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学期见到马佳颖的时候,年前还是形如圆筒的胖姑娘,现在却苗条得不到一百斤。我很早就跟她说过,如果她能把体重降下来,肯定很有男人缘。因为她的脸蛋精致端正,是个美人。
我更在意的是,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能减那么多。上大学后她一直在尝试减肥,然而没有一次是成功的。
一起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我忍不住开口问她这个问题。
“难道是吃了什么效果显著的减肥药?”
她摆了摆手,“没有的事。那种东西全是骗人的。”
“那你倒是告诉我啊!”
她神秘地一笑,“嘿嘿,保密。”
搞了半天,得到的竟然是“保密”这个答案。我不依不饶地逼问。在我的一阵死缠烂打下,她总算是妥协了,贴着我的耳朵说:“看在你是我好朋友的份儿上,我才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我认真地点头应允,但她还不放心,又与我拉钩发誓。她这才继续说道:“你知道一个叫‘调和所’的机构吗?”
“调和所?”
“那是个很厉害的地方,能将两个人的属性折中。”
她进一步举例解释:“一名一米八的人和一名一米四的人,一同进入调和所的设备,出来后就是两个一米六。我寒假在那里与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进行了体重的调和。她非常瘦弱,皮包骨头的那种,但她的梦想是当警察,所以很有必要把自身的体重升上去。最后,我们都获得了理想的身材。”
我算是听明白了,可是不太相信她的话,“有这种奇妙的事情?”
“骗你干吗,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我又问道:“除了身高和体重,其他属性能调和吗?”
“据说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那么,”我抬起眼睛说,“寿命可以吗?”
二
我将马佳颖给的地址存到手机里。本来想打个电话咨询,但调和所似乎没有可以联系的电话号码,只能亲自走一趟。
“小岚,我有点担心你。”马佳颖告诉我地址后不安地说道。
“嗯?”
“因为你说寿命啊,总觉得你打算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我微笑,宽慰她道:“没什么啦,你别多想。”
危险吗?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或许这是打破宿命的好方法,怎么说也得试一试。
周末我搭车前往调和所。位置十分偏僻,在公交车都到不了的荒山上。下了车,我徒步行近两小时后总算是到了。那是栋方方正正的白色建筑物,看上去有点简陋。正门上方刻有圆形的章纹,章纹中央是一架漆黑的天平。这是调和所的标志图案。
“您好!”进入大门,一名年轻男子礼貌地和我打招呼。他鼻子高挺,眉骨突出,是典型欧洲人的面部特征。但他皮肤却是亚洲人的黄色,如果没预料错,应该是个混血儿。男子穿着平整的黑色礼服,领口打了个小巧的蝴蝶结,与他俊朗的外表很相配。
他自我介绍道:“我是调和所的负责人拜伦瑟,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我开门见山地问:“请问,这里可以调和寿命吗?”
“当然可以。”他回答得非常果断,反倒让我产生了疑虑。他大概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怎么了?”
“怎么说呢,我是经由朋友知道这里的,她成功调和了体重。但我总觉得有点天方夜谭……”
“小姐!”他严厉地打断我的话,“请允许我向你做些科普。你知道‘熵’的概念吗?代表混乱度的熵。”
物理课上提到过。虽然不怎么懂,但还算有点印象。
“自然界的一切现象,总是自发地朝熵增大,也就是更加混乱的方向发展。往清水中滴加红墨水,整杯水都会染上红色。冷的东西和热的东西放一块,冷的会变热,热的会变冷,两者的温度越来越接近。这个世界是从‘极端’趋向于‘平衡’的。而我们的行为——比如把参差不齐的人调成等高——正是符合这一原则。”
平衡,这是他们追求的结果。将天平作为标志大概也基于这个理念。我说道:“我相信你们。我想请你们帮我调和寿命。”
“只要参与调和的双方都同意,并签下协议,然后递交手续费就可以了。每个人一生在同一方面只有一次调和机会。”
“费用的事我知道。至于双方同意……我想说明一下,除我之外的另一人,他已经死了,这种情况可以吗?”
“原来如此,你是打算消耗自己的生命,让对方复活是吧?”
