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陵

作者:窦应泰

日上三竿的时候,云一彪和国如剑汗流浃背地来到了盘山的脚下。

盘山在云一彪的心目中乃是横亘古今的佛家圣地。他仰面翘望,只见从山麓到山巅,一座座古刹、佛塔和若隐若现的石碑星罗棋布。他们俩沿着一条曲折的青石栈道,气喘吁吁地向着盘山顶上攀爬而来。迎着那条曲曲折折的陡峭山路,只见对面的腰间高高地矗立着一座十三层的古塔。那座始建于明朝崇祯七年的宝佛塔,八角密檐。各个檐角之上又各自悬有铜铎与风铃,一阵微风掠过,那檐角上的风铃便发出叮咚悦耳的响声,给幽谷深涧平添一种岑寂!

云一彪和国如剑经过那条青石栈道,来到白塔的下面。他们在那八角形的花岗岩须弥座前坐下,揩拭面额上的汗水。脚下的山峦起伏,绿树蓊郁,偶尔一阵山风掠过,林涛若吼。深山寂然,群峦幽深,云一彪的心忽然悬了起来,以警惕的目光环顾着群山。

“王绍义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你应该向我们说清楚!”盗陵主犯杨芝草在天津被捕后,羁押到遵化县的看守所里时,云一彪曾经连续几次亲自审问杨芝草。然而,以倒腾古玩玉器为生的杨芝草,也与那位投案自首的盗陵从犯田广坤一样,对王绍义的下落一问三不知。

杨芝草供称:“我确实没有再见到王绍义!连他的儿子我也从来没有见到过。无论北平还是天津,珠宝行里都有我的熟人,如果王绍义父子当真还活在世上,他们的手里又有那么多的珠宝玉器,为了生活,他们也一定会到北平或者天津来销赃,那我肯定会知道的。可是我敢对天发誓,这几年我没有听到半点关于他们的消息,也真的没有见过他们,如果有半句瞎话,就天打五雷轰!”

莫非罪大恶极的第二次清东陵盗案首犯王绍义,当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河北地面上消失了吗?王绍义如今究竟是隐匿在东北的长白山密林里,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呢?这个难解难破的谜团,始终是云一彪、国如剑与所有当年负责侦破第二次清东陵盗案的蓟、遵两县侦察人员所耿耿于怀的问题。转眼之间,悠悠四载,莫非他们能够钻天入地吗?

“我们暂且不说王绍义父子。杨芝草,你住在天津期间,除了田广坤以外,还见到过哪些参与盗掘清东陵的人?”在那间单独关押杨芝草的囚室里,云一彪对杨芝草再一次进行审问。他声威逼人地问杨芝草说:“我们从你被捕后的供词里,只看到你供述了几个盗陵案的从犯,你当真没在天津见到盗陵的主犯吗?我告诉你,继续狡猾抵赖的结局是可悲的!”

杨芝草自知罪责难逃,但善于投机钻营的性格仍使他对未来报有希望,于是嗫嗫嚅嚅地说道:“云局长,我真的是实话实说,在天津确实没有见到过王绍义,不过我忽然想了起来,其他领头盗陵的人我倒真是见到了一个,他就是田广坤的叔伯哥哥田广山!那是去年我在天津一家珠宝店里见到的。不过,田广山早已经改恶从善,现在出家当了和尚!”

“和尚?”云一彪穷追不舍地问:“田广山做了和尚?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快说……”

杨芝草眨了眨诡谲的眼睛说:“去年冬天,我在天津宫南大街的‘锐华斋’正在与老顾客们谈着生意,恰巧看见门口走过一个和尚。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和尚有些面熟,急忙追上前去,一看,果然就是田广山!我问他为什么会出家当了和尚,他说是因为在马兰峪一带已经无法藏身,为了保住一条活命,只有选择了出家为僧这条路。那次他是借着来天津的大悲禅院参禅之机,将他从前盗陵时所得到的一些珍贵珠宝,一并拿到宫南大街的‘赢宝斋’出卖的。”

云一彪双眼一亮,抓住这条线索紧紧不放,追问说:“田广山到底是在哪一家寺庙里出家?你问清楚了没有?”

杨芝草闪烁其词地说道:“我当时确实问过,可是我记性不好,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把那家寺庙的名字给忘记了。我……只知道田广山是在蓟县城里的一家寺庙里,至于是哪一家寺庙嘛,那……我就记不清了!”

