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洞的夜晚,我看见那轮蓝月亮,静静地俯视大山。蓝色的光像柔和的海水,淹没小小的校区。
偶尔一两声夜鸟惊啼,撕破沉寂的黑幕。
群山沉睡,夜灵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跟路灯对视,跟有形的无形的能感知的不能感知的一切对视。
我叫欧扬风,是个大二的学生。我所在的学校是一所普通的医学院,但这所名不经传的学校,却有五六个分校区。我,就在最为偏僻的那个校区。在这里,出一趟市区,我们得先走路下山,然后坐公交转地铁地折腾。校区坐落在半山腰上,由好几座大山环绕,学校背后是一条公路,直达大山更深处和山顶。校区前面,是个大大的水库,水库的水终年泛着绿幽幽的冷意,映着对面大山的一山墨绿沉郁的竹子。学校附近还稀稀落落地分布着十来户人家,因此我们每天晚上几乎都能听见鸡鸣狗吠。也许因为偏离市区,深处大山,校区的气温都比山下低,终年有种凉意。也许有人会觉得,那是种不正常的冷飕飕感觉。
我是个来自乡下的小子,对这样的大学校园环境,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当然,同时还伴随着失落。这跟我想象中的大学校园差别太大了,即使是老师们那一套“山区安静适宜学习,山区空气清新对人体健康有利”什么的说法也抚慰不了我们被坑的心情。幸好,校区虽小,但游泳池健身室什么的都有,实验设施也算齐全,勉强算是安慰吧。
我的专业是临床医学,每天的课程是各种医学理论和实验课,大部分人会觉得枯燥而乏味,但我不。我喜欢医学,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救死扶伤的优秀临床医生。因此,每次上课我都会抓住机会向老师提问,并质疑老师提出的一些观点,希望通过最大的努力,达成自己的理想。我不怕老师觉得我烦,也不怕同学们说我爱出风头。我只想做到最好。
我们解剖课的老师姓龚,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有点瘦,带着眼镜,给人一种文雅严肃的感觉。事实上龚老师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师,理论课讲得极好,实验课也耐心认真地对待学生,同学们都很喜欢他。我的解剖学学得不错,每一次实操或者小测都能得到高分,龚老师因此对我是另眼相看的。在我们亦师亦友的相处中,我受益颇深。
但我总觉得,龚老师的眼底,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哀伤。那让他看起来,会比实际年龄更苍老,那些沧桑心事,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每一次我在课堂上因为一些观点跟老师争论起来的时候,我看得到老师的目光是复杂的,有赞许有质疑还有很大部分我看不懂的深沉甚至是懊悔。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目光。好几次我想问老师,但是又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龚老师就住在校区的教师公寓里,平常很少出外面。他就是这一点很奇怪。别的老师巴不得不要住在山上,因为交通很不方便。但老师偏偏就在这里住上瘾一样,没事都不愿意出去,师母常常说他都成隐者了。教师公寓就在水库边,出门就是青山绿水,风景还算不错的,但除了龚老师,还有一些偶尔在这边校区过夜的老师,基本上没什么人住了。平常公寓总是很安静,安静得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那栋小楼过于靠近水库。
龚老师不时会请我和江天语到他家吃饭,鉴于我们彼此算熟悉,我和江天语就老实不客气地去了。江天语是我女朋友,护理专业的,龚老师有时候也会给她们专业上解剖课。渐渐地,我发现每次去吃饭,都是龚老师下厨,师母是鲜有下厨的时候的。她通常都是坐在一边看电视或者在书房看书,跟我们打过招呼后就不怎么说话了。她对我一向是不咸不淡的,但自从我带江天语去过一次后,她们两个就聊了起来,聊得很投契的样子。
