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陵

作者:窦应泰

眨眼之间,已是1950年的早春。

距四年前发生的那桩骇人听闻的第二次清东陵特大盗案的马兰峪不足百里的蓟县县城,黎明破晓忽然起风了!

在两年前已经调到河北省遵化县任公安局长的云一彪,整整一个夜里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天还未亮,他就从床榻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蓟县公安局长国如剑——这位由云一彪培养起来的年轻干部,已经在老上级的办公室守候多时了。他见云一彪走了进来,急忙上前说道:“老局长,盗陵主犯之一杨芝草的下落已经有了消息,他有可能就隐藏在距蓟县不远的盘山!”

“盘山?情报准确吗?”云一彪听完了国如剑的话后,精神顿时兴奋起来。许久萦绕在心头的烦恼,因为得知了逃犯杨芝草的下落而化为乌有。自从1946年2月公开处理了李树清、郭正、纪新、刘恩、贾正国和穆树轩等六名盗掘东陵的主犯以后,作为当时蓟县公安局长的云一彪,一直在解放战争的特殊环境下毫不懈怠地继续追捕负案在逃的王绍义、王茂、杨芝草等人。特别是清东陵盗案的首犯王绍义,如果不能将他逮捕归案,那么清东陵的第二次盗案便无法最后结案。然而,王绍义、王茂父子狡诈多端,几年下来杳无踪影。在这种难觅踪迹的情况下,倒是有一些望风捕影的谣传不断传进云一彪的耳朵里。有人说王绍义、王茂父子趁着中共中央在东北地区发动辽沈战役之机,化妆成为逃难灾民,顶风冒雪地沿着京沈铁路线千里跋涉,下了关东。全国解放以后,父子俩就隐匿在吉林长白山的深山密林之中。也有人说,在1947年追捕盗陵在逃犯的紧张关头,王氏父子在河北蓟县与遵化县交界的山洞里,因为无法熬过严冬的奇寒和无粮充饥的困苦,已经开枪自杀了。当然,也有另一种传言,说惯匪出身的王绍义将当年从马兰峪清东陵地宫里盗掘得来的奇珍异宝变卖出手后,就长期和儿子王茂隐居在华北商埠天津。他们更名改姓,有花不尽的钞票,每日不是出入茶馆酒肆,就是钻营在生意场上,优哉游哉地在海河边当起了特殊公民。但是,云一彪对这些没有确切根据的传言并不十分相信。

全国解放以后,云一彪曾向东北三省的公安机关发出了请求协助追捕盗陵逃犯王绍义、王茂父子的函件。可是,东北三省境内始终没有发现“二王”的踪迹。在天津地区,云一彪也曾在当地公安机关、派出所的协助下,多次查找过王氏父子,同样没有结果。王绍义、王茂就这样在蓟县的大地上销声匿迹了!这两个罪恶照彰的盗陵分子,究竟是在亡命天涯,还是像传说的那样隐藏于闹市深山里?这一切,对于公安局长云一彪来说,一直是个令人头痛的难解之谜!

“对于在马兰峪清东陵区煽动盗掘陵墓的在逃案犯,我们的原则是,必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特别是像王绍义这样罪大恶极的首要分子,必须要追他个水落石出!”1949年全国解放以后,云一彪奉调改任河北省遵化县公安局局长。当时,从前由蓟县管辖的马兰峪清东陵,已经划归遵化县管辖。在轰轰烈烈镇压反革命的斗争高潮中,云一彪并没有松懈追捕盗陵案犯王绍义、王茂、杨芝草、田广山等人的任务,而是将这项工作提到了议事日程。从1949年冬到1950年春这段时间里,遵化、蓟县两县的公安机关再一次在燕山、昌瑞山那片偌大的山区里进行明察暗访,搜寻有价值的线索。也是在这段时间里,云一彪、国如剑和侦察股长黄健等人组成了一个联合侦察小组,又一次深入到四年前他们曾经战斗过的清东陵区。

