒的冬夜。但是,在王绍义看来,那时的冬天却远远不及今年这般寒冷。自从他们在八路军与公安人员进行紧急搜捕的那天半夜里,慌里慌张地逃了出来以后,王绍义父子已经在距离黄松峪十余里外的山岭里,整整躲藏了两天两夜。现在,天穹上又涌来了一团团的雪云,不久,凛冽的小北风吹卷着一缕缕棉絮般的雪片在铅灰色的天际间飘来飘去。

“汪——汪汪汪……”

一阵凄厉的狗叫声,到这时还在王绍义的耳际响着。那犬吠声令他心有余悸,令他毛骨悚然。在前半生的为匪生涯里,王绍义听惯了狗叫声。那时他在马福田的匪股里当过“水箱”、“炮头”和“二柜”,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闯进某一个村庄。王绍义在年轻力壮的时候胆大妄为,什么事情都干过,闯进村中的富户去绑人票、奸淫女人、抢劫值钱的细软什物……那时,他根本不惧怕狗叫,看着那些在凄厉狗叫声中惊惶失措的富户老财与掩面惊逃的姑娘们,心中反而会有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惬意。可是在那一天的子夜时分,北风送来了一阵骤然而起的狗叫声时,他却当真被吓破了胆子!

眼前陷入危境的王绍义,与几天前指挥盗掘清东陵时的嚣张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从前天深夜天始,由冀东军区十五分区司令员邵子甫亲自率领的两个营兵力,配合蓟县公安局的侦察员们,开始在马兰峪附近的裕大村、裕小村、新立村、五花岭等地搜捕盗掘清东陵的首犯。从那时起,王绍义就没有睡过一夜的安生觉。邵子甫和云一彪在首先派兵去西沟村逮捕黄金仲扑空以后,便立即派兵直扑距马兰峪稍远的黄松峪村,连夜搜捕盗陵案的另一个主犯王绍义。那夜,刚刚在热炕头上睡熟的王绍义,一场好梦还不曾做完,便蓦然间被一阵尖厉的犬吠声惊醒。他忙不迭地爬起来,在黑暗里侧耳一听,村街上隐隐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王绍义在黄松峪村前后住了十多年,深知在严寒的冬夜里是绝不会有大批的人上街的,更何况即便黄松峪本村有人在夜里上街也不可能引来如此凄厉的狗叫之声。心里有鬼的王绍义像一只狡猾的狐狸,立刻就预感到事情有变!

“不好!王茂,王慎!你们……都快快地起来穿衣裳,有人……来抓咱爷们来了!……”猝然惊醒的王绍义慌忙推醒了两个儿子,在黑暗里一边穿衣裤,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三支德牌撸子手枪,自己掖了两把在腰间,又将另一支忙不迭地塞给了他的长子王茂,说:“快从后窗户跑!……”就在这时,“咚——咚”两声,王绍义发现已经有人接连翻墙而入。紧接着前门就被人拼命地擂打了起来,叫:“开门开门!快给我把门打开!王绍义,开门!”

“前面不行了!快,快踢开后窗户跑呀!……”王绍义在情急之中,猛地飞起一脚,“咣”地一声就将已经在冬天里封死了的后窗踢开,“你们怎么还愣在那里,等着人抓吗?快,快跑呀!”王绍义双手各握着一支撸子枪,在情急之中将王茂、王慎两弟兄猛地推到窗外。也就在这时,王宅的前门已经被几个荷枪的战士奋力推开了。王绍义在漆黑中“砰砰砰”地朝向门外的八路军战士连开了三枪,还未等追捕他的战士们发现目标,他已经疾快地翻墙逃遁而去了。

当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王绍义现在回忆起来仍然余悸在心……

“爹呀!太冷了,冻得人受不了啦!”在山洞口睁圆一双迷惘的小眼睛,凝望着漫天飘飘洒洒雪花的王绍义,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王绍义急忙回头去看——

是他的小儿子王慎!