“你说得没错。”
“没问题,但你需要把他遗体的一部分带过来。”
“骨灰可以吗?”
他还是没有犹豫:“可以。”
“那我下一次再来拜访。”
“行。麻烦填一下预约单。”
手续和协议办完之后,我向他道别。在我离开之前,他对我说:“小姐,你应该明白即将发生什么。死人的寿命相当于是零。假如你还有六十年的寿命,与那个人调和之后,你就只能再活三十年。你认为值得继续下去吗?”
“值得。”
“哦,那一定是你深爱着的人。”
我摇摇头,“你猜错了,他既不是我的恋人,也与我非亲非故。”
拜伦瑟轻轻地皱眉,“是吗,那敢问你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
“这个……”
见我面露难色,他解围道:“算了,你没有义务告诉我。”
“不,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一句话来讲,是为了解除一个咒。我重视的不是让他复活,而是让我自己正常地活下去。”
想必我此番解释,只会令他越发困惑。在不知道那件诡异事情的情况下,没人能理解我的意图。
三
事情得从前年的暑假说起。
七月中旬,蒋鹏学长邀请我去野营。同行的还有其他三人——张小爱、万涛和潘鸣杰。我们都是“远足社”的成员,除了我和万涛是大二生,其余都是大三的。从年级上来看,小爱是我的学姐。但在远足社,她是不久前刚加入的新人,还得尊称我为“前辈”。
目的地是见月潭,一个避暑胜地。这不算是社内的日常活动,所以不必贯彻步行的社规。我们打算在那里住上几天,要是搭建帐篷的材料都靠人力扛过去,那肯定累得够呛,哪还有心情游山玩水。
第一天差不多在汽车上度过,到达见月潭时已经日没西山。我们在附近的山林里搭了两个帐篷。我和小爱两女生个,他们三个男人另挤一个。围着营火吃过晚饭后,天已经全黑了。
万涛提出建议,“呐,不如我们轮流讲鬼故事吧?”
没有人反对,以他本人为起点,顺时针转下来。叙述者一边讲,一边要把手电筒打在下巴上营造恐怖的氛围。可是每个人讲的故事都老得掉牙。只轮了一圈,就没人有玩下去的欲望。
“还是来做个游戏吧。”这回发言的是潘鸣杰,“禁言游戏,有人玩过吗?就是先设定一个字,把它定为禁言。谁要是不小心说出带这个字的话,就要接受惩罚。”
“好像挺有意思吗,玩吧。”
潘鸣杰继续说:“好,那么我来充当裁判员。”
我说:“干吗要有裁判啊?”
“游戏总要有领头羊。当然,我本人要是说了禁言,也逃不了要受惩罚。”
万涛打趣地说:“杰哥还是那么有领导风范呀。”
“你就别挖苦我了。”
我第一次见到潘鸣杰也觉得他像个领导。那是在学校的演讲比赛上,他以极富感染力的言语赢得评委的一致好评,最终获得冠军。
我们花了点时间确定禁言。最后决定下来是“爱”,张小爱的“爱”。小爱起初不赞成,但很快还是少数服从多数。
“具体惩罚内容,等有人中枪了再针对性地制定。什么时候结束,由我说了算,至少要持续好几天。大家可要留心自己的发言哦。我宣布游戏开始。”裁判员发出指令。
虽说是游戏,但有一点点特殊,它是融入日常之中的,没有鲜明的游戏氛围。
按照规则,假如一直闭嘴不说话,就肯定能幸免于难。但这样就过于无趣,没有人选择这么做。在闲聊过程中,蒋鹏第一个中招。他不经意地说:“小爱,吃不吃薯片?”