看得出龚老师很爱师母,在饭桌上,他会替她夹菜,会把她喜欢吃的菜放在她最近的地方。那种细心周到,让我都觉得惭愧。我对江天语,或许都没有那么细致呵护。听说龚老师跟师母是高中就认识了的同学,老师读大学的学费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师母家出的。师母是高干千金,性格未免有点骄纵,但老师一直以来都很包容疼惜师母。
这些天,寒潮来袭,天气一下子变得很糟糕,雨下个不停。上课的时候,老师跟我们说到,冬天对老人来说是最难熬的,因为天寒地冻的,很多老人就撑不过冬天。我望望窗外,天空灰蒙蒙的,雨丝不停往下飘。偌大的教室因为人少而显得阴冷冷的,大家都没什么精神。何止是老人,我们这些未老先衰的人就熬不住了,都不想来上课。
解剖理论课上,龚老师频频出错,看到他下巴青色的胡渣和憔悴的脸色,我想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下课的时候,他跟我说:小欧,上我家去,陪我喝两杯!我点点头,放学就到教师公寓去了,也没叫江天语一起。她好像说陪宿舍的同学下山去了。
到老师家我才知道,师母回娘家去了。我大概也就知道,应该是和老师吵架了。我很好奇,老师不是一向对师母很好,事事以师母为先吗,怎么忽然吵架了?但是老师一直不说,我也就不好问了。喝着喝着,老师忽然冒出一句:小欧,听说天语她父母是他们市里的领导是吧?我抬起头看看老师,然后说:对啊,她爸爸是市长,她妈妈是重点高中校长。
江天语的父母是高干,在我们这一千人不到的校区,还有谁不知道?天语不是个低调的主,人也大方豪爽,常常请同学们到家里去玩,很快大家就都知道她父母不是小人物了。追她的人很多,从初一开始就排长龙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偏认定了我。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我常常纳闷:好好的一个女孩,咋就看上了我这个山里来的穷小子呢?忍不住一阵傻乐。
这样看来,我们挺像的。龚老师脸红红的,应该是有点醉了,口齿不清地说。但愿你不会跟我一样吧。说完他就趴在桌子上了。我很困惑,什么像什么又不要像啊?不明白。
吃完饭,龚老师坐在沙发上,还是含含糊糊地说着些什么,用他的家乡话说,我听不太懂。我只当他是醉了,帮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把老师扶到床上躺下,就准备离开。我一转身,老师又爬起来了,他打开床头柜子的抽屉,取出一张老旧的照片,喃喃自语。我看了一眼,那是一张老人的照片,那老人跟老师长得很像,只是满脸的岁月痕迹。那应该是老师的父亲吧。
不知道老师跟师母为什么吵架呢?他们是那么恩爱的一对。但是看得出,老师很难过。也只有很难过却又无法找到一个真正出口的人,才会想要依靠父母的力量,给在外漂泊的心一点温暖吧。无论我们多大了,在父母面前都是孩子,都还可以失态任性,撒娇耍赖。父母是在外面的世界里拼搏的我们最温暖最后的港湾。
走出老师家门,天已经完全黑了。教师公寓因为少人住,在夜色中显得寂静寥落。初冬时分,更是显得阴冷阴冷的。楼道昏黄的灯光,让喝了几杯的我也有点晕眩。
下楼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老人。他就在我前面走,看得出他的右脚有问题,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但是他又走得很快,一晃,就在转弯处消失了,我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快步跟了上去。没有听说哪个老师有搬进来啊,更别提带上一个年纪这么大的家属了。是才搬来没几天我不知道?我追上去,还是没有看到。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想自己应该是喝多了。