马兰峪依旧。附近山间的十四座清代的皇家陵寝,依旧散落在群山之中。只不过全国解放以后,上级主管部门和当地政府已经将历经战火兵燹、疮痍满目的清东陵修葺一新。层层殿阁,碧瓦璀璨,陵区内的牌楼、方城市、明楼、宝顶、飨殿、隆恩殿、燎炉等,均以崭新的面目矗立在山峦间。清东陵在建国之初便已经列为国务院的重点文物保护区。云一彪、国如剑、黄健等人就在昌瑞山附近的小山村里,一边搞土改,一边在农户的茅草屋里蹲点摸底、吃派饭。他们在村民中间宣传党的政策:坚决彻底地打击一小撮盗陵案犯,对于投案自首者,则按政策给予宽大处理。公安局长云一彪、国如剑等人对政策的宣传终于起了作用,已经潜逃在外三年之久的盗掘东陵案犯田广坤前来自首。田广坤是田广山的亲叔伯兄弟,在1945年秋天的清东陵盗案中,只是一个一般参与者。东陵案败露以后,田广坤当时并不了解我党的政策,吓得一直逃亡在外。风声小了之后,田广坤回到家中,在他的妻子、父亲的劝说下,前来马兰峪自首。田广坤当场将他在盗掘康熙景陵时所得的赃物悉数上缴,同时,还交代了另一个盗陵主犯、伪警察杨芝草多年隐藏在外的线索。

云一彪问:“你知道王绍义的下落吗?”

田广坤:“不知道。自从1946年春节前我逃出马兰峪以后,就始终在唐山一带过着流浪的生活。根本就没有见到过王绍义,也没有见过王茂。”

云一彪:“杨芝草和田广山这两个人的下落,你总该知道吧?”

田广坤:“田广山是我哥,按理说他如果出逃的话,总该和我在一起。可是我们确实没有联系,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年秋冬时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倒是在天津卫见到了杨芝草一面,他……”

国如剑:“你只管说出来。既然你已经走了坦白从宽的这条路,为什么不彻底交代问题呢?你将如何在天津卫见到杨芝草的情况,细说一下!”

田广坤:“去年夏天,我在大山里实在熬不下去了,就豁出命来,拿出盗陵时的几颗白珠子,到天津卫去变卖。不料想在天后宫的一家珠宝店门口,和一个人碰上了,他就是杨芝草。这家伙穿得油光水滑,在天津卫当上阔佬了。他看见我破衣烂衫,就将我拉到距离那家珠宝店不太远的一家小饭馆里喝酒,当时,我真的向杨芝草打听过王绍义父子的下落……”

田广坤的脑际里出现了他所稔熟的海河。那流经天津市区、不时翻腾着混浊浪花的河水,倒映着海河两岸楼宇屋舍的影子。海河里不时地传来小汽艇与轮渡经过时尖厉的汽笛啸叫。就在海河边上的天后宫街,有一家临靠河边的小酒肆。一间临街的雅座里,久别重逢的田广坤与杨芝草推杯换盏。田广坤褴褛的衣饰与杨芝草的西装革履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照。田广坤将一杯水酒喝干后,枯黄的面颊立刻泛起了红晕,他感叹说:“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老杨,你可见过王绍义吗?”

杨芝草摇头叹息地说:“唉,哪里还见过他呢?我从马兰峪逃出来以后,听到那边的风声很紧。初时以为王绍义父子也和李树清、郭正那些区干部们一道让共产党枪毙了呢!后来才听说,王绍义和黄金仲也分头逃跑了!现在倒是听说当初领头干的那个黄大麻子,在唐山被国发党给逮起来了!可王绍义的消息压根就没有听说……”

田广坤迷惘困惑地叹道:“真见鬼了,莫非王绍义和他儿子当真钻天入地了吗?为什么在河北的地盘上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也许他是下关东避难去了,也许真像传说的那样,在深山里寻死上吊了呢!”杨芝草神色黯然,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他忽然故作惊诧地问道:“如果王绍义父子真的不在人世了,那么他们从陵里所盗得的那些稀世珍宝,又落在谁的手里了呢?”

田广坤茫然地摇头,说:“那只有鬼知道了,也许早就被王绍义变卖挥霍掉了,也许他死后全被共产党的公安机关挖出去充公了!……”

轰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滂沱的大雨顷刻之间如同乱箭似地降下来,海河那平静的水面上立刻飞溅起无数的漩涡。杨芝草将眉毛一蹙,狐疑的目光从海河水面上收回来,落到了田广坤那只端着酒杯发颤的手上,固执地说道:“不可能!你说的这些话简直是奇谈!王绍义父子是在刚盗开东陵不久,就被八路军给吓跑的。当时冰天雪地,他们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又怎么可能把盗陵得来的那些珠宝拿到外边去出手呢?”

