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餐车乃是世界上最牛的存在:众所周知的难吃,众所周知的昂贵,众所周知的恶劣态度,但是我们只能忍受。
我和小胖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烂醉的营生,视金钱如聚散之粪土,观红颜为未腐之骷髅,心态之平和恬淡,对境遇之随遇而安的能力自然不是常人所能够比拟的。作我们这一行的,身体是第一位的,我们向来对饮食方面保持着高标准严要求的优良作风,一点都怠慢不得,什么泡面、饼干之类,除了万不得已,否则一律视作洪水猛兽,轻易到不了我们嘴里。所以我们在坐车的时候,即便餐车上的东西再贵,也是唯一的选择,好歹也是热乎的饭菜,总好过速食的垃圾食品。
不出所料,餐车一如既往保持了座有虚席的完美状态,三三两两的食客说明了此趟列车的味道和价格同样不太平易近人。
我拿眼睛一扫,心中便有了一个大概:不算我和小胖,车上埋头吃饭的有四女八男共十二个人。倒斗一行虽然阴讳,但也算盗门分支,其切口、习惯都有类似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准则更是千古不易。此种习惯外人看来似乎有些病态,但踩点、找退路这一基本功课已经深入我们的骨髓,也可算是职业病的一种,只是不知道能够向谁索要工伤赔偿。
我略一走神,旋即嘿嘿一笑,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就近找了两个位置拉小胖坐下。
叫齐了数种车上最贵的早点吃食,正低头要慰藉那五藏府之时,忽然觉得自己脖颈之处似乎有数道寒风贯领而入,令我不禁有了打冷战的yu望。我的第六感觉向来精准,连忙抬头四处张望,心中小鼓频敲:莫非行藏败露,被条子盯上了?否则密封的车厢里面只有饭菜的熏闷之气,何来凉风?
我抬头一看,却无异状,十来个食客均攒眉苦脸吃得艰难,观其神色举止内里并无有差人模样的混迹其间,心中不禁大为诧异,只好悻悻然低头吃饭,耳边只听得小胖叨叨:捡到根鸡毛就以为发现了始祖鸟,你穷折腾吧!吃光了不要怨我胃口好。
此话一出我又是一惊:小胖虽然混沌,但显然技艺精进,看其马马虎虎,死嚼海咽,谁知我这几下小动作皆入了他的肥眼,所以吴下阿蒙也有进化成白袍子龙的可能。
心中乱如细麻,理之不清,遂放在一边置之不理,安心吃饭。方吃了几口,喝了一杯豆浆后,腹中有些底货,舒服了不少,正要风卷残云一扫而空,忽然那种阴冷如风的感觉再次袭来,而且此次更为明显,背上的汗毛都不由自主蠢蠢欲动,浑身如坠冰窖之中一般。
我呼的抬起头来,连带打翻了两个碟子,拿眼光向四面看去。这回小胖也有了感应,嘴上叼了半根油条,目光如炬,象极了受到威胁的沙皮狗一样,浑身肥肉绷得紧密如铁,凛冽的气势几可杀人于无形。
就在这时,我和小胖都将目光聚焦到一处,看到了一个奇异莫名的景象。
一个小老头正在吃螃蟹!
老头?吃螃蟹?有什么好奇怪的?莫非还能怪过古尸鬼祟去?
当我在某个时候将这句话告诉陈黄燕的时候,她差点将嘴巴里面的饮料挥洒到我的脸上。然后说出了一句人人都会问的问题。
江南之人食蟹多过吃牛肉,是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每到秋风乍起,ju花欲黄之时,正是食蟹的大好时光,其时街上行人往往都会提一兜螃蟹,志得意满,行色匆匆。到家之后伴着姜醋,大快朵颐,真乃人生的一大乐事。旁人不说,如我和小胖之辈,肚中所纳蟹魂就怕不有上千之数。所以说岭南之福在荔枝,江南之乐在莼蟹,当不虚言。
但这副寻常场景,此时在火车上看来,却是实在奇异得过分!
原因在于:其一,食蟹之人非是常人,就见那个老头身高不过一米五十,灰发鸡皮,干瘦莫名,看其体量四人不知能抵得过一个小胖否。要不是那老态龙钟的样子,真要叫我误认为是一小孩;其二,此时方当初夏,非是吃螃蟹的季节;其三,这老头吃的玩意儿太有特点了。螃蟹家族人丁兴旺,光是能吃的品种就有数百。但除却海蟹,蟹中至尊非大闸蟹莫属。其中又分江河湖溪塘数种,以湖、江、河、溪、塘为高下顺序,其余淡水蟹均不能入善食者的法眼。但这老头吃的竟然是石蟹!此蟹更是下品中的下品,这玩意儿十几二十年前南方小河中极多,但壳硬肉少味寡,任是馋虫耸动也没有人愿意光顾,反倒落得平安无事。可最近污染严重,此蟹生命力再强也抵受不住,更又无人饲养,已经几乎绝迹;其四:这些螃蟹也太寒碜了,个个大小不足一元硬币,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直如一堆蟑螂相仿,以我的眼力看来足有数百只那么多,分量怕不有三五斤,望之叫人骇然。
看到这一景象,我和小胖一时间竟然呆了,见过横的,见过不要命的,就是没有见过这样吃螃蟹的!就见那个老头慢条斯理地拎起一只石蟹,微微一打量,顺手扔进了嘴巴,三嚼两咽竟如乌龟吃大麦,浑不管如铁的硬壳、有脏泥的腮胃,全数打包吃下毫不停顿!一蟹下肚又是一蟹,随后越来越快,吃到性起竟是双手齐翻,仿似穿针引线飞蝶扑花,频率令人眼花缭乱,小嘴大张囫囵吞枣一般又吃下数十只去。我眼睁睁地见他这副吃相,喉咙口刺痒难耐仿佛要呕吐出来。
“靠!我听说自然灾害那年,我家老爷子也不待见这玩意儿,莫非这家伙是从朝鲜来的革命同志?要不咱们去握个小手?”小胖见到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奇事,也不禁暗自纳闷:“这老小子从哪里淘换来这么些的蟹宝宝?这种吃法是不是会破坏生态平衡啊?”