对面的竹林有传来一声山鸟的惊啼,又凄厉又哀绝,撕裂人的脑子般响亮。我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四周恢复静悄悄的,只剩下我的脚步声。又转了一个弯,那老人又出现了,他还是一瘸一瘸地走着,不紧不慢。奇怪的是,他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几乎听不到,但每一声,咚咚咚的,都像踩在我的心上。我的呼吸都沉重了,有点喘不过气的感觉。我感觉到自己的背后有了汗意,冷冷的。
走出教师公寓的时候,老人又不见了。外面的山风一吹,我整个人彻底清醒了。回望这栋小小的教师公寓,只有四楼的一间房子有灯亮,别的都是黑漆漆的。亮灯的是龚老师的宿舍。公寓在夜的掩映下,被周围的树木包围,有种说不出的森然。黑暗中仿佛有只怪兽,随时把仅剩的光亮吞没。我从前从来没有发现,夜里的教师公寓会是这样的。
回到宿舍,我就蒙头大睡,我只希望,一觉醒来那个老人的背影就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校区上空,一轮蓝色的月亮照耀着大地。缓缓流淌的蓝色光亮,把校区包围起来了,柔和又哀伤。我听得见一种脚步声,像时钟的秒针一样,嗒嗒嗒的,缓慢又沉重,踩在我心上。我的周围好黑暗,隐隐约约有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呼号般的说:你比他好多了!你比他好多了!我挣扎着想寻觅那个声音的来处,却无法动弹。无法言说的恐惧攫取了我的思想。
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的被子都掉到了地上,背后却汗湿了一片。
草草洗漱一番,我便到饭堂吃早餐去了。江天语已经帮我买好早餐,往常美味新鲜的早餐,今天却勾不起我一点食欲。天语拍拍我呆滞的脸,说:昨晚干嘛去了?没睡觉?我疲惫地摸摸自己的脸,勉强笑笑:没什么,也许是昨晚跟老师喝多了睡不好。她怀疑地看看我的眼睛:真的?你昨晚,没有遇到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吧?说到后面,她的语气有点犹疑。
天语这么一说,我脑海里猛地又出现那个瘸腿老人的背影,我不禁看着她,我在想是不是她也遇到了。天语看着我的目光,有点害怕,便说:你赶紧吃吧!上课啦!我看看表,真的快到解剖实验课的时间了,我说:放学不许走,要等我一起吃饭。我非得搞清楚,江天语她为什么那样问我。匆匆吃完就去上课了。
上解剖实验课的时候,龚老师跟往常无异,温和地笑着,耐心地指导我们。倒是我,好像总犯困,心思恍惚的。小欧?老师忽然走到我身边,叫了我一声。老师眼光有点严厉:上课呢,你在想什么?专心一点!我不好意思地跟老师道歉,收敛心神。下次再也不能喝酒了,反应居然这么强烈!
解剖那只小白鼠的时候,我又开始觉得晕眩了,眼前朦朦胧胧模糊不清。周围人影重重,似乎纷乱嘈杂。锋利的解剖刀下去,小白鼠居然变成了一条人的大腿!那条瘦而枯皱的大腿躺在我的实验台上,外皮大部分已经发白,有的还带着微微的黄色,似是即将腐烂。我一声惊叫,刀就落在我的抓着那条大腿的手上,鲜血汩汩而出。实验室的人都围了过来,有人拿来急救包帮我止血。伤口的痛我已经忽略了,我的心思就在那条忽然出现在我的实验台的大腿上。但是,大家围过来的时候,它已经再次变回了小白鼠。
我呆呆地任由他们处理我的伤口。脑海中闪过前一晚那个瘸脚老人的背影。我有种感觉:那条腿就是他的!我确定。
放学的时候,龚老师问我:小欧,你是不是酒还没有醒啊?好端端的怎么就伤了自己呢?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解释课堂上那诡异的一幕,只好勉强笑笑。老师拍拍我的肩膀:小伙子这么不能喝,以后是万万不能找你喝酒了!
龚老师准备离开,我想了想,连忙叫住他:老师!他转过身问:怎么了?我搔搔头,假装轻松地问道:老师,你们教师公寓是搬了新的住户进来吗?他想了一会,疑惑地说:没有啊,我没听说。我想没有谁高兴住这边吧,交通那么不方便,我也是贪图这边空气好而已。怎么了?
没有?真玄乎!想到那个老人的背影,还有那诡谲的晚上,那条让人恶心的腿,这一切,怎么解释?难道我是……见鬼了?!心下更是一团迷雾,我只好说:没什么,我只是以为有新住户搬了进来呢。昨晚在公寓里遇见一个老人,所以问问。老师眉毛皱了起来:老人?我们教师公寓都是年轻的老师,哪来的老人啊?你是不是喝多了看错啦?