田广坤侧耳倾听着酒肆外哗哗地雨声,心头变得沉甸甸的。他困惑不解地摇摇头说:“那么……如果王绍义当真死在山里,他们爷们得到的那些宝贝,到底会藏在什么地方呢?如果让共产党给充公没收的话,那股风儿早就该传开了。现在看来,如果王绍义父子当真都死于非命的话,那些值钱的宝贝,现在可能还埋在地下呢!”

“你是说埋在王绍义的老家黄松峪?”杨芝草那贪婪的眼睛豁然地一亮,他又将脑袋固执地一晃,不以为然地说道:“不不!那决不可能,你还不知晓王绍义这个人,他可是当过胡子土匪的人,既狠毒又精明。他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走错棋的。你想想看,如果他当真知道自己活不成,也决不会将他们用性命换来的稀世珠宝白白让共产党给挖去的!你可知道王绍义除了老婆还有个叫高珍儿的情妇吗?”

“高珍儿?没听说过。”田广坤又将杯子里的酒干了。

杨芝草将两只筷子在桌上的一碟冷盘上重重地一捣,深信不疑地说道:“我敢断定,他那些宝贝会在高珍儿那里藏着呢!只要咱们能找到高珍儿,也就能够找到王绍义和王茂了!如果王氏父子当真已经不在人世间了,那么咱们就可以逼着高珍儿那个娘们,将她手上的那些值钱的玩艺,一点也不少地交给咱们来处理。到那时候,将所有值钱的宝贝统统变卖了,我保你田广坤在天津卫也能过上神仙日子!”

田广坤将脖子探出老长,茫然地问:“我这些年有家都不敢回,谁知道那个叫高珍儿的娘们在什么地方呀?”

杨芝草又为他斟满了酒,说道:“如果你当真打听到那个高珍儿的下落,请千万到天津卫来找我!”……

田广坤向公安局长云一彪、国如剑和黄健等人供述了他在天津面见杨芝草的经过后,又说:“在我临离开酒馆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杨芝草为了让我寻找高珍儿的下落,还给了我不少钱。他将我带到天津去的十粒白珠子和一只金签盒也全都买了去。他说他在天津专门捣腾古玩玉器挣钱,还问我那只九龙杯的下落,并且说他情愿出200万块(旧币)来收买当初盗陵时分给我叔伯哥田广山的那只九龙杯。其实盗陵分赃以后,田广山便将他的那只九龙玉杯放在我这儿啦,嘿嘿,我当时对杨芝草说,不知道我哥在逃跑的时候把九龙杯给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云一彪听到这里,眼睛一亮:“杨芝草住在天津的什么地方?”

田广坤说:“他住在天津的什么地方,我真不知道。不过,杨芝草说他和天后宫附近的那家‘天宫珠宝店’有关系。他在天津专门为那家珠宝店搜罗民间的珍宝玉器,依我看,说不准杨芝草还能知道我外逃的叔伯哥和王绍义的下落呢!”

云一彪想到这里,对坐在对面的蓟县公安局长国如剑说:“看来杨芝草这个家伙还真是个牛鼻子老道呢!只要咱们能抓住他,其他在逃人犯的线索可能会越来越明朗!”

大清早,云一彪和国如剑两人换上了便衣,骑上两辆自行车,径直地沿着通往片石沟方向的公路驶去。北方初春的早晨,天气朗晴,路上的行人格外稀少。云一彪不时地引颈翘首,只见那隐蔽在白云深处的盘山,青峦叠翠。那座埋葬着唐智源禅师60颗牙齿和舍利的白塔,巍巍高耸地在蓝天白云间若隐若现。今天,他和国如剑两人是为了寻找在逃案犯田广山的行踪来盘山的。