被指出之后蒋鹏掩着嘴,傻笑着说:“真是不甘心。”他接受了惩罚,第二天的行李由他一个人背。为了避免成为蒋鹏的继承者,所有人变得谨慎起来。
到了第三天早上,我们一醒来发现潘鸣杰不见了,打他手机也没回应。还以为他独自去哪里玩了,我们并没有太在意。可是一直到正午,还是不见他的踪影。这下我们着急了,唯恐他遭遇什么不测。商量后我们决定分头找,一旦有人发现立即通知其他人。
找到潘鸣杰的人是我。他已经变成了尸体,漂浮在见月潭的水面上。我是远远地通过他的服装辨认出来的。我们报了警。等待警察到来的时间里,我们划船打捞到了潘鸣杰的尸体。
警方在帐篷附近的山头发现了鞋印,比对后确认是潘鸣杰的。那几天并没有下雨,要留下鞋印不容易,除非脚下使了大力气。再加上它是擦过地面,警方推断是潘鸣杰摔倒时留下的。而山头的下方,正是见月潭。借由这种种线索,警方以事故结案。他们认为潘鸣杰半夜外出,不小心滑倒,掉至潭中溺水身亡。
这是潘鸣杰的悲剧。可包括我在内的四名活者的噩梦,正悄无声息地开启。
四
我们无心野营,在当地派出所被问讯相关事宜后,便坐车返回。来时是潘鸣杰驾驶,现在换成了万涛。心情糟糕透了,副驾驶座上的小爱更是一路不停地抽泣,可见所受打击之大。
“能不能别哭了!”蒋鹏平常就脾气不好,现在似乎更甚了。
可是小爱没有应答,仍旧哭哭啼啼。
“喂,我说……”
蒋鹏正要发作,万涛及时劝阻道:“好了。蒋鹏,你少说两句。小爱,你也收敛一点……”万涛还想说下去,但不知何故停住了,喉咙发出“呜呜”的声响。我们注意到他不太对劲,整个人都在发颤。在他驾驶之下的汽车,癫狂似的左右乱拐。
我凑上头去:“你……”还没说完“你没事吧”,我就见他脸部肌肉紧绷,两眼翻白,样子十分狰狞。更令人担心的是,汽车正朝着河堤开去,马上就要冲进河里。我顾不了那么多,伸手拧转方向盘。车子猛地撞到树上,好歹是停下来了。与此同时,万涛的身体也停止颤抖。
一时间,没人出声,车内安静得可怕。
邻座的小爱拍了拍万涛的肩,没有回应。她又把了把他的脉搏,几秒钟后,她扭过头瞪大眼对我和蒋鹏说:“万……他……好像死了……”
“什么!怎么会……刚才还好好的。”蒋鹏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小爱,你没有搞错吧……”这时,轮到蒋鹏发出“呜呜”声,浑身僵硬、颤抖,异常反应与万涛一模一样。
“好……好难受……”他挣扎地说出这几个字,两腿一伸就不动了。
短短的几分钟内,两个伙伴原因不明地死去,使得我和小爱茫然不知所措。
“啊!”若干分钟的沉默后,小爱爆发出锐利的尖叫,“我受不了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自然也是一头雾水,只能尽力地劝慰道:“你先冷静一下,小……”刚准备叫出小爱的名字,我立刻吞了回去。
“小岚,你不会也……”
万涛和蒋鹏都是话说一半就死了,小爱大概误以为我也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但我只是想到了什么而已。
一个可怕的假设。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故作镇定地说:“我没事,不过我可能知道原因了。他们两个死之前都叫了你的名字是吧?还记得我们玩的禁言游戏吗?裁判是潘鸣杰,他说游戏什么时候结束由他宣布。但现在,他死之前都没有宣布结束。所以这个游戏还在进行中。万涛和蒋鹏都说出了那个字,触犯了禁忌,必须接受惩罚。如今已没人制定惩罚内容,大概自动转换成了——死亡惩罚。”
“死亡惩罚……”小爱重复我的话,干笑着说,“可能吗……”
“只能这么解释了。”
五人的旅行小队,有三人出事,余下的两人自然脱不了干系。我和小爱被警察叫过去好多次。由于缺乏蓄意谋杀的证据,警察也没有拿我们怎样。万涛和蒋鹏死因相同,都是心肌梗塞。两人并没有心脏病史,会以这种方式死去,着实诡异。这更让我相信,他们的死亡是禁言游戏导致的。一股力量,导致了他们生命的终结。
五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事发几星期后,小爱打电话来,正好,我也想找人聊聊天。
我关心地问:“你最近情绪方面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晚上已经能安心地入睡。那个……我说小岚,这一切不会是我的错吧?”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指把禁言定为“爱”的事情。
“你不要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这跟你完全无关!会演变成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硬要怪责的话,也是潘鸣杰那家伙惹下的祸种。”