我肯定没有看错!那老人的右腿还是跛的,我看得很清楚!我肯定地说。我一说完,老师的脸刷地就白了。他马上急急地说:小欧,我有点事先走了,你注意一下自己的伤口。老师匆匆走了,留下满腹疑问的我。
吃饭的时候,天语看到我的伤口,很是吃惊:你到底怎么了?我不相信是因为喝多了才这样精神恍惚的,你之前都很能喝啊!我想想,还是跟她说说吧,我一个人实在是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我说:我说了你不能害怕啊。天语抿抿嘴:好!于是我就把前一晚见到的那个老人和实验课上的事情跟她说了,她是个胆子蛮大的女孩,我想我遇到的事还在她的接受范围内。
天语听完,很惊异地说: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我也遇到了一件怪事!接着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没有和我一起去龚老师家吃饭,和同学下山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也见到一个瘸腿的老人。那个老人一直慢慢地在她们前面走,但奇怪的是她们怎么走都跟不上老人。这本来还没有引起她们的注意的,但当她们快到学校附近转弯的时候,路灯居然闪了几下就灭了。夜晚的校区附近,安静得让人心生寒意,她们连忙摸出手机来充当手电筒。走过那片黑暗区域后,她们发现,之前走在她们前面的老人不见了!她们才想起,走那段路的时候,前面根本没有看到有光亮,也没有听到有人行走的脚步声。两个女孩吓得飞奔进学校,她们没有把事情告诉别人,只是希望那是自己的幻觉,或者老人走得太快她们没有看到。但是晚上睡觉,天语就梦到了那个老人,依旧看不到他的正面,但他沙哑着的声音一直在对着她说着什么,很激动,但是听不清。天语被吓醒了。早上看到脸色很差的我,她想到了前一晚的事情,好像有点感觉我也遇到了,所以才问我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
这下更是玄乎了。居然我和天语都遇到了同一个老人,也发生了那样怪异的事情。我想着一定不是没有原因的。还有龚老师,为什么他听到我说老人的时候他会那样的表情呢?难道他认识我说的那个老人?我决定下午放学一定要找老师问个明白。
到了老师家门口,我敲敲门,没有人应。老师不在家,师母也不在家?我给老师发了条信息,告诉他我有事找他。很快龚老师就回信息了,他说他在岳父母家,会尽快赶回来。接着老师又发来一条信息,跟我说:如果你再见到那个老人,千万不要惊慌,他没有恶意的。我不知道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觉得事实并非像他说的那样。
傍晚的校区早早罩上了夜的凉意,这几天天气不好,也没有太阳,阴暗阴暗的。我站在老师门前的走廊,望向对面的山林。水库的水墨绿墨绿的,深沉而无声无息。山林很静,偶尔能听到一两声貌似哀怨的鸟啼。山边有一座小亭子,正对着教师公寓。这就不是那么好的风景了,因为这座亭子名叫碎尸亭。听说是因为有人曾在那个亭子被坏人碎尸,因此从学校到那所亭子去的路也被阻断了。
目光扫过碎尸亭,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居然看到有人坐在那个亭子里。
那是一个老人。而且一定就是我和天语都见过的那个跛脚老人!一个老人,脚还不方便,到那个亭子的路也都被阻断了,他是怎么去到那个亭子的?
我拔腿就往楼下跑。我要去看看,是不是那条路重新开通了。气喘吁吁地到了操场边,我看到那扇锁住道路的门上,锁已经生锈了,丝毫没有打开过的痕迹。学校的保安大叔正好走了过来,他平常喜欢跟我们一起打球,所以认得我。我连忙问他:大叔,到对面那个亭子除了这条路,还有别的路吗?他说:没有啦,这亭子本来是属于我们学校的,现在路被锁上了,除了在山上开一条路,是没有别的路啦。怎么了?他奇怪。
我问他:那你看到亭子里的有人了吗?他看了看说:哪里有什么人哟?你看花眼了吧?我揉揉眼睛,不可能!那个老人还是坐在亭子里,昏暗的傍晚,他背对着我们的方向,显得无比诡异。那个破落的亭子,那幽黑的湖水,那静默的山林,一切都让我觉得隐隐的不安。
保安大叔笑笑,拍拍我的肩膀:是看错了吧?我摇摇头,说:大叔,能不能把开这扇门的钥匙给我?我想过去看看。
他很吃惊:过去看?难道你没有听说过那个亭子发生过的事情吗?说不定……他一脸神秘。我无奈地说:大叔,我是马克思主义者,不相信这些的!他瞄了我一眼,摇着头说:马克思又怎样?马克思也解释不了鬼神之说!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啊!接着他又神神秘秘地靠近我,压低声音说:这校区曾经是疗养院兼养老院,你知道里面住了多少以孝敬为名义实际上被儿女抛弃的老人吗?你以为他们就没有一点怨艾?