云一彪记得,田广坤回乡向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不久,国如剑和黄健很快来到了天津。他们在当地公安机关的协助下,秘密传讯了“天宫珠宝店”的老板。据老板供称:化名为“杨天喜”的珠宝商人杨芝草,在京津一带游窜,行踪十分诡秘,居所也时常更换。杨芝草极其精明,常以极低的价格从私人的手里收购到日后可以高价出手的珠子、扇坠、如意、翡翠、珊瑚、玛瑙、金簪、玉佩之类的珍宝,然后再将这些东西拿到“天宫珠宝店”等处变卖,从中牟取暴利。据那位珠宝店的老板说,杨芝草不但在天津,就是在北京也有私宅。而且此人在两地又都养着姘妇,每天都过着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日子。

国如剑和黄健决计就在天后珠宝店以守株待兔的办法来诱捕在逃的杨芝草。一连五日,并不见杨芝草的踪影。到了第六天的中午,刚刚离开珠宝店的国如剑、黄健却忽然被珠宝店老板派来的伙计赶了上来:“老板说,客人已经到了!”

国如剑、黄健两人急忙返回,却发现珠宝店的老板正神情紧张地等候在那里,见了国如剑、黄健后,焦急万状地连连跺着脚说:“可惜可惜,你们晚来了一步!他刚刚走呀,唉唉,这个家伙真是太诡诈了,一见这里的气候不对,只呆了一小会儿,转身便走了!”

国如剑遇乱不惊,追问说:“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老板朝向天后宫左侧的一条长街上一指,说:“他急惶惶地将一些金银首饰出手后,收了钱就往那条小街上去了!”

这是一条专门经营古玩、玉器、字画与线装书籍的仿古式小街。狭窄的青石板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店铺,虽然铺面门脸装饰得典雅精致,但小街上的行人却很稀少。

“就是他!”国如剑朝前一指,黄健一眼就看见从一家名叫“古画斋”的店铺里优哉游哉地走出个人来,身穿一套咖啡色的西装,分头油亮,与他们掌握的照片容颜一致,一定就是杨芝草。国如剑和黄健那两双敏锐的眼睛远远地盯住了正在大摇大摆向他们走来的杨芝草。

国如剑浓眉紧蹙,见杨芝草渐渐地向他们走近,便回头向黄健一呶嘴。说时迟那时快,两个人猛地拔出腰间的短枪,猝然向杨芝草扑过去。杨芝草看到这一幕,惊恐地大叫一声,挣脱着直向那条仿古小街的南口狂跑而去。

“砰——砰——”黄健一时情急,举枪示警。在两声清脆的枪声中,仓皇而逃的杨芝草早已吓得双腿发抖,浑身颤栗,眼看着就要跑到小街的南口,脚下却一绊,“扑咚”一声扑倒在青石板路上。国如剑、黄健猛地拥扑上来,将爬在地上的杨芝草双手揪在身后,用一只钢铐牢牢地锁住了……

“云局长,前面不远就是有名的盘山了!”国如剑的声音将骑在自行车上陷入回忆的云一彪引回到现实中来,他说:“这座素有‘京东第一山’之称的盘山,本来就是燕山的余脉!古来曾有人称它为‘徐无山’,还有人叫它‘四正山’。说来它的历史也很悠久,早在东汉末年,董卓作乱的时候,田畴便隐居在盘山。建安12年的时候,田畴随曹操征伐乌桓,在战争中建了大功。后来曹操对田畴曾赏封亭侯、食邑五百,然而超脱清高的田畴却坚辞不受,继续隐居在这座盘山上,所以后人又称它为‘田盘山’……”

“好呀,没想到你这个做公安的胸中居然有许多典故!”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云一彪用手帕揩拭一下额头上的汗珠,以赞许的目光望着聪明睿智的国如剑,频频颔首说:“盘山确是很有来历。唐、宋、元、明以来,许多名人骚客都曾到此山隐居藏身,古人曾有诗云:‘山秀石多怪,林森路转奇;三盘无限意,幽绝少人知’呀!如今在这座险峻的奇山之中,莫非又隐藏着某些想要避开人世纠葛的人吗?”

国如剑仰首翘望着近在咫尺的葱茏盘山,似乎在闭目凝神地寻觅着那黑森森林莽之中的庙宇,点点头说:“只不过如今隐藏在山里可不再是东汉年间的田畴了,却是一个负案在逃的盗陵案犯田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