王慎与他的兄长王茂生得迥然不同。王茂虎背熊腰,紫黑色的脸庞上有一双凶光毕露的大眼睛,手长巴掌大,说起话来嗡声嗡气。可是王慎却生得十分瘦小,白净的瓜籽脸上,有一双游移不定的小眼睛。王慎的小眼睛与他的生父王绍义酷肖。王慎此时瑟缩在那幽黑山洞的深处,神不守舍地呆望着他面前那堆早已成了灰烬的篝火,冲向蹲伏在洞口朝山下窥望的王绍义心焦如火地叫道:“爹,咱们总不能老是在山洞里猫着呀!如果公安的人真的发现咱们,肯定会被逮去的。在这里躲着等死,还不如到‘八仙桌子’的好。那个地方在深山老林里,又离马兰峪远,咱躲在那里比这儿安全得多呀!”

“别瞎嚷嚷!”王绍义心里发烦。他回头望了一眼愁眉苦脸、瘦小干瘪的小儿子王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老二,你不懂。现在就到‘八仙桌子’为时太早了……咱们爷仨后来在盗陵时分到的那些宝物,到现在还没有取回来。没带足东西,咱爷们又怎么能去‘八仙桌子’呢?”

王慎哆哆嗦嗦地说:“可是……老躲在这……不被人家逮住,也免不得被冻死啊!……”

“你懂什么?”王绍义心绪烦躁地说道:“咱们爷仨有今日这步险棋,还不是全为那些地宫里的宝物吗?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就不能将那些值钱的东西扔下不管。如果咱们丢下那些东西就跑‘八仙桌子’的话,岂不是白白地冒了一回险吗?”

在寒风的呼啸声中,王慎脸色苍白地说:“爹,八区那几个入伙盗陵的干部,是不是也都被抓去了?”

王绍义情不自禁地浑身一抖。他的脑际跳出的几幅画面是令他胆战心惊的:夜。寒风吹雪,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八路军战士,在冰封的土路上疾奔而来。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八区的区公所。从炕头上的被窝里一把揪起熟睡中的区秘书刘恩,将一副冰冷的手铐子“咔”地一声锁住他的双腕之上。紧接着,战士们在八区所在地的村子里,接连敲开一家家紧闭的房门,将从睡梦中醒来的区干部李树清、郭正、纪新等一个个铐起来,从各自的家门里押出来。在积雪的村街上,当初几个在特大盗陵案中扮演不同角色的区干部们都被监押到一处,在漆黑而冰冷的长街上排成了一列。风中,一辆大马车赶了过来,公安助理郭正、副区长李树清、民政助理纪新和区秘书刘恩等人,都被一一押到那辆双轮大马车上,在一队荷枪的八路军战士的押解之下,马车疾步地朝向积雪皑皑的村街上赶去……

王绍义事后从他派出探风的儿子王茂的口中获知,在那个惊心动魄的恐怖之夜,同时被公安人员逮捕归案的还有裕大村的副村长贾正国、南大村的副村长穆树轩等人。这些在盗掘马兰峪清东陵事件中猖獗一时的区、村干部与主谋者,除黄金仲和王绍义父子之外,大多都被逮捕,并被监押在遵化县公安局的看守所里。李树清、郭正、纪新、刘恩、穆树轩、贾正国与在盗掘裕陵妃园寝未遂后先期被逮捕进去的八区区长介儒和区小队长张森等人一道,此时正在监狱里接受着以云一彪为首的侦破小分队的严正审讯。王绍义十分清楚,经过云一彪等人的连夜审讯,介儒、李树清、郭正等案犯,必然会毫不保留地交代出清东陵盗案发生的全部内幕。他们父子虽然一时得以侥幸逃脱,但是作为案件的主犯,公安人员是绝不会让他们逍遥法外的。王绍义想到这里,一颗发颤的心又情不自禁地悬到了胸口上。

“爹,如果咱们还不赶快从这里逃走,一旦被人发现了,我们就是想跑也来不及了呀!……”王慎心虚胆战的提醒着。王绍义将目光从山洞外那飘来舞去的雪朵上移回冷风嗖嗖的山洞里,叹了一口气说:“是啊!这回共产党大兵压境,动真格的了!听你大哥说,民政助理纪新、公安助理郭正,还有李树清和刘恩他们这些共产党信任的干部,也都已经坐牢了。他妈的,这全怪介儒和张森这两个软骨头,听说他们俩刚被云一彪逮住就全都招供了!”

