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65周年校庆的时候,我又回去看了看。走在校园的小路上,望着那些昔日遍布我足迹的地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我一路走过办公楼、教学楼、图书馆、宿舍、食堂,又在操场望了望风儿,最后穿过小花园儿,站到了老实验楼跟前。我抬头望望,它一如既往的沉闷,挡住了大部分阳光,投下一片阴影,总让人感觉阴阴的,和学校里其他建筑的风格很不谐调。我想起了上学时一位学长讲给我的故事。
我们学校建校于上个世纪30年代,她地处北京的繁华地带,占地面积并不十分大。随着学校逐渐发展,师生和勤杂人员的队伍逐渐壮大,再加上地皮很“黄金”,所以校园里的楼就盖得越来越紧密。最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正对大门是主楼,左右两边各一幢配楼,绕过去,主楼背面就是老实验楼,其中主楼和两个配楼是相通的。这样四个楼就圈出了一小块儿地方,学校利用那小块儿地方建了一个小花园儿,简单地种了些花花草草和树木,还弄了个水池假山,假山旁边就是一小段凉亭,麻雀虽小,到也五脏俱全。因为这个花园儿被四栋楼挡住,常年见不到几缕阳光,所以我们都称之为四阴之地,关于发生在那里的故事,我日后会讲的。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站到老实验楼门前都会觉得不自在、压抑,进去就更别提了,每次去里面做实验胸口都闷得慌。总觉得里面格外的昏暗,而且还泛着一股子酶味儿,有时还会掺杂着一些仪器和化学药品的味道,我这个人对异味儿很敏感,嗅觉相对发达,所以每次都会被熏得头疼。一旦做完实验从楼里出来,就会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我曾经就和同学讨论,为嘛这实验楼要整成这出儿,看着它的建筑风格,我脑袋里总会蹦出“民国”俩字儿。中式的屋檐,青灰色的外壁,木头框窗户,因为年代久远漆都爆了皮儿,勉强还能辨认出些许绿色的痕迹。大门也是中西结合,木头镂空图案当间儿镶着玻璃,吱呀呀推门进去,您还得先给眼睛几秒钟的适应时间,因为跟外头比,里面太过昏暗,以至于白天都必须开着灯,要不看东西就费劲。正对大门是一段儿楼梯,深栗色的木头扶手,大概有十几阶青灰色的石头台阶,上去以后楼梯又往左右两边分开通向二楼,我想当初学校可能是为了显得庄重气派,也许是这楼和学校同岁的缘故,等到了我这徒子徒孙的年代,这范儿看上去就不庄重了,沉闷有余个性不足,和鬼片儿里的鬼屋差不多。所以我每次做完实验立马儿走人,决不久留,更不会独自去那个地方。
大一下半学期,大家都风风火火地参加社团。我喜欢看书写东西,理所当然地参加了编辑部。编辑部的工作很清闲,一个月出一期校报,有啥新鲜事儿就说说,感觉就是学校的本月要闻回顾。我们这些新来的,是没资格参与报纸内容编写的,只能干些杂活儿,帮着校对个稿子改改错别字儿什么的。每周二晚上是编辑部的例行会议。平时都那么清闲,开会就更没啥可说的,最后就搞成了茶话会,吃瓜子,唠嗑儿。我也是听话的实诚孩子,即便是唠嗑,我也每周二都去,从不迟到,反正也没什么事,全当是去玩了。
那个周二的晚上,编辑部的部长也去了,平时部长有事都是副部长代开会议的。部长在,这堆人聊得更欢了,部长是个特能白和的人,尤其是当他发现在场的还有我们几个大一的mm后,更是口若悬河、满嘴吐莲花儿。大家讲着讲着就扯到了学校里发生的不思议事件。被我们几个mm一撺掇,部长说:“那我给你们讲一个吧,就发生在老实验楼,一会儿可别怕得不敢回去。”
“快讲,快讲。”几个女孩子支着下巴叫唤着,部长吐干净瓜子儿皮儿,喝了口水,拉开了话匣子。
“记得我大一那年,学习很刻苦,那个时候每天上课都特别认真做笔记,下课追着老师问,从来不逃课,选修课都听得一丝不苟。比现在强多了,现在就知道玩,唉,心散了。不说这个了。那时候快期末考试了,大热天儿,我灌一瓶子水老早就奔图书馆,一坐就是四个小时,不代挪窝儿的。一大瓶子水都见底儿了,也不上个厕所,为什么?全当汗给出了。那时候,教我们大物的是方老师,就是现在建筑系的主任。那天白天课上她给画了重点,然后就是答疑,呼啦一下就给围了个严实。我就问了俩题,还没问踏实,于是下课铃一响,我见她夹着教案前头走了,后边儿我也撵下去了。我几步赶上了方老师:“方老师,我还有几道题不明白想问问您。”方老师看了看表:“哎呦,我还得赶一个会,要不这样吧,今晚我值班,你吃完饭去值班室找我,我给你踏实儿地讲。”“噢,那好,我吃完饭找您。”我心想,这样更好,可以顺便多问几道题,那岂不是给我吃了小灶儿么?可让我逮着了,我心里那个美啊。赶紧找了一个教室,把习题册从头到尾理了一遍,把不会的题都做上了记号,干等晚上去找方老师了。
