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娜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路上她始终沉默不语,偶尔看看我的脸色。我带着她大步穿越丛林、沼泽,一直向东,见到任何生物出现,便施出碎裂术把它们劈成碎块,丝毫不吝惜自己的法力。仅仅一个上午,我就杀死了四头野猪、一只尖鼻虎、六只角鹿和一大群黑颈鸟。我把它们割成一条条碎肉,挑些肥嫩的放进背包,其余的全都抛掉。这中间我遇到一只狼,嗥声低沉而略微沙哑,倒有点儿象卡梅斯的声音。我毫不留情地用血爆术处理了它,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捉暴牙熊需要大量肉食。”我这样向莎娜解释着,虽然这理由连我自己都骗不过。
当红石丘陵出现在眼前时,我渐渐平静下来。暴牙熊非常凶猛,如果不能保持情绪稳定,用不着见到卡梅斯,我们就可能先死在这儿了。我坐在山坡上,呆呆地盯着红石洞穴那怪石嶙峋的入口,直到夕阳落山,暮色悄然降临。
“基洛。”莎娜在我身边坐下,随手揪了根草叶揉着。“我想问你个问题。”
夜晚的风吹起来了。空气逐渐变凉,寒意从地面上升起,一寸一寸吞噬了整个森林。我裹紧长袍,一声不响。
“你…对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你呢?”我反问她。
莎娜犹豫了一下。“我想过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找个小村镇,凭手艺养活自己,谁都不知道我的来历,也没人再来欺负我。也许,我还能…还能遇到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
“真正关心你的人。哼,莎娜,别指望人们会真心对你好。为了金钱、权力、地位和名誉,人连灵魂都可以出卖,何况是身边的一个普通女人?任何时候你都得靠自己。轻易付出感情,一定会吃亏的。”
“可是不去付出,就永远无法得到啊。你以前不是也对洛芙…”
“别提这个名字。”我打断她。“谈过去的事没什么意义。我也不考虑将来,只看现在。”
“但你并没有抓住现在!”莎娜忽然大声说道。“你根本什么都不在乎,连你自己都不在乎!”
“你说对了!我就是什么都不在乎!”我怒气冲冲地跳起来。“我连自己明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说什么以后!”
“只要你想活下去,你就能活下去。”莎娜毫不退缩地迎视着我。“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这些年,不管有多痛苦,我都咬着牙挺过来,因为我相信自己总会有出头之日,总会找到自己的生活。基洛,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想说出来,”她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你对自己根本没有信心,基洛。一次失败就使你不敢面对世界。你在逃避现实。”
莎娜的话象针一样刺进我心里。我一下子泄了气,颓然坐下。莎娜走到一边,背对着我,默默地往弓上涂着獾油,不再开口。
月亮在乌云中穿行,大地忽明忽暗,风中隐约传来多林河的微弱轰鸣。我象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看着红石洞穴的入口渐渐移到月光下。
是该行动的时候了。
穿过狭窄的夹缝,一条泥浆小路出现在面前。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差点儿死在巨蝙蝠的爪子下,这种有毒的小东西是唯一可以和暴牙熊和平共处的生物,它们为暴牙熊清除皮毛下的寄生虫,自己也获得了食物来源。暴牙熊天生就具有抗毒的能力,因此对于死灵法师来说,捕捉起来比较费力——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法术没什么效果。
我曾多次来到这里,熟悉道路,所以我让莎娜走在后面。泥浆在脚下咕咕作响,每走一步都要使劲拔出被吸住的靴子,这影响了我们的速度。有一次莎娜迈上几块象碎石一样的东西,却突然向下一沉,几乎摔倒。幸好这种洞穴大蜥蜴只以地鼠为食,并不伤害人类,否则她肯定要被咬伤了。
“莎娜,记住要按我的计划进行。这儿可不是轻易就能来去自如的。”
“好的。”
“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照我的话做。”我再次叮嘱她。莎娜点点头,一边轻捷地扶着岩壁前进。
甬道变得宽了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热的臭气。我知道最少有三个熊窝在附近,但我没有去寻找,径直向右边转去。没过一会儿,我们来到了一个小石厅。笋状的钟乳石泛着淡淡的黄色光泽,一直伸上洞顶,交错遮掩如同树丛;在滑腻的锥柱中间,石壁上露出一个不大的洞口,几根亮晶晶的细丝垂下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洞中隐约有些毛绒绒的黑影在动。
我皱起眉头。没想到这里成了蜘蛛巢,这会影响我的计划。我把那个洞指给莎娜看。
“圆腹大蟹蛛毒性不强,但前爪和尖嘴很有力,我们最好不要接近。我截住出路,你用弓箭射它们。”
“可我们不是要捉暴牙熊吗?”