“要说怪,就该怪你和黄部长,”不料他那瘦弱的二儿子王慎却埋怨起他的父亲王绍义和黄金仲来,说:“如果你们俩见好就收,可能咱们就没有今天了!”

“你……”王绍义震怒地冲王慎瞪起了眼睛。他知道二儿子埋怨他的原因,是他和黄金仲在连续盗掘了景陵、定陵、定东陵和惠陵以后,眼看着云一彪率领的侦破小分队已经由蓟县返回了马兰峪,还贪得无厌地继续打着裕陵妃园寝的主意。但是,王绍义是从来不肯认输的人。这是他多年落草为匪以后养成的性格。他恨恨地责斥他的儿子王慎说:“老子干事从来不后悔!别说共产党派兵来逮我,就是砍头掉脑袋,也不说孬话!……当年老子跟马福田拉大排的时候,什么阵势没见过呢?!老子大江大河全过来了,难道在小河沟子里还能翻船吗?……你小子是个没骨头的软东西,既然想发大财,你就得把脑袋拴到裤腰带上干!”

王慎不服气地说:“事到如今,你还逞什么英雄?如果前次你和黄部长金盆洗手,不再去盗那座裕陵妃园寝的话,张森也就不能被逮住。他不叛变,介儒那个老滑头自然也不可能全部招供呀!”

“住口!你别再说了,少来教训你老子!”王绍义被他儿子王慎的一番话给激恼了。他恶声恶气地喝住了王慎,说道:“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你要责怪就去责怪黄金仲!那天夜里主张顶风作案的,就是黄金仲!是他贪得无厌,非要去挖那座本来油水就不很大的裕陵妃园寝。张森和介儒这两块软骨头!如果他们当时能够挺得住的话,也不至于让姓云的打开缺口!唉唉,更该责怪那个黄金仲,他如果能听我的话,早洗手不干的话,咱们也早就该到‘八仙桌子’去了!哪里会有今天这种结果呢?你怨我,我又怨谁去呢……”

王慎颓然地垂下头去。

王绍义心里不断地咒骂着已经下落不明的黄金仲,以及最先在云一彪的审问下开口吐实的区长介儒、八区小队长张森。其实,王绍义早就想在捞到不义之财后,尽快逃往深山密林之中的“八仙桌子”长期隐匿起来。如果这样,等风平浪静以后,王绍义父子三人便可以过上吃穿不愁的安逸日子。但是,李树清、刘恩、郭正、纪新、张森这批野心极大的区干部们,在云一彪率领侦破小分队由蓟县来到马兰峪的当天深夜,还主动来叩他王绍义的家门。当时正躺在热炕头上熟睡地王绍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爬出来探头一望,见这些区干部是由敌工部长黄金仲亲自带领着找上门来的。王绍义急忙爬坐了起来,因惑不解地望着齐崭崭站在他炕沿前的一批共产党干部们,有些吃惊地问道:“黄部长,你们怎么在这种时候……还敢来我这里?应该避避风头呀!”

“怕什么呀?”黄金仲神色诡秘地凑上来,悄声地对坐在炕头上揉着睡眼的王绍义说道,“咱们现在满足可不行,大家还得再到惠陵上去走一趟!”

“天呐!你黄部长莫非就不要脑袋了吗?”王绍义吓了一跳,说:“不是说蓟县公安局的云局长,已经带着一伙人赶到清东陵了吗?我们现在还去,那不是飞蛾投火吗?万一让他们逮住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你怕个什么哟?”黄金仲见从前曾经拼命鼓动他盗窃清东陵的王绍义,如今突然变得如此怯懦与胆虚,不由哑然失笑地说道:“可惜你从前还跟马福田拉过大排,又在张作霖手下当过兵,你什么大的阵势没有见识过呢?莫非还怕云一彪那个土八路?”