那个时候,教师值班不在自己办公室。学校规定,教师必须在值班室值班,那样真有什么事发生,学生去值班室就能立马找到人,不必再找值班表看是哪个老师值班在哪个办公室。学校的教师值班室就设在老实验楼。老实验楼一共五层,没有电梯,值班室就安排在五层的一间屋子里,屋子不大,一张办公桌,一台小电视机和一张床,被褥都是每个教师发了一套,值班的时候就抱上自己那套。所以有时候看见哪个老师抱着被子往实验楼走,我们就知道今天谁值班了。
那天我差不多是第一个去食堂打饭的,吃完饭一看,刚6点20不到。傻啊,你那么早吃完饭,方老师不一定也吃得早啊。再说吃完饭也得让人家歇会,别米饭粒子还没嚼利落你就拿书堵这儿了,这不是让人心忙么。于是我愣是耗到了7点多才去。吱呀一声,我推门进了实验楼,灯光昏暗,我浑身一激灵,奶奶的,这大热天的,没想到这里面这么凉快,要是实验室不锁门儿多好,挨这儿复习别指望犯困。我拾阶而上,脚步声在楼道里显得很孤寂。我一路上到五层,端正了一下仪态,去敲值班室的门儿,当当当,没人应声,当当当,我又敲了三下,还是没人应声。方老师不在。我琢磨着方老师不能放我鸽子啊,大概有事,或者人家吃饭晚,那我就等会儿再来吧。想到这儿,我便转身往楼下走。
“这位同学有事么?”我走到三楼的时候,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吓了一哆嗦,心想楼里还有别人?
我回头一看,是个穿着中山装的老者,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上衣的口袋里别了一支钢笔,老人看上去很斯文,大概是老师。我打一进校门儿那天就告诉自己,看着年长10岁以上的都叫老师。当年我就曾经闹过管我们学校厨子叫老师的笑话儿,我毕恭毕敬地喊了人家老师,结果被后面的同学告之那是食堂的李师傅,我脖子一梗:“咋了?我跟他学做饭呢。”
但是眼前这位看这气质,不是老师也是领导。“老师好。”我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句。“我和我们物理老师约好了问几道题。”
“哦?你们物理老师是谁呀?”老头饶有兴致地问。
“哦,是方老师。”
“哪个方老师?”
“方晴,方老师。”
“噢,小方儿啊,她现在教你们物理?问了么?她讲得怎么样?”老头儿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
我心想,这老头儿在学校难道还不知道方老师教物理么,听口气跟好多年没见似的。“哦,她现在教我们大一建筑系四个班的大物。她这会儿不在,我没问了,可能有事吧,我想一会儿再来看看。”
“哦,已经是老师了,不错不错。”老头满意地点着头,看样子好像在回忆着什么。
我不好意思打断他,只是站着看着他。
“你问什么题?我帮你看看。”老头突然回过神儿来。
“您也是物理老师?”我好奇地问。
“是啊,不过我那时候是老教材了,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辅导的了你。”老头儿很谦虚。
“呵呵,那太感谢您了。怎么以前没见过您?您退休了吧。”
“呵呵,跟我到办公室来吧。”老头并不回答我的话,前面带路走了。
我跟在后头,心想,也许是我刚来,学校这么多老师,哪认得过来。老头儿推开一间屋子的门,里面有一张办公桌,墙上挂了好多奖状,很壮观,我不禁多看了几眼。办公桌旁有一个书架,里面放了一些书,很厚,看样子都是学术性的。我对那些奖状很好奇,正要凑过去仔细看。老头突然说:“过来坐吧。”他自己坐在桌前,又示意我坐在他旁边。我也不好意思再看,只能过来乖乖坐下。屋子里灯光昏暗,他又把台灯也扭亮了。但那灯泡儿瓦数明显不高,我并没觉得屋里亮堂多少。我摊出习题册,试探性地问了老头儿一道题,我发现老头的思维格外的清晰,听他讲完就好似醍醐灌顶。不禁心下树起了大拇指。平时方老师讲得也好,但是比起这位老者,还是差了一截。就好像是给小孩儿喂东西吃,有的不靠铺的老师就是拿一块bia往你脸上一拽,像方老师这样的就是切成小块喂给你,而这老头儿,我觉得他是弄成糊糊给你喝了,吸收消化都特别快。我足足问了一个多小时,老头儿给我讲了一些提之后,一些类似的我马上自己也会解了。所以我不光解决了所有问题,对好多原理、公式也理解得更加透彻了。老头儿的语速不紧不慢,口齿清晰,而且很有耐心,威严但是不让人觉得有隔阂。我觉得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时间过得很快,我一看表已经八点多了,老头儿咳嗽了两下面露疲态。我就说:“老师您休息吧,今天打扰您了。谢谢您。”