古老的河北蓟县,庙宇众多,不仅有始建于唐代、辽代统和二年重建的独乐寺,而且还有鲁班庙等大大小小的古刹数座。自从杨芝草供出了田广山在蓟县境内出家当和尚的线索以后,云一彪便亲自带领遵化、蓟县两地的公安人员连续出击,尽可能在蓟县城内的大小庙宇中进行调查走访,但是却始终没有发现田广山的踪影。云一彪面临的严峻现实是,逃犯田广山并不在蓟县城内的寺庙里,那么他会隐匿在什么地方呢?究竟是田广山当初向杨芝草说了假话,还是杨芝草有意谣言惑众、迷惑公安人员呢?云一彪为了弄清真伪虚实,曾经几度提审杨芝草,可是他依然一口咬定田广山就隐匿在蓟县境内的某一座寺庙里。

“杨芝草,你在盗掘马兰峪的清东陵过程中,已经对党和人民犯下了严重的罪行。”在最后一次提审案犯杨芝草时,云一彪决计采取攻心战术,因为在他那双敏锐机智的眼睛看来,杨芝草虽然说话的口气很硬,但目光却始终闪闪躲躲,难以掩盖他内心的空虚与胆怯。那么,杨芝草会不会隐瞒了什么呢?云一彪说:“现在是你争取立功的唯一机会。田广山早晚都会落入法网,即使有人企图包庇他,也无济无事。你听懂了我这些话的含义吗?”

“我……我……”从前听到田广山的名字便一口咬定不知具体下落的杨芝草,一直低垂着头,听过云一彪的话,前额上早已沁出豆大的汗珠,沿着两颊扑年簌簌滚落下来,而那双畏葸的双眼,更不敢去看面前神色凛然的云一彪。

云一彪盯住心理防线渐被攻破的杨芝草,说:“杨芝草,田广山在什么地方出家为僧,你难道真的想不起来了吗?我劝你应该好好想想。”

“是,是,我应该好好想想。”杨芝草口上应承着,眼珠却在滴溜溜地转,内心更是思绪万千。云一彪也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面前。这样的安静反而令杨芝草心里越发没底,一番挣扎之后,终于抬起头呆望了云一彪一眼,说:“我忽然想起来了,田广山当时他、他好像对我说过,他住的那座庙宇似乎离毗卢峰很近……”

“毗卢峰?不就在盘山上吗?”当天夜里,云一彪就与国如剑在灯下共同拟定了抓捕田广山的方案。这一天清晨,两个人便来到了蓟县西北百余里的盘山。

“云局长,左边是紫盖峰,右边是莲花峰,我们现在爬上来的应该就是最有名的毗户峰了!您看,前面果然有一座古庙!”两人气喘吁吁地沿山间栈道攀爬到奇伟雄踞的毗卢峰半山腰,国如剑朝向前方的峰峦一指,不无惊喜地对紧随身后的云一彪说道。

云一彪顾盼左右,只见毗卢峰与紫盖峰、莲花峰恰好形成了一道马鞍形状的碧绿色天然屏障。山间绿树葱茏,崖畔处有几道白练似的瀑布奔涌而下,不时发出哗啦啦的轰鸣与喧响。在与那座有名的毗卢峰遥遥相对的一片绿色松涛中间,隐隐地露出了殿阁的一角,在阳光下灿灿生辉。莫非田广山当真就隐匿在这里吗?

两个人的心头顿时一阵兴奋。他们沿着毗卢峰下的一条林荫小道,攀登跋涉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了那座红墙环绕的深山古刹。只见山门上镂刻着泥金大字:天成古刹。云一彪暗示国如剑要提高警惕,随后两个人蹑足进了古寺的山门。只见迎面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碑面上乾隆皇帝所书的“御制盘山碑记”清晰可辨。古寺正面是一座清代康熙年间所筑的大雄宝殿,依山而建,硬山大脊。两厢各有配殿三楹,均为碧瓦红柱,飞檐翘脊。云一彪和国如剑正在古刹的前殿翘望环顾,忽然望见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在几位小僧的簇拥之下,由后殿匆匆而至。他猛见两位陌生人出现在寺内,大为惊诧,双手合十地说道:“阿弥陀佛,不知是何方的施主前来敝刹焚香?”

