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德租界之后,我三人从辽西大连出发直赶往吉林的抚松县。不得不说,这一路的见闻委实是太触目惊心了:山东到现在已经是连旱三年,闯关东的灾民顾不得其他,挤破脑袋冲开了山海关的隘口,像是大坝决堤一般鱼贯而出,他们抛弃了引以为傲的关内生活,去苍凉空旷的关外寻找生计。
关外在山东人的眼中是美好的。提到关东,许多人会说关东人天生热情、仗义,其实这话并不全对。关东人论来源,大多是山东、河北、天津等地的原住民。俗话说:三岁定终身,那人该是啥样,不该是啥样,该有个什么德行,不该是什么德行早在娘胎里就已经定性了,容不得后天的改变。关东人之所以处事豁达、不计小节,那是因为关东的日子太不好混,容不得你跟别人斤斤计较。在关内,别人求你帮忙之时,你首先要考虑自己的利益受不受损,手头的活计会不会因此给耽搁;而在关东,你是绝对不能推辞的。为何?你今天推辞了别人的一个请求,明天就会落下一个不仗义的名声,后天你家麦子收割了需要人手时,肯来没人来撑你面子帮你干活。所以在关东若想安身立命,最重要的美德就是仁义;最普遍的性格就是豁达。
从关里到关外,难!但若是有幸跨过雄关,从辽西冲进吉林甚至伊犁,那生活就变得豁亮透亮了:关东本为黄土,盖因几千年来群雄逐鹿中原,使得关东逐渐沦为囚犯的放逐地的代名词,继而人迹寥寥,养得水美地肥。清兵入关以来,努尔哈赤又因风水的讲究严守关外,防止外人惊扰龙脉,使得关外更加荒凉。这一系列的措施把关外的土地成全了:出了山海关,你随便开垦一片荒地,从脚踩之处开始往下挖,三五尺内,除了清一色的黑土之外,绝对见不得一丝杂色,翻出来的土块儿松松的,夹着一股腐草的沉香,让人闻过为之深深沉迷。土质好,种出来的庄稼更是一棵赛着一棵地俊俏挺拔,只要你一副规矩的庄稼把式,再稍稍在地里撒些汗水,一年辛苦劳作三四个月份,喂饱肚子是绝没问题的。
于是在生的诱惑之下,山东人纷纷从关里逃出来了。而去往关东的路并不是那么好走的,闯关东说到底就是一场赌博,一场无可奈何而又无法拒绝的赌博。赌赢了,一家人有了生计,活命的事情就解决了。关东地大物博,只要跨过山海关再前行个三四百里,随便开垦一片新土,拿一捆粗树枝插在地上一拦,方圆五里八里都是你的地盘;倘若赌输了,那没得说,除了给众多的新坟添加一掊新土之外,没人会记得你叫张三还是李四。所以但凡能在山东勉强过活的,一般都不会冒险选择闯关东,除非你不走就要饿死。
闯关东的难题除了‘行’之外,还有一个‘居’的问题。关外不比关里,虽然地广人稀不假,但自然条件太过恶劣,从吉林往东,直至哈尔滨的漠河和黑河县,往东五百里、往北三百里范围之内,一年大约五六个月份都是在寒风与白雪的斗争里渡过的。天气刚杀冷时,皮衣和皮袄要马上换上,迟一点儿就要被冻出内伤来,赶上过年那几个冷月则更要多加三四个小心,一缸淡水放在外面超过一个时辰就要成冰砣子,若是家里有个男孩儿,则一定要吩咐他在屋里,为啥?怕在半空凝成了冰碴扎坏了话儿。
鉴于闯关东行的规模和结果,它已不单纯是家族迁徙了,它更是国运之变迁。纵观始皇嬴政之后,虽天灾**绵绵不绝,可却从未有一次迁徙能够像闯关东这样恢弘浩瀚,这壮阔的背后反映的是中国政局的尴尬和悲凉,当权者的无能和畏缩。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在大清外交饱受欺凌的同时,朝廷的内患亦是危机重重:三年的大旱天气又让山东的麦田里彻底绝收,就连老鼠都饿得往外省逃了。许多在先前还犹豫不决的山东人终为形势所迫,舍弃了家中的几亩薄田,踏上了这条生死未卜的不归路,把性命完全交在老天爷的手掌心儿。当时有一首歌谣唱得好:“关东好,遍地宝,一路走来家人少;关东神,遍地坟,三人出来没两人”其中措辞虽有夸大之嫌,但因为闯关东而闹得家破人亡的也确实大有人在。
时值光绪卅年,日俄开战在即,山东半岛在德国人的统治之下已然到达了民不聊生、满目疮痍的境地,随着形势的危急,闯关东的灾民日渐增多,我与洪胡二人恰逢重返关东之际,也有幸见参与到这莽莽的壮举之中。一路的行路见闻除了让我体味到百姓生活之苦外,我更多想到的,是我以及这个国家的命运。提到自己,其实早在一年之前,我的理想还是相当简单肤浅的: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挖参暴富,然后携着家小静玉风风光光地返回京城去过公子哥的生活。但这一年的见闻让我成熟许多,也明白许多,现在的大清国势已是苟延残喘,个人纵然富有黄金万两,可在外国人面前仍是一条戚戚的丧家之犬,没脸抬起头来。正所谓是,国之不存,家何谈焉!
提起政局,平心而论,这一年的远游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当属隐居滇中勐马小镇的孙文先生了,在未见到他之前,我觉得自己尚数标新立异之人,思想上虽未敢说走在前列,但也决不迟钝僵化。可自从与他交谈的第一句话开始,他身上那股优雅的王者之气就无声地从每根汗毛里渗透出来,将我包裹得严丝合缝,让我紧张得我喘不过气来。他的眼神犀利而又平和,谈吐不快但句句有力,丰厚的学识和广阔胸襟让我还没等开比就矮了半截,那是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一股隐忍不发的锐利,谦逊而又自信过人。我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了,或许超不过孙黄二人的力度,但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小富即安。
可思考良久之后,硕大的疑问又陡然而生:想做大事固然是好,但我有什么资本呢?我没有孙文的学识、没有黄兴的尚武、更没有方家的财力和势力,我只有两本奇书、一身风水学技艺以及一段常人无法经历的玄奇之旅。曹操能够得势,是源于家族倾力相助;刘备异军突起,也是有关张二人力挺,我这个凡夫俗子一没背景,二没友邦,若想平步青云、留名青史,难度不亚于虎口夺食。如果说,尚有一点门路,那就是返回到不咸山林中,去再打努尔哈赤寝宫的主意。去挖掘奇宝,去接管龙脉,去办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我又想到了四爷,如果这个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颗棋子,关东山林之密、之险,我早在一年之前就着实领教过,倘若没他做向导引路,那么进山探穴的结果只有一个:所有人被麻达鬼憋到山里最终饥饿而死。那清朝先帝努尔哈赤素来以勇武著称,在他寝宫中发现的《龙兴风水图志》和《大元一统志》又十足证明此人除了在武学上有所修为之外,又有许多旁人难及的韬略甚至是分金定穴的水平,倘若如此,龙脉附近定然有数不清的机关埋伏,常人若贸然进去,是定然不能全身而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