小爱顿了顿说:“……有道理,是他的错。”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改口道:“我刚才激动了,不能对死者无礼。他也挺倒霉,竟然会失足跌入湖中。”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她重复了一开始的问题。
“你也清楚,游戏永远都不会结束了。”
这是最可怕的,它意味着我们一辈子都要遵守规则,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我知道,我们俩被束缚了。”电话那端的声音先是有些失落,然后又信心满满,“但只要我们说话小心,绝不吐露那个字,就不会出事。”
“其实说实话,我非常害怕。就像体内被安置了炸弹似的,一不留神就会砰地爆炸。”
“话是没错,但要想啊,幸亏不是‘的’啊,‘呢’啊之类的常用词。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还有你在,真好。我们算是同一阵地的战友了。”
“哎呀,怎么说得这么壮烈……”小爱的话音断了,我以为是信号的问题,对着手机“喂喂”地呼叫着。
“小……岚……救……救命!”小爱发出像被人掐着脖子的声音。
“怎么了?不要吓我!”但不管我怎么吼叫,那边也没有一点反应。
不久之后,我得知了小爱的死讯,她也死于心肌梗塞。我实在搞不明白,她明明没有说“爱”字。又回想了一下,她说到了“哎呀”。我突然意识到,同音字也是会出问题的!
到此为止,前缀为死亡的禁言游戏,只剩下我一个参赛者,其余四人均以不同形式出局。原本以为还有小爱可以依靠,现在,我孤苦伶仃地站在黑暗之中,伸手摸不到任何希望。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变了一个人。我变得不爱说话,翘课频率急剧上升。特别是英语课,我一次都不去,因为英语里面“I”的发音很频繁。我怕我一不留神就说漏嘴。我终究是贪生怕死之徒。
以为日子一长,我会习惯。事实证明,这只是妄想。无论过多久,我每次开口之前,还是会确认要说的话没有问题。有人因此跟我抱怨说“小岚,总感觉你的反应很迟钝”。而我只能苦笑着敷衍过去。
就是这样看似不太正常的我,居然交到了男朋友。他叫仇向天,告白时他说喜欢安静的女生。我安静?大概参杂了不少的误解。不过无所谓了,跟他相处确实很愉快。在表达情感方面,他往往很直白,经常把“我爱你”挂在嘴边。他的存在稍微冲淡了我的不安。
然而,他对一件事很不满。
他问我:“你爱我吗?”
“嗯。”
“那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这个……你能感受到就行了,何必一定要……”
“就是要大声说出来,我才能真正感受到。这难道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吗?”
事实上,正是一件困难的事。我想着要怎么跟他解释,是不是要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之时,他又说道:“如果你说不出口,那么我们不要做恋人了吧。”
“你要逼我吗?”
“不是逼你,只是想得到证明。”
“对不起,我不能说……”
由于他的固执,我们分手了。我望着他,伤心溢出眼眶。不怪他,也不怪我。这一次,逐渐淡忘的恐惧再度袭来,而且比以往都来得凶猛。想到今后一直要受到那个魔咒的束缚,我就双腿无力,快要连站都站不稳。我表面上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生活,心里其实害怕得要死。
如果潘鸣杰没死,如果他能宣布禁言游戏结束,那么我的人生才能步入正轨。
六
我要想办法拿到潘鸣杰的骨灰。
以朋友的身份来到他家,装作要去看望他,我从他妈妈那里询问坟墓的所在位置。
提起儿子的死,潘母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爬满了伤感。她倒了一杯茶给我,翻着旧相册跟我细谈儿子的往事。我虽然对这方面没有什么兴趣,但出于同情和礼节,还是耐心地听下去。
“……那孩子最大的愿望是当一名演说家。你知道吗,他从小就有口吃的毛病,可他一直在努力克服。到了大学,他说话总算变得流利起来,离梦想越来越近。”潘母带我看客厅里的奖杯。原来除了校演讲比赛冠军外,潘鸣杰还拿了其他更高级别的奖项,都跟演讲有关。
潘母忍不住抹泪,“没想到……没想到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情……”
“还望您节哀。”
“是鸣杰命不好。对不起,跟你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你一定觉得我很啰唆吧?”