就在我们挢舌不下之时,这个老头是变本加厉,疯了一样,居然在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内把满满一桌子的石蟹吃了个一干二净!在此过程中,整个餐车鸦雀无声,所有吃早饭的人都被震骇了,几个女人耐受不住,当老头手嘴一停立刻飞奔而出,估计都去吐了。
第五章:冷如风II
说来话长,但实际也就十几二十来分钟的光景,当意志薄弱者纷纷狼奔狐突落荒而逃之时,小老头不紧不慢将手探入怀中,抻出一方八卦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后,猛然一抬眼神,向我们这边望了过来。
这小老头的外形好赛无毛的老猴,但这一眼看过来却是凌厉无比,两点精芒宛若实质,暗含穿云破石之力,直刺人心,立刻让我感觉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压力于一瞬间遍布了全身,使得我下意识地想要向后躲避。
后来我经过反复衡量和计算,最终确信:当时如果火车座椅不是固定住的话,我肯定会被小老头的这一眼给瞪翻个跟斗去!
“好家伙!这对招子都快赶上一万支光的大灯泡了!这要是把这老头架到天安门广场,那该省国家多少电啊?”小胖傻愣愣半晌,喃喃自语道。
我也算是有常识的新时代盗墓贼,自然知道:眼光,眼光,其实并非是目中有光线射出,而是瞳仁反射外界光线的反应,眼光因人而异,眼神灵动者炯炯有神,近视智弱者黯淡无光,全是光线聚散反射的效果,并不是说眼睛本身是发光的物体。但说实话,在此刻看到这个小老头的眼睛之后,我当真相信人眼也是可以放电的。
就在我们承受眼光冲击波的洗礼,感叹世事奇妙之时,就见这小老头眼波一转,精芒顿时内敛,随即惨然一笑,满口尖牙中森森露出蟹脚无数---此情此景当真是:“想来冥间亦少见,人间哪得观几回”。我眼睛所见除了一朵满布獠牙的ju花之外,别无他物,这种形象比之捉鬼的钟馗还要强悍十分!
我和小胖的神经虽然大条,但总有一个极限,此刻实在忍受不了了,一时把持不住,只好学得乌龟术,该缩头之时且缩头吧,双双自觉向椅子下面堕落而去,但眼睛却仿佛已经不由己身,竟是丝毫无法从那张诡异的ju花脸上移开分毫!
“小子!且移步过来一叙!”
真是所谓怕什么就来什么!混我们这行的老法师经常说:暗门(注1)三怕,一老二女三出家。人老成精,特别旧社会的时候,但凡是做刀头上舔血,从事那些不法勾当专寻歪财的人群中,到老得善终的那是少之又少的,不是狗头铡下当街亡就是死于分赃不均窝里斗,另外还有一节,象我们这些摸金倒斗的,更是命悬一线,棺材坟墓都是现成的,一个时运不济,遇上陈年的粽子、歹毒的消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嗝屁朝凉了,真的是哪儿死哪儿埋。所以我们圈子里面哪个谁要是很长时间不见了,无非是三种可能:一、工作转正了,吃喝拉撒睡国家全报销了;二、淘到真宝贝,收手享福去了;三、出了安全事故,为倒斗事业画上了浓墨重彩却又无声无息的一个句号了。而实践证明,第三种可能才是最有可能的可能。
所以说要是暗门中的人,能够活下来到老的,必有过人之处,高低相较的时候,那风里雨里积累下来的经验当真不是好惹的。刚才看这老头风卷残云饕餮石蟹的架势,不仅诡异,还透着暗门的味道,但是具体是哪一路的倒不好判断。
江湖上风大雨骤,除了老人之外另外的两种人,客观地说女性不管在体力上和逻辑思考能力上都不如男子,所以对于女人来说暗门是很危险,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两个异数存在的话,必定是有真功夫的,绝对小看不得。而出家人更是有隐秘的术数传承的渠道,不管是道士、和尚、喇嘛还是西方的传教士,只要是真正的出家之人,长年秉持戒律,体天了道,久而久之便会具有常人无法匹敌的精神力量,一旦入世行走,那些自己手底下不硬的,看见他们最好还是避之为吉。综合上面所列,世界之上最难对付的就是年老的尼姑!君不见,金庸笔下的独臂神尼真正是不世出的强悍人物啊!
我们虽然是青头,但不是初出茅庐,一看老头这架势就暗道不好,哪里还敢开牙?否则岂不是鼠辈发sao挑逗老猫?但是现在老头主动叫我们过去,那就不一样了。熟悉我们的朋友都知道,我们吃亏就吃亏在输人不输阵,烂牙偏嚼铁蚕豆,嘴憋肿了还要笑脸对人,常常在这毛病里被人利用。
现在老头叫板,虽然知道人近羊身必要惹膻气,但我们两个堂堂小伙子难道真的怕了这风吹得动的糟老头了不成?难道这老头还能把我们嚼巴嚼巴当螃蟹吃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