被抛弃的老人?脑袋轰的一声,冷汗又爬上脊梁了。那个瘸脚老人……我不敢再想下去,如果他真的是……鬼,那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让我和天语看到?
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在我静默的时刻显得无比突兀。我接了电话:喂?那边传来妈妈焦急的声音:风儿,是妈妈。你快点回家来,你爸爸出事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震动着我的神经,爸爸出事了!
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那时候我才知道,爸爸上班坐的那辆车出了事,撞上前面的车,爸爸现在是重度昏迷,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医生说如果幸运的话,一天内他会醒来,如果不幸运,他也许再也不会醒了。听着妈妈无助的哭声,我心乱如麻。那一大笔昂贵的医药费从哪里来我暂且不去想,如果爸爸再也醒不来,我无法想象对我和妈妈会是多大的打击。
江天语随后也来了,还带来了她父母给的一笔钱,她说他们已经联系国内的名医,会尽快赶到医院为爸爸商定救治计划。天语早就到过我家,我也去过她家,两家的父母也都曾经见过面,所以我和妈妈也就很快接受了他们的帮助。天语紧紧抓住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她坚定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陪在你身边。
我有预感,那个怪异的老人肯定会出现。因为老师之前在短信跟我说的话,我在回家的路上就给他发了信息,跟他说了我请假回家的事。我想,老师或许也会有预感,跟我一样的预感。
坐在爸爸床边,我居然睡了过去。
朦胧中,我看到有人从背后走近我。那种压迫感让我不得不转过头,试图看清到底是谁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我的眼睛不知道怎么了,好像睁不开,眼前模模糊糊的。但我知道那是一个的老人,看不清脸,但我一下子就确定:他就是那个瘸腿老人!我一时无法猜测他的来意。他却很快开口:如果离开你女朋友,我让你父亲醒过来。你愿不愿意?
什么?我愣住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天语就在我身边,睡着了。她的手还放在我的掌心,眉头紧锁,是在为我担忧吧?我万分奇怪地问他: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我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睛,木然地看着我,眼神没有一丝起伏,也不带一丝感情。你只要做到就够了。他语气依旧淡淡的。不然你会后悔的。他补充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问他,握紧天语的手。
他眼神平静得像死神准备收割死人的灵魂,转头望向爸爸床头那台滴滴作响的心电图测试仪,那条起伏微弱的线很快就变成了一条直线,再也看不见跳动。
我大惊失色:不要!我相信你了!天语还在沉沉地睡着,脸色平静。而旁边的爸爸,气息微弱得近乎无法感知。
我摸摸天语的脸,她鼻子微微皱了皱。她是个很好的女孩,为我掏心掏肺,但为了爸爸,我此生或许是无法拥有她了。从来不相信命运的我,此刻竟产生了一种认命的悲怆。时刻转动的命运之轮,最擅长的就是把不属于一个人的东西带走,带到有幸拥有的人身边吧。
我苦涩的泪水不自觉地滴下来,滴在天语的脸上。她摸摸自己的脸,醒了过来。看到一旁阴冷的老人,她脸色马上变了。我想她一定知道,他就是那晚上她见到的怪异老人。你对他做了什么?她看着老人,很快大声问道。
老人笑了,那种诡异的笑,让人心生寒意。流过泪的眼睛,居然让我看清了他的容颜。我不禁毛骨悚然:我见过他,他是龚老师的父亲!那天晚上我和龚老师一起喝酒后,我在老师的照片上见过他!怪不得老师的反应是那样!但我仍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针对我。
他似乎带着恶毒的喜悦说:我们只不过做了笔交易。我帮他让他父亲醒过来,他离开你。天语不相信,她大声地说:不!我爸爸已经帮他找来最好的医生了,不需要你!你走!