“忘了刚才答应我什么?”我看了莎娜一眼,便回身吟出咒文。磷粉洒向洞口,随即燃起绿莹莹的火焰,烟气夹着一股腥味。蟹蛛被惊动了,纷纷拥出洞来,但骨磷焰使它们不敢前进。弓弦声不断响起,一支支利箭刺在蟹蛛身上,从伤口渗出半透明的液体,不一会儿就流了一地。蟹蛛痛苦而愤怒地挥舞脚爪,长着细密黑毛的爪尖犹如死神镰刀;它们聚在一起,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吱声。但这改变不了它们的命运。没过多久,十几只蟹蛛便全部倒在绿焰中。
我弯着腰,小心地走进洞口。蜘蛛的体液令我脚下打滑,洞内泛着腐肉的气味,看来这群蟹蛛拿这儿当成食物储藏室了。
“莎娜,去里面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我从袋子里摸出一小块碎骨头,施出亡灵之光,然后把这骨灯递在莎娜手里。“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看着莎娜慢慢走进洞穴深处,我无声地退了出来。短杖在我手中颤抖,我迟疑了一下,再次抬头望向莎娜苗条的背影。
就这样吧,我想。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我摇动短杖,泥土随着咒文开裂,一道白骨栅栏缓缓升起,直到把洞口完全封住。莎娜飞快地跑回来,惊慌地扑在骨墙上。
“基洛,你干什么!”
我长出了一口气。“莎娜,这就是我的计划。”我凝视着她。“听我说。这个洞里有条小道,通到多林河边。你从这儿出去,沿着河向上游走,最迟明天中午就可以找到村镇。然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别再回来了。”
“你!”莎娜美丽的脸有点扭曲。“你要我走?”
“没错。卡梅斯已经下令要你去见他了。离开这儿,莎娜,越远越好。我可以说你在战斗中死了。别再出现在绿泥森林,不然我会被你害死的。”我转过身去,走向来路。
“基洛!放我进去!”莎娜在我背后大叫,骨墙哗哗作响。
“别想要破坏它,莎娜。那上面有吸魂术。我要去捉熊了,你快走吧!”我头也不回地走开,步子越来越快,几乎象逃跑一样冲进通道。
“你这个没人性的家伙!自私的骨头棒子!你回来!”莎娜的叫声在洞中回荡,渐渐弱下去。我深吸一口气,握紧短杖,沿着泥浆路大步走向洞穴深处。
湿乎乎的阴风吹了过来,我脸上感到些许凉意。幽暗的水流闪动着,给岩壁投上变幻不定的光亮。地下河在这里聚成一个大潭,几乎占满了整个岩窟,黑鳞蛇不时从水中冒出来,挺着脖子横穿潭面,象漂浮的枯枝。岸边覆满苔藓,石壁上则长着鼠灰色的腐斑菌,某些地方露出水晶矿脉,无数细晶粒静静反射着水光。
我坐在一块突岩上俯视地面。不远处的潭边有块空地,沾着磷粉的碎骨头围了一圈,在暗绿色的苔藓上十分显眼,中央放着一堆鲜肉。暴牙熊虽然力大无比、性情凶躁,却有着孩子般的好奇心,陌生而新奇的东西对它们有很大吸引力。不过它们并不笨。所以我希望来喝水的熊是一群,这样就可以一举把它们擒住,要不然我就得多费不少力气了。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沉重的呼噜声。几个大脑袋从通道中探出来,小眼睛象两颗宝石,泛着血红色的光芒,两根大牙突出上唇向前伸出,根部有两指粗,半尺之外的尖端滴着涎水。我运气不错,这群暴牙熊有十几只,看来是个大家族。它们慢悠悠地晃着头朝潭边走去,象是美餐之后出来散步,但我知道它们只不过是刚起床——喝完水才是捕食时间呢。