王绍义辩解说:“黄部长,怕?我王绍义怕过谁?当年我跟孙殿英和他的师长谭温江也较量过!我这颗脑袋是拣来的,莫非还怕什么土八路吗?可是,鸡蛋总不该往石头上碰啊,现今咱们既然早已经把几座陵的地宫翻了个底朝天,该弄到手的总算都弄来了,莫非一定要往人家公安的枪口上碰吗?我已经听说,姓云的来到马兰峪以后,可是下了狠心来捉盗陵的人的。兵书上不是说‘避其锋芒’吗?敌进我退,这是古来就有的应敌之策呀!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在这种非常的时候,再到陵上去冒风险呢?”

“对!敌进我退,避其锋芒,这些都是当兵人的常识。我黄金仲好歹也在共产党的军队里混过几年,自然懂得这些兵法战略的,”黄金仲见王绍义胆战心虚,激将的手法已经不能奏效,索性开门见山地说道:“绍义兄,我当然也不是不想躲一躲风头。可是不行啊,为什么我现在还想去同治皇帝的惠陵呢?那是因为惠陵的地宫里眼下还有贵重的宝贝没有取出来呢!”

“你说什么?惠陵……到现在还有没有取来的宝贝?”王绍义吃惊地支撑起身子来,望着高深莫测的黄金仲问道。不久,他又将头一摇,说:“鬼话!根本就不可能!惠陵的地宫里有两口棺材,同治皇帝和他的皇后尸体都已经让我们给拖出来了,还能有什么宝贝藏在里面呢?”

“宝贝嘛,恰好也就在那个女尸的身上!嘿嘿嘿,王老兄,这一回你可是失算了!”黄金仲与李树清等人神秘地相视一笑。他这次不再兜圈子,而是直截了当地向王绍义说清了来意:“我告诉你吧,这回没有将惠陵里的宝贝盗掘干净,完全是因为你也并不知道惠陵的内情:同治皇上的那个皇后是吞金自杀的!这是郭助理和刘秘书两个人从老一辈守陵人的口中知道的。绍义兄,那个皇后是因为吞吃了皇宫中的一只金佛才死的呀!你可知道那只金佛到底有多重吗?我告诉你说,那只金佛有半斤多重啊!”

“什么?半斤多重的一只金佛?”王绍义的眼睛豁然一亮,急切地追问道:“你是说那只金佛如今还在皇后的尸体里吗?!”

“正是正是!一点也不错!”公安助理郭正与刘恩凑到惯匪王绍义的身边说道:“正是因为我们已经打听到了这个准确的消息,大家才来找你商议的!那么大的一只金佛哟,如果能从那个女人的肚子里弄出来,可是能变卖许多钱的呀!”

李树清是个极有城俯、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轻易表示态度与观点的人。这时他见王绍义已经动了心,才说道:“绍义,因为惠陵是由你经手盗掘的,那里的门径自然只有你最熟悉。所以,我们和黄部长商量,才来找你的啊!”

黄金仲见火候已经到了,说道:“绍义兄,你是久闯江湖的人,什么样的风波浪险你没见过呢?当年孙殿英、谭温江那么多的国民党军队你都不怕,莫非还在意云一彪带来的那几个土八路吗?”

王绍义蹙了蹙眉毛,狠了狠心,说:“去倒可以。可是马兰峪现在终究是有云一彪的人了!云一彪已经命令民兵将惠陵的洞口给封死了。咱们在这种时候仅仅为了那皇后肚子里的一只小金佛,冒如此大的风险,值得吗?万一让别人给发现了,又该怎么办呢?黄部长,咱可要多加小心呀!”

“胆小没有江山坐!咱们找到那只小金佛以后,大家伙再来享受!”黄金仲将腰间的两支驳壳枪狠狠地一拍,说道:“你老兄怎么比我还胆小?怕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得到那块半斤重的金子才是真的。再说,只有咱们几个人去,目标小,云一彪他们的驻地离惠陵还远着呢?我保证他们不会发现!”