“怎么会,我能体会您的心情。”
“过了这么久,还能惦记着我家鸣杰,鸣杰生前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
她告诉我潘鸣杰坟墓的位置。不是在公共墓园,而是在某座山上,那种地方必然疏于管理。盗骨灰听上去挺恐怖,而且违背道德伦理,但我别无他法。正式采取行动是在晚上,连我都惊讶于自己的胆量。
我把骨灰盒收入行囊,第二次前往调和所。
迎接我的还是拜伦瑟,“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我直接问他:“可以开始了吗?”
“随时都行。”
“那么赶紧吧。”
我被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潘鸣杰的骨灰盒则在隔壁房间。通过墙上镶嵌的大玻璃,我能看到隔壁,布局与这里一致。房间中央安设了一台大型设备,像医院里做CT的仪器,后部拖着数不清的电线。
两名穿白大褂的技术人员告诉我调和的流程。我要做的其实非常简单,安静地躺在仪器内部即可。
“就跟做手术差不多,你不用紧张。”其中一人对我说。另一人按动着按钮,似乎是在做准备工作。
“好的,要打麻药什么的吗?”
“不需要,不过你进去之后,会在电磁波的作用下睡上一觉。醒来调和就完成了。”
那倒是相当轻松。我按照他们的吩咐做。仪器的内部非常简单,周围都是平滑的金属板。温度比外面略高,但还不至于感到热。在不知不觉当中,我合上了眼睛。醒过来后,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
“结束了吗?”我问身边的技术人员。
“嗯,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也就是说成功了?
我看着双手,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原以为缩减寿命,会导致皮肤的衰老。看来两者并没有关系。总之,我完全体会不到身上的变化。
我会不会上当受骗了?
当我走出房间,这份疑虑烟消云散。我见到了潘鸣杰,他活生生地站在那里,还笑着跟我打招呼。已经成为尸体的他,真的活过来了!
“小岚,见到你真高兴。”
我不想跟他做无聊的寒暄,于是正色道:“先不说这些,我有要紧事要说。”
“我也有要紧事,先让我说。”
他想说什么?
他毫不客气地夺过发言权,快速地说:“我之所以会掉入见月潭,都是张小爱干的,她把我推了下去。我……啊……”突然间他说不出话,脸色非常难看。这张脸,有万涛的影子,有蒋鹏的影子。我不需要多少思考,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潘鸣杰也是参加禁言游戏的一员,此刻裁判本人再次出局了。
一位工作人员见势不妙,跑过来说:“他死了?!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快叫拜伦瑟过来!”
“没必要慌张……责任不在你们。”我呆呆地说着,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几分钟前,我以为游戏总算可以完结,没想到变故来得那么突然。
——禁言游戏到此结束——
我割舍这一切,就只是想让他说出这句话。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发疯似的捶打潘鸣杰的尸体,借以发泄内心的郁闷。
“小姐,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了吗?”拜伦瑟拉住我的手。
我大口喘着气,问道:“能进行第二次调和吗?”
“每个人在同一方面只有一次机会。他不可能再次复活。”
“哦。”我靠坐墙角,一语不发。
一切退回到了原点。不,是更糟糕。我的人生,依旧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牢牢锁住。就像一架钢琴,有一个键你绝对不能按,那么你还能弹奏出动人的旋律吗?
面对珍惜的人,我永远说不了我爱他;面对烦恼之事,我也不能哀叹一声。这种痛苦,有人能体会到吗?
我彻底绝望了。明明眼前出现极好的机会,却白白流失。已经没有新的机会。
拜伦瑟来到我面前,再次问我:“不愿跟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说了也于事无补。”
“如果我告诉你,”他指着倒在地上的潘鸣杰,“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呢?”
我抬起头问:“他以前来调和过其他的东西吗?”