领头的熊发现了骨圈,疑惑地停下来,向四周张望。我靠在石壁上,丝毫不敢动弹,整个身子都缩在黑袍下,只露出两只眼睛。以暴牙熊的灵敏嗅觉,要发现我是很容易的,不过碎骨上的腥气掩盖了我的气味。熊没有发现什么,便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骨圈上了。头熊放低脑袋,先用鼻子嗅嗅,再伸出前爪拨拉几下,然后稍微侧过头,用尖牙挑起一块骨头向同伴展示,似乎在征询意见。这尖牙如同锋利的梭枪,可以随意刺穿对手的身体,即使骑士铠甲都不易阻挡。它们捕食时很少离开岩洞三公里以上,这对于人类来说确实值得庆幸。
我耐心地等待着。熊群围成一团,黑油油的鼻子里不断发出哼声。两只小一些的暴牙熊走向骨圈来回践踏,好象很喜欢这种游戏,我紧张地看着它们把碎骨踢来踢去,担心骨圈被搞乱,那样我的法术就要受影响了。幸好其他暴牙熊已经对碎骨放松了警惕,转向新的目标。它们摆动身体,一个接一个走向骨圈中央的肉堆,步伐从容悠闲。等到所有的熊都进了骨圈后,我立即站起身来,高举短杖。熊马上发现了我,但在它们有所行动之前,骨圈已经闪起绿光,转眼间熊群便被围在巨大的骨牢中。
白骨牢笼根本困不住暴牙熊——可是那上面还附着法术。熊怒吼着向骨栅撞去,一接触到白骨,便浑身抖动,显得很痛苦,而这痛苦又使它们更加愤怒。起初看起来熊好象要突破骨牢了,但我的法术终于占了上风。熊的生命力一点点流到白骨上,骨牢的光芒越来越强,暴牙熊一只接一只瘫倒在地。
我滑下突岩,在笼外站了一会儿。确定暴牙熊已经全部昏迷后,我搬开一个缺口,开始在熊身上施展封咒。这次收获不错,总共十三只,全都十分健壮,用来训练成魔兽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在熊掌上割开一个小口子,用短杖蘸着血液,在熊头上划出封印图形,然后把鲜血分别收进小瓷瓶,这样等它们醒来后就会听我的指挥。忙完这些后,我走出骨笼,到潭边去洗手。血象雾气一样扩散开来,随着水波向潭中心漫去;潭水映出一张扭曲的脸,面色惨白,两颊瘦削,深坑般的眼窝中是一双空洞的眼睛。我盯着这张脸看了很久,象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想,我和那些白骨也没多大区别吧。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生活?很久以前我也曾想过这些问题,但现在我早就不为此操心了。人早晚都是要死的,那时一切对他都不会再有任何意义,至于他做过什么,追求过什么,又有谁来关心呢?大陆的命运之轮缓缓前行,谁都无法阻挡,个人的经历和感情在历史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我回到骨笼中,准备施法让暴牙熊苏醒,却发现有一头熊的前掌在轻轻动弹。我一愣,以为自己看错了,便揉揉眼睛,这时身后突然“喀”地响了一声。我急速回身,顿时大吃一惊,只觉得浑身冰凉,难以自控地哆嗦起来。
骨笼的缺口被另一道骨墙紧紧堵住,而我刚才放在地上的瓷瓶,此刻已经不见了。
在我的记忆中,尼古拉从来不曾笑过,这次也不例外。他从岩石后走出来,毫无表情地隔着骨栅和我对视,黑袍上骷髅标记咧开大嘴,使他全身都散发出无法抗拒的阴森气息。
“你什么意思?”我尽力压制心里的不安。身后,暴牙熊的挣扎声越来越大了。“快把瓶子给我!”
“哼,我是第十三分队长。这十三个瓶子给我正合适。”尼古拉扬起法杖。“如果你的法术真象别人说的那么强,你可以把瓶子抢回去。”
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是克鲁诺让你来的?”