“行,干吧!”王绍义见黄金仲等几个干部如此地怂恿他,只好狠下一条心来,决定再次铤而走险……

当天深夜,王绍义、黄金仲等人又偷偷地潜入进了那座已经被洗劫一空的惠陵。他们先是悄悄打开了那个已经被民兵用碎乱石块堵住的洞口,然后沿着那条长满了青苔的石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幽深漆黑的地宫。阿鲁特皇后的尸体已经被民兵在善后时从湿漉漉的地上抬进了棺椁里,此时,几个人将那具尸体再次抬抱到了棺椁下面的那只“金井”之上。在闪烁的火光映射之下,那具浑身被剥得赤条条的尸体,肌肤上丛生有茸茸绿毛,显得十分骇人。

“他妈的,这娘们在地宫里躺了这么多年,还这么活生生的,莫不是肚子里吃下了什么长生不老的金丹?”黄金仲见其他人都战战兢兢地后退,不敢上前去,愤然地骂了一声,将那支驳壳枪往腰间一掖,虚张声势地向众人一招手说:“都怕什么呀?莫非怕这光屁股的娘们能成精吗?来,捅开她的肚子!”

“是嘛是嘛,”公安助理郭正见谁也不肯上前,就怂恿呆立不动的王绍义说:“怕个什么?死人有什么可怕的?绍义大哥,你不是自称‘贼大胆’吗?活鬼你都不怕,莫非还惧怕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死人吗?!”

“是嘛,王老弟,干这种事非你不可,”李树清老谋深算地阴冷一笑,既想得到传说中的那块赤澄澄的黄金,却又不敢上前去摸那具在火光下闪着绿幽幽光亮的陈年女尸,他也为王绍义打气说,“我们这些人可全是不敢和死人照面的,这么多年当干部还不是光靠嘴皮子功夫吗?”

刘恩也说:“绍义,你干吧,我们都为你站脚助威!”

纪新说:“来,你不敢下手的话,我来帮忙!大家一块干吧,也省得绍义怕咱们大家伙跟着拣便宜!”

“你们都少来吓唬我!他奶奶的,我姓王的怕个什么?告诉你们,别对我用激将法。该干的我是非干不可的。我王绍义这一辈子就连天王老子也不惧怕,难道我还怕一个已经死了多年的女鬼吗?笑话!”王绍义被这些只吵嚷却不情愿舍力的干部们激恼了。跳动的火光在王绍义那张消瘦的脸膛上闪动,与他那双凶光灼灼的眼睛交相辉映。王绍义心中的邪火蹿起,“唰”地一下子从腰间拔出一只寒光雪亮的匕首,恨恨地嘀咕了一声,毫不迟疑地举起来朝那具女尸的腹部刺扎下去。已经风化的僵尸毫无弹性,“卟卟卟”几刀狠扎下去,只见女尸腹腔中已经干瘪的肠子便被匕首从划开的刀口里拖带了出来,十分骇人。可是,王绍义用匕首将那具女尸的胸腔、腹腔和小腹全部划开以后,也没有发现那只传说中足以让阿鲁特皇后致死的半斤重金佛……

“他妈的,咱们落得如今的下场,全怪那个贪心不足的黄金仲啊!他和那些区干部们可害苦了我王绍义呀!……”在山洞里冻得浑身瑟瑟发抖的王绍义,面对着山洞里的那堆已经化为灰烬的柴和灰,又回想到那天夜里在同治皇帝的惠陵剖尸盗金失败以后,黄金仲和公安助理郭正、民政助理纪新、副区长李树清和刘恩、穆树轩等人,将他请到八区区公所里,怂恿他带人盗掘裕陵妃园寝的情景。当时,王绍义清楚地记得,在八区那间办公室里,炉火的光芒中闪动着幢幢人影,其中就有日后首先成为云一彪侦破突破口的八区区长介儒和区小队长张森。黄金仲永远贪心不足,他煽动道:“裕陵妃园寝虽然在建筑规模上远远不及我们以往盗过的景陵、定陵、惠陵和定东陵,可是,我们的失误之处就在于只看了陵区的外表规模,却没有想到地宫内宝藏的价值!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陵里的金货应当很多!毕竟是乾隆皇帝所有妃嫔们的墓葬群啊,咱们现在不盗,将来就不可能再有这种机会啦!”