“看来你有兴趣了。”
如他所说,之前还想着一切与我无关,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些什么,而且无来由觉得拜伦瑟会提供给我揭开真相的信息。
他继续说:“我们可以交换情报,但必须由你先说。”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不容讨价还价。于是,我把暑假野营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拜伦瑟点点头:“我先告诉你潘鸣杰四年前为什么来这里。”
七
“当时和他一起来的是个叫叶文倩的女孩,两人是同学兼男女朋友。他们向我们提出要进行言语的调和。”
“言语的调和?”
“潘鸣杰说话结巴,想借助我们的力量得到改善。叶文倩说话十分流利,经过调和后,潘鸣杰有了明显不同,跟一般人差不多了。他们对结果非常满意。”
记得潘母跟我提到过,潘鸣杰梦想是当演说家,原来他的口吃是在这里治好的。
“之后过了半年左右,叶文倩又过来了。但这次,与她同行的不是潘鸣杰,而是另一个女孩。”
“谁?”
“张小爱。”
“小……”由于过度惊讶,我差点儿把禁言说了出来,“她们来干什么?”
“要求我们撤回之前的调和,似乎叶文倩和潘鸣杰分手了。调和是不可逆的过程,她们的无理要求不可能实现。我看人很准,叶文倩表面上对潘鸣杰恨之入骨,其实内心还是眷恋着他,想与他重归于好。你和他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吧?有听闻叶文倩发生什么了吗?比如自杀之类。”
他居然轻描淡写地说出“自杀”二字。
然而,我脑海里确实记起几年前有一女生跳楼自杀。由于不是关系密切的人,我没有去了解死者究竟是谁,不过隐约记得是姓叶的。
我轻声对拜伦瑟说:“好像是的。”
“那就容易理解了。能陪她一起来的张小爱,一定是她非常好的亲友。这么一想,张小爱推潘鸣杰下去似乎合情合理。”
为友人复仇。连头脑笨拙的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叶文倩之死说到底是潘鸣杰造成的,小爱原谅不了他。我回忆起小爱死去的那天,她在电话里问我一切是不是她的错。原来那个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的罪行以隐晦的方式告诉我了。
“然后,你们五个人的禁言游戏之所以会产生死亡诅咒,我想可能是因为叶文倩的反悔与她后来的死,打破了我们之前一直制造的平衡。”他进一步解释,“我之前一直强调调和的自愿性,就是为了保证后期不会出现因为其中一方后悔,而让调和产生不可预计的影响。”
“这么说来,那该死的诅咒是这里生成的。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错!”我气愤地说。
“难道手术失败就应该怪罪医生吗?”
“可是你们事先并没有说调和会有这样的后果!”
“是你们主动到这里请求调和的。我们并没有强迫你们。而且我们实现了你们的愿望,不是吗?”
我被他反驳得一时语塞。鬼故事。
我质疑道:“你们创造的……真的是平衡吗……”
“平不平衡是相对的。如果你歪着脑袋看平衡的天平,那么它就是倾斜的,不是吗?我们一直致力于创造我们认为的平衡。”他笑得优雅而从容,我却好像从他的笑容之后看到了魔鬼。
欲望的魔鬼。
我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悻悻地离开调和所。
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分。被我强压住的失落,重新涌上心头。双肩仿佛被不知名的重物压迫,使得我毫无前行的动力。回望调和所,它像个怪物般俯视着我。
我今后该怎么办?让诅咒束缚我一生吗?
游戏结束的方式有两种,一是裁判宣布结束,二是所有游戏者都出局。既然前者已不可能,那么就让后者到来吧。
我拨通了阿天的号码。
“阿天吗?”
“是。”
“我们之前交往那么久,我一直没说,实在对不起。现在,我告诉你,我爱你。”不知为何,心里有种畅快的感觉,想着总算鼓起勇气说出口了。
“能否先告诉我你是哪位?”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周围的景色都陷入无边无际的苍白,耳边嗡嗡作响。难以名状的痛苦从肋骨内侧出发,进而传遍全身。
整天把“爱”挂在嘴边的人,居然连我是谁都不清楚。真可笑,我是说我。我安然地闭上眼睛,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朦胧中,我好像又看到了拜伦瑟,他伸出双手拥抱我,在我的耳边轻轻说:“欢迎来到调和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