我走?他表情立刻变得狰狞起来。傍晚的风吹动白色的窗帘,像无数吊死鬼在风中摇摆。你们都是狠毒的人,你们都希望我走!老人大吼起来,声音带着阴寒的沙哑。他慢慢地向我们靠近,我们和天语却忽然像是被定住一样,动弹不得。
他用跛了的腿一步步地走近,我仿佛看到实验台上那条即将腐烂的腿,在风中散发腐臭味道。他掐住天语的脖子,眼睛红红的,流露出怨毒的光。那个女人,霸占了我的儿子,我不会原谅她的!可是你,明明就跟她一个样子,为什么你却对你男朋友那么好?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天语的泪水从脸上滑落,她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痛苦地看着她被别人折磨,什么也做不了,我好恨!要是我能动,无论他作为一个老人还是作为老师的父亲,我都不会放过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在这无声的挣扎中,我仿佛听到一声声呼号,来自最阴森最黑暗的地狱,连白骨,都没有放出一点点光芒。外面,天也黑了。
爸!不要这样!爸,我错了!对不起!门外忽然传来龚老师的呼号。老人转身,松开了掐在天语脖子上的手。我和天语同时松了一口气,全身软了下来。
门一打开,我看到龚老师一脸沧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爸,我错了,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第一次看到大人在我面前流泪,龚老师的泪就像积蓄了好多年,终于酣畅淋漓地落了下来。那是悔恨和歉疚的泪,那是无奈和乞求宽恕的泪,刷过岁月的沟壑,洗掉那些让人心痛不已的尘埃。
接着,我看到了哀伤的师母。她也跟着老师,跪了下来,满脸是泪水。短短的一段时间,师母就老了不少,墨色的头发中隐隐似乎染了霜。她把头磕在地上,哽咽地几乎无法说话:爸,是我的错,跟月翔没关系,你就怪我吧!是我不懂事!爸,你原谅我!
老人的怨恨慢慢地在消减,那种强大的压迫已经逐渐消失。外面的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霓虹闪烁。白色的窗帘被染成了黑色,还是在风中沉默着,就像浑身微微颤抖的老人。
天语靠在我的怀里,眼泪湿了我的衣服。我抱紧她,用眼神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
你还知道错?还知道有我这个爸?老人颤巍巍地伸出手,指着龚老师,愤怒地说。还有你,你不是盼着我早死吗?你不是希望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吗?老人的眼神黯淡,看着师母说。
爸,是我自私了,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我愿意跟你走,到那边伺候你,弥补你生前我对你不好的过错!师母的脸好苍白,浓浓的内疚和后悔让她变得那么的脆弱。
爸,我对不起妈更对不起你!我是个不孝儿子,你带我走吧!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敢忘记自己的过错。每天晚上做梦,我总是梦到你在骂我不孝,我该死!龚老师眼睛通红,像要滴出血来。他向前爬了几步,抓住老人的腿。
老人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看到儿子和儿媳妇痛哭着悔恨地跪在自己面前请求原谅,他的怨恨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落寞和心痛。当日他们的薄情,今日他们的悔恨,都成了过眼烟云,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其实人生在世,哪个人没有做过错事呢?知道错了,那就值得原谅。何况,他们是最亲的亲人,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妇!血浓于水,无论怎样,他也只是个想要得到亲人温暖的父亲!差点成为一个罪恶的杀手,那只是因为他求而不得的东西是别人轻易就得到的东西。他不甘心!现在看到他们,他忽然就忘记了所以的怨恨,只是好想仔仔细细地看看宝贝儿子几眼,多年来,相信他也饱受悔恨的煎熬了。儿子变得好憔悴,怎么那么年轻的人,一下子就变老了呢?