“不行不行!再也干不得了!”王绍义想起那天夜里在惠陵里剖金未果的往事,将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说道:“黄部长,那座裕陵的妃园寝,内情我比你熟悉得多!不错,那座陵里确实埋葬了一位皇后、两位皇贵妃、五位贵妃、六个妃子、六个嫔和十二个贵人……如果按照埋葬的人数来说,这座裕陵妃园寝当然是最多的。不过,埋的人虽然挺多,可是值钱的东西却未必比我们已经盗过的几座坟多!”

李树清对王绍义的话也不以为然,摇摇头说:“绍义兄,你一定是说那里埋的全是些嫔妃,所以才没有值钱的东西?”

“那是自然!”王绍义不屑地从那几位区、村干部贪欲外露的脸庞上掠过,固执地说道:“裕陵妃园寝,是建在乾隆十年,当时也只埋了三个嫔妃,后一年葬下的那位纯惠贵妃,当时还仅是个小妃子,乾隆十分宠爱她,才在她死后破例葬进嫔妃陵。早年也有人以为这位苏佳氏晋纯惠皇贵妃的棺中必有大量宝贝,所以在孙殿英盗陵前就有兵痞们盗开过。据说打开棺材以后才知道,里面除了一把老骨头以外,根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多也就是一些女人的金银饰物!”

“金银饰物?嗨,咱们想得到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些女人头上的金银手饰呀!”郭正抢过话来说道,“绍义老兄,咱们如果早就选中盗裕陵妃园寝就对了!女人的金银首饰是最值钱的呀!这陵里所埋的女人的东西,当然比不上景陵康熙皇帝棺材里值钱的东西多,可是那里埋的嫔妃们人数整整三十六个呀,聚少成多嘛!一个妃子一件首饰,加起来就是三十六件呀!”

“何止三十六件?”李树清精明而阴冷地一笑。下面的话他却咽了回去,准备留给大家说。

“有些贵人和小妃嫔们的棺材里的确不会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可是,还有一些贵妃是受到乾隆皇帝的关照的,她们在死后埋进这座陵墓里时,不但棺材里放进了许多值钱的宝贝,而且连灵床也平墁金砖呀!”黄金仲那双眼睛里迸射出一股贪婪的欲火,他说:“近几天我才知道,陵里的皇贵妃和一般的妃子之间有严格的等级。绍义兄,你也许还不太知道吧?墓葬里宝物的多少就是区分她们之间等级的标志啊,所以,这座陵寝中的一定有几个贵妃的棺材里会埋有相当多的宝贝!我们冒一次风险也值得!”

王绍义见黄金仲等人已经对裕陵妃园寝调查细致,不由得有些动心。

黄金仲望望刘恩,说:“刘秘书,是你打探到的底细,就由你说给绍义听!让他跟咱们再干最后这一回!”

刘恩许久不曾开口,这时龇牙一笑说:“绍义,裕陵妃园寝里确是埋有相当多的一批金银财宝,咱们既然已经干了,干它一回是干,干它两回也是干,何必不将棺里的东西全都掏出来呢?”

郭正鼓气说:“是嘛,大不了是个死!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王绍义问刘恩说:“我问你裕陵园寝里,到底哪几座坟里有金子?到底有多少?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只要你刘恩说得有根有据,我姓王的不怕掉脑袋,还敢冒一次风险!”