云一彪、国如剑两人急忙出示了证件。那位白须老僧见后不觉暗吃一惊,屏退了从人,急匆匆地引领着两位便衣公安人员拐过红柱雕栏的大雄宝殿,沿着左侧的碎石甬道,径直朝后殿的方向快步走来。就在这时,机敏的云一彪忽然看见一丛在风中摇曳的修竹背后,闪动过一颗剃得光秃秃的和尚头。那和尚一定是躲在竹丛后面向他们偷偷窥望。云一彪犀利如剑的双眼急忙扫过去。隐蔽在修竹背后的那个和尚,知道自己已经被突然造访的两个人发现,急慌慌地一转身,径直朝殿后那座危危高耸的藏经阁方向逃去了。

“请问住持,”云一彪本想先随这位仙风道骨、袈裟红袍的老僧人走入后殿后再慢慢说明来意,可偏偏就在这时发现了一个十分可疑的目标。于是,云一彪忽然收住了脚,朝那个疾步走远的和尚一指,问道:“不知那位疾快跑去的僧人是谁呀?”

白髯老僧急忙眯眼捋须地侧头一看,忙说:“两位同志何须如此多疑?敝寺多年来一向平安无事,并无任何蹊跷之人。那是本寺的僧人玄空,自从三年前来此落发以来,一贯小心谨慎,从无任何越轨之事。阿弥陀佛……”

“三年前进寺?那就是1946年春天以后才皈依佛门的?”

老僧急忙捋须颔首地说道:“正是正是!玄空乃是在土地改革以前来到敝寺落发为僧的,自然该是1946年的秋冬时节。贫僧记得,他来时正是个下大雪的天气!”

“哦?”听了老僧人的话,云一彪与身边的国如剑交换了一个眼神,国如剑便从皮夹内取出几张发黄的照片,拣出其中的一张递给了云一彪,说:“很像是他,只是剃了光头,不敢辨认……”

那个僧人已经走入藏经阁不见了,云一彪便问老僧人说:“那个叫玄空的人可是本地口音?”

老僧人说:“的确是本地口音。三年前的风雪之夕,他前来投奔敝寺,言称父母两亡,妻死儿殁,他独自一人留在世间,早已厌倦了红尘。经他百般苦苦哀求,贫僧心生怜悯,便将他收留在寺内。莫非玄空有什么问题吗?”

云一彪看了看手中的那张照片,忽然抬头问:“玄空的左耳垂的下方可有一颗豌大小的黑痣?”

“这个……”老僧人闭目捋须凝神一想,忽有所悟地频频点头说:“正是正是,那玄空的左耳下确有一颗黑痣。”

云一彪将头一点,说道:“此人就是我们寻找已久的田广山。老师父,这个叫玄空的僧人真名应该叫田广山,就是四年前在马兰峪发生的清东陵盗案的主犯之一。我们已经寻找了几年,终于在这里发现了他,还请协助我们抓捕!”

老僧人闻言大惊失色,不由连声唏嘘说:“阿弥陀佛,贫僧万万不曾想到,玄空会做过这样的事……罪过罪过!佛门乃清静无瑕之地,有这种为非作歹之人,毁了我百年古刹的清名啊!公安同志,请随我来!”

云一彪、国如剑从腰间拔出枪来,快步随着老僧人向藏经阁的方向走来。不料,待三个人急如星火般地冲进那巨大的藏经阁里一看,却见阁窗已经大敞四开!方才惶惶然逃进藏经阁里的玄空,不知何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逾窗而逃了!

“不好,追!”云一彪和国如剑也顾不得与那寺中的老僧人解释,分别跃窗而出。两人看见田广山已经越过了阁窗下的那道围墙,直向着黑森森的偌大一片柏树林子里逃去。云一彪和国如剑哪里肯放过,双双持枪紧紧追来。渐渐地,他们透过那参差的林木,已经隐隐地望见玄空正在狼狈不堪地奔逃。

“站住!田广山,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国如剑急跑几步,冲了过去。

田广山早已吓得面如土色,正在慌不择路之际,蓦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一道悬崖!

“不许动!”田广山俯望着脚下那深达千仞的幽谷,登时惊骇地后退了一步。他两腿发软,惨叫了一声,颓然瘫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