老师抬起头看着老人,对上了老父亲朦胧的双眼,他慢慢地站起来,想要抱抱老父亲。窗外的万家灯火好温暖,曾经他多想能够和父亲在晚饭前喝两杯,一起聊聊天,看看城市的灯火。但是他没有实现这样的愿望,父亲就去了。此刻,他那么喜悦又心痛。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笑了。这一次,他的笑是宽容的慈祥的父亲的笑,他的脸柔和了好多,散发着一种父爱的光芒。他拉起仍旧跪在地上的师母,又拉起龚老师的手,把他们两个人的手交叠,说:你们好好儿过,我走了。晚风吹了进来,留下一房间的泪意。他就那样,在我们所有人面前化作一缕风,走了。
我看看病床上的爸爸,觉得好安心。我想他一定会很快醒来了。龚老师和师母,紧紧地抱住对方,无声地落泪。
我现在才明白,龚老师说的我们那么像是怎么回事。师母是高干子女,天语也是,她们偏偏也都看上了乡下的穷小子:老师和我。但是我们又很不一样,师母和她的家人并不喜欢老师的家人,天语一家却对我的家人很好。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引起老师的父亲对我们那样,他不甘心。
当老师高中的时候,他和师母就认识并相爱了。那时候,师母的父母是强烈反对的,无奈师母很倔强,他们也只好由她去了。读大学了,师母的父母甚至还出钱资助老师读书。其实那时候他们就决定了,让老师当他们的上门女婿。老师是个很优秀的人,值得他们那样投资。
终于,老师和师母结婚了。在师母娘家的资助下,他们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他提出让逐渐年迈的父亲从乡下搬来和他们一起住,但是师母不同意。师母在家里拥有绝对的话事权,为了不让她不高兴,老师也就没有再提让父亲搬来一起住的事情。
不久,老师的父亲因为生病没有人照顾,自己出外找医生看病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老师再次提出让父亲搬过来,也方便照顾他。但是师母反对更强烈,她甚至以离婚来威胁老师。一来她不喜欢老师的家人,二来也是因为老人受了伤,她怕受累要照顾老人。老师很爱师母,他不可能因为这样而跟师母离婚,因此他很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师母很快就联系上一个疗养院的院长,她建议老师把父亲送到疗养院,这样就不怕没有人照顾了。老师也只好那样了,等父亲从医院处理,他就把老人送到了疗养院。
老师内心很挣扎,母亲早早去世,是父亲一把手拉扯着他长大,他一直孤单地过着,也没有再找个伴。那么多年来,父亲的含辛茹苦,老师一直记着,也一直想回报父亲。只是现实不由人,他无奈中也就只能把父亲送往疗养院。好在,疗养院里有不少老人,老师希望父亲在疗养院里能够不那么孤独沉闷。
那个疗养院,就是我们校区的前身。龚老师的父亲在那里住着,孤独苦闷。他不习惯那样的生活,因为语言不通,他也不想跟别的人交流,他多想能够陪在儿子的身边,得到儿子的问候。但是儿子两个月甚至更久都没有来看他一次,电话也不多,好像总是在忙。最终,他忧郁成疾,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含恨逝世。老师那时候还在外地,也没能赶来见他最后一面。听说那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大家看着他睁着已经无法转动的双眼等待儿子的到来,心头都生出不忍。
老师终于在接过父亲的骨灰盒的时候感到后悔莫及,但是失去的再也无法挽回,做错的再也无法弥补了。后来,当疗养院变成了我们的校区,老师就拒绝了原来所在那所大学的挽留,执意应聘到我们学校来当老师。他还执意搬到校区这边住,很少到外面去了,也不管师母怎么吵怎么闹。最后,师母屈服了。她也爱老师,她不舍得真的跟老师分开。
在校区这边住的时候,看到这里的一草一木,老师就想起去世的父亲。他终于有机会接近父亲了,但很残酷的是,只能看的是父亲曾经看过的景物,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也常常做梦,梦到父亲在水库边在亭子里,或坐或站,但就是不说话,也不理他。几年过去了,老师还是沉在对父亲的内疚里,无法释怀。
看到我,老师感觉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意气风发,似乎想要指点江山,把一切踩在脚下。知道天语和我之间的事情,老师觉得有点好笑又苦涩,他也担心,我会跟他一样。他没想到,和我接近反而差点害了我。那天他找我喝酒,是因为那天正是龚老师父亲的忌日,跟师母吵了架,老师的愁郁无处发泄,只好找我聊聊。就是在那时候,老人盯上了我。
龚老师是幸运的,还有机会当面得到父亲的原谅。我想,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真的很奇妙,没有谁会走别人轮回的路。我庆幸,我没有那彻骨疼痛的遗憾,我还有机会珍惜。
再次回到校区,雨已经不再下了,天大晴。校园依然很安静,一床一床的棉被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躺着。
入夜,校区依然能听到夜鸟啼叫,却少了很多凄清的感觉。
一轮蓝色的月亮,正高高挂在校区的天空。群山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