老头儿呵呵地笑着:“不爱事,我喜欢琢磨物理。”
“老师您怎么称呼啊?”我好奇地问。
“哦,我姓聂。”
“哦,那聂老师我先走了,再见。”
老头儿朝我微微一笑,算是告别。
下楼的时候我觉得神清气爽的,解决了那些不会的难题,心下轻松了许多,对奖学金也有信心了。出了实验楼,我穿过小花园儿准备去主楼找个教室把刚才学的再理一遍,以便加深印象。有个小虫突然撞到我肩上,吓了我一跳。我回头用手一拍,这一瞥看见实验楼五层值班室的灯亮着。我一拍脑门儿,哎呦,我把方老师给忘了。我立马杀回了实验楼,一口气儿爬到五层,敲门。
“请进。”方老师果然来了。
“方老师对不起啊,我来晚了。”
“哎呦没事,刚才系里又开了一个临时会议,我也没到多长时间,刚才等急了吧?”方老师关切地问。
“哦,我刚才来找您,您没在,我想您可能有事,就先走了,想等会儿再来呢。”
“后来干嘛去了?忘了吧?”方老师笑眯眯地说。
方老师平时人很亲和,遇到大家考得不好也不会发彪,感觉她和同学们已经打成了一片。所以我并没有隐瞒刚才的事,都跟她说了。
方老师听了很吃惊:“五层下面全是实验室,都锁门的,没有别的办公室了,楼里应该就我一个人。哪又冒出一个物理老师来?”“那个人什么样?”方老师严肃地问。
我一看事情不对也有些害怕,“大概60多岁的一个老头儿,戴眼镜儿,穿了一身中山装。”
方老师一听脸色瞬间变了,非常吃惊。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哦,他告诉我他姓聂。”我又补充了一句。
“不可能。”方老师不停地摇着头。“走,你带我去看看他给你讲题的办公室。”
于是我带着方老师来到了三层,我吃惊地发现,刚刚那间办公室门上上着锁,锁头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看样子好长时间没人碰过了。
我当时就傻眼了,又把三层的屋子挨个儿看了一遍,发现其余的都是实验室全锁着呢。“我真的看见了,老师。”我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他带着金丝边儿的眼镜,深灰色的中山服,上衣口袋里别着根儿黑钢笔。他讲得题我还记得呢,不信,我给您讲一遍!”
“算了。”方老师摆摆手。“走吧,跟我回值班室吧。”
值班室里,方老师给我讲了那位老人的故事。那位老人在学校刚建校的时候就来到这里教物理了,可以说是学校的开国元老。当时方老师还是个学生,物理就是聂老师教的。那时候聂老师的办公室就在实验楼三层的那个屋子。他上课风趣幽默,思路清晰,能把难点讲得浅显易懂,曾多次获得优秀教师、优秀党员称号,获奖不计其数,很年轻就被评为了特级教师。他非常热爱他的学科,非常喜爱他的学生们,经常加班,背课改作业直到深夜,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也许是太过劳累吧,聂老师病倒了,到医院一查,肺癌晚期。那时候经常见他咳嗽,还偷偷在他讲桌上放了胖大海。现在想起来真是心痛。他的病纯粹就是让自己给耽误了。他七几年没有的,走的时候60多岁。当时送他的人连学生带老师的得有一千人,大家太舍不得他了。方老师说,她就是因为聂老师才对物理这门学科产生了浓厚兴趣的,也是因为聂老师的精神感动了她,让她决心留校当一名物理老师。她要捡起聂老师遗落的接力棒,完成他没有来得及完成的事业。
“听了方老师的讲述,我这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儿,有惊奇、有恐惧,我毕竟也是个凡人,但是最多的还是感动。想到聂老师方才讲题的认真样子,眼角不觉地一潮啊。”
部长讲到这里揉了揉眼睛。
“真的假的啊?”一个女孩子盯着部长问到。
“呵呵,我当故事讲,你们当故事听。”部长打着哈哈,把话题岔开了。那天一帮人聊到快9点才散会,没人和我顺路,我一个人经过实验楼,心下紧张,快步走过,但是心里却忍不住想:他还在那里么?
毕业多年,最近听说学校又建了新的实验楼,而且还有了分校区。教学条件比以前提高了不少。不管这个故事真实与否,我只希望能多几个像聂老师那样敬业的好老师,那样就是那些学生娃们的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