刘恩嘿嘿地冷笑说:“据我打听到的情况是,这座裕陵妃园寝中所埋葬的三十六个嫔妃,大多是在乾隆皇帝身边失宠的女人!但是只有三个人例外,她们不但不是乾隆身边的失意人,还十分受宠。一个是纯惠皇贵妃,苏佳氏,生前为乾隆生过两个儿子,一位是三皇子永璋,另一位是六皇子永瑢。她是乾隆二十五年由贵妃升为皇贵妃的,不久就去世了。她去世后,乾隆大为悲恸,所以决心厚葬这位姓苏佳氏的皇贵妃。第二位便是庆恭皇贵妃,她也是旗人,听说生得十分美丽,又会在皇帝面前调情,所以生前不断得到乾隆皇帝的晋封。她是乾隆三十三年由庆妃晋为庆贵妃的,又因为此人曾为乾隆抚育过愚琰皇子,所以在嘉庆四年,仁宗又追封她为庆恭皇贵妃。最后一个受宠的是乌喇那拉皇后。这个女人本来只是乾隆身边的小妃子,听说她很善于揣摸乾隆的心思,又能代为处理国家大事,乾隆当年有许多御批全是这个女人代拟的,所以,她在乾隆十年晋为娴贵妃,十四年又晋做皇贵妃,从此摄六宫之事,权倾一时,在后宫里红得发紫。她死了以后,听说乾隆皇帝哭得寝食惧废,对她的安葬自然也是极尽铺张了。所以,如果我们放着裕陵妃园寝里这三块肥肉不去吃,那岂不就是天下的头号大傻瓜吗?!”

“干!”王绍义的心已经被煽活了。他登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将巴掌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拍,叫道:“既然那个埋妃子们的破陵里还有那么多的陪葬宝贝,何不就去干他一家伙?只是……只是云一彪那伙公安局的人,就驻在距清东陵不远的马兰峪,咱们不可不防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呀!”黄金仲听刘恩将裕陵妃园寝里三位生前受宠的贵妃的情况一说,一股无法接捺的贪婪欲火便立刻燃旺了。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将一只张开大机头的驳壳枪在桌子重重地一拍,说道:“绍义兄,咱们也就干这最后一回了!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子上,也非得咬牙干这一回了!那个姓云的嘛,也不必怕他!只要让张森带着区小队的人沿着通往裕陵寝的小路上多布下一些哨兵,就不怕他云一彪。”

王绍义见黄金仲决心已下,便说:“只是这一次去盗陵的人要比前两次少一些。人多目标大,再说地宫里的宝贝这回也不能让大家伙随便地分了!”……

现在,王绍义越想越后悔。恰恰是由于黄金仲当初的不计后果与胆大妄为,才使得他和另外七八十个盗陵者非但盗宝未能得逞,又险些落得个当场被云一彪活捉的可怕结局。不过庆幸的是,他和黄金仲等大批盗陵者在听到追捕的枪声后还是顺利逃脱了,只有在陵区外面担任警戒的区小队长张森被云一彪等人生擒活捉了。由于张森的招供,引出了当初对参与盗掘清东陵迟疑不决、优柔寡断的八区区长介儒。而介儒则成为云一彪突破清东陵第二次特大盗案的缺口。那之后,大批盗陵的主犯接连落入法网。此时的王绍义,虽然带着儿子王茂、王慎侥幸逃脱,但也面临着随时被云一彪等公安人员寻踪逮捕的危险!……王绍义越想越怒,恨不得马上揪住盲目决断、致使他王家父子无家可归的黄金仲,当面臭骂他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山洞外朔风狂吼着。王绍义和他的二儿子王慎正在那山洞里面对着一堆冰冷的灰烬叹息,忽然听到洞外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踏雪声,有人正沿着积雪的山坡,冒着大风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王绍义父子所匿藏的山洞方向爬来了!

“爹,不好了!有人!……”王慎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地跳了起来,探头朝山洞外一望,看见风雪迷离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向山洞爬过来。一丛干枯的柳树枝条遮住了那个人的身影,无法看清来人的脸。

“坏了!”王绍义的脸立刻吓得灰白,一只手忙将一支德牌撸子枪摸了出来,乌黑的枪口瞄向那个在风雪中向上爬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