“不完全是。虽然我弟弟确实来找过我,但和你比试法术也一直是我的愿望。”
“你弟弟?”我根本没想到,克鲁诺居然是尼古拉的弟弟!尼古拉显然是早有预谋,他一定是从路上就跟了来,而我竟然始终没发觉!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看来这回我真的身陷险境了。
“你这样做,卡梅斯不会高兴的。”我说道。
“笑话!你不会不知道规矩吧?互相较量可以增加战斗经验,这可是他的格言。我有六颗头骨,再加上你的脑袋,就能晋升了。失去一个分队长,能让右卫队增加一个人,卡梅斯不会觉得吃亏的。”
十三头暴牙熊全都醒了过来,有一只已经抬起半个身子。我来不及考虑,迅速吟出解除咒文。然而骨牢纹丝不动——尼古拉也发动了咒文。同是死灵法师,我们修习的法术大部分都一样,我很清楚他要做什么,而他当然也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
我咬着嘴唇,全力摧动解除术。这种战斗没有任何可以取巧的地方,很简单,谁的法力更强,谁就能控制住骨笼,完全是力量的对抗。问题是,我背后还有一群凶猛的大熊!就算我能逐渐压过尼古拉的魔法,恐怕也没时间了。我脑中浮现出被尖牙从后背洞穿前胸的景象,冷汗涔涔而下。
低低的呼噜声在耳边响起,似乎有股热气喷到我后颈上,我不禁全身一颤。
不要分心。必须全神贯注才行。就当那是幻觉,千万不要分心。
可我还是分心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甬道中响起,尽管还有一段距离,我仍然能听出那步伐中熟悉的节奏。尼古拉飞快地转过身去,我做了相同的动作——两只红红的小眼睛就在面前,尖牙离我的身体只有三尺。
“什么人!”尼古拉大喝道。我顾不上看他,急忙伸手在空中划出致盲术的图形,再回身把法力集中在骨笼上。瞬间失明会使野兽陷入恐慌,可能会呆着不动,更可能到处乱撞,把周围的活物都撕成碎片。但我必须赌一下。暴牙熊骤然嗥叫起来,其间还夹杂着利箭刺穿空气的尖啸。我左边大腿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同时白骨牢笼轰然倒塌,我踉跄着冲了两步,脸朝下扑在碎骨头堆中。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拽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石壁旁。
“莎娜…”我低声说道。莎娜并不回答,专心地持弓搭箭,对准前方。三具骷髅排成一个三角形,尼古拉躲在后面,肩上露出半截箭尾。
“别让他控制住熊…”我忍着疼痛取出药粉敷在腿上。莎娜却不发箭,只是半蹲着和尼古拉对峙。
“你怎么不射?”我着急地说道“从骷髅的骨头缝里能射中他的。等他施出法术,我们就麻烦了!”
莎娜使劲瞪我一眼。“我没有箭!”她压低声音说。“你那堆骨头把我的箭都毁了。现在只剩这一支了。”她越说越生气。“都是你,非要在骨墙上施什么吸魂术,害得我都不敢碰!”
我艰难地侧身坐起来。“莎娜,可是那上面根本没有吸魂术。你…你真以为我会要你的命吗?”
“你!”莎娜似乎想朝我狠狠踢上一脚。就在这时,熊群齐声大吼起来,震得我耳朵生疼。除了那只失明的熊之外,其余的全都转向我们俩,大脑袋向前俯着,迅速冲了过来。
“小心别动!”我伸手扣住莎娜的腰,一种温暖舒服的感觉漫过手臂,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弹。暴牙熊快速接近,尖牙如同梭枪,一瞬间我仿佛身处战场,被无数骑士包围。灵浮术及时发挥了效果,虽然两个人的重量使我无法升得太高,但躲过熊牙是足够了。我们刚好从暴牙熊头顶上擦过,在岸边兜了半圈,转而向尼古拉飞去,如同一只八爪怪鸟。莎娜握着利箭,拿它象短剑一样朝尼古拉刺下去,趁他缩头的时候,我们摇摇晃晃飞进了甬道,只听到背后响起杂乱的扑击声。
这又是一场魔法之间的较量。亡灵载着我们漂浮向前,尼古拉也用同样的法术追击我们,在他脚下,被施了疾行术的暴牙熊紧紧跟随着。洞穴曲折盘旋,我只能倚仗对地形的熟悉,尽量稍稍加快些速度,但我很快就发现尼古拉对这里的熟悉程度绝不在我之下。倒吊在洞顶栖息的巨蝙蝠被惊动了,一群群地飞下来,我们简直象是在乌云中前进,还要随时提防巨蝙蝠的毒爪。
“为什么回来?”我大声问道。莎娜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不清。“还用说?怕你一个人死在熊嘴里。这几个月我早就看出来了,要比力气,你连十六岁的男孩子都打不过。看,要不是我回来,你就死定了。”
赭灰色的石壁不断从身边掠过,我们渐渐接近洞口。泥浆路的尽头有些灰白色的东西晃动着,在黑暗中看来象是大团的雾气。我一瞥之下,心里不由得一震,急忙拉着莎娜落在地上。
“怎么了?”莎娜抓住岩石,从泥浆里拔出鹿皮靴子,然后就呆住了。
至少有三十具骷髅、二十具僵尸堵在岩缝前,拦住了我们的去路,而身后尼古拉也已经带着暴牙熊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