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故事之忐忑的深红

    1
    苏陨走进教室,原本喧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那目光里有恐惧,有厌恶,还间或着嘲讽和同情。
    苏陨握着缠了绷带的手低下头,心情复杂地走到自己的位子,还没坐稳,就被班主任叫到了校长室。
    推开门,一位身穿警服的青年回过头,看着那徽章他心头一颤,几乎预见了未来的牢狱生涯。
    苏陨杀了一个人。
    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陈谋生日的那天,苏陨和亦风被叫去见识他的新礼物,一辆新款的进口跑车。苏陨的爸爸年轻时是职业车手,十岁就教他踩油门,顾忌到没有执照他开的是附近的小路,行到拐角却突然刹车失灵,车子冲出护栏连滚了两圈掉入湖中,顺带撞死了在湖畔练球的一个少年。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对于苏陨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之后他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还没能开口说话就不断有警员在床前问个不停。死者的家属跑来闹,把他的老爸气得半死,直喊着孽子一巴掌下去就将他丢在病床上不管了。
    苏陨每天都做噩梦,梦里被他杀死的少年抱着自己的头颅,睁着血淋淋的双眼静静地盯着他。那种感觉一直到清醒都无法消失,洗手的时候总看见水龙头里流淌的水变成鲜血。
    “未成年能判死刑么……”苏陨垂头丧气地问,要真死了那辆进口车该谁赔呢?
    警官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真要判刑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他慢悠悠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你知不知道那辆车被动了手脚?”
    “什么?”苏陨诧异地张大眼睛。

    “你开的车被人割了刹车线,拐弯的那条道也被人泼了油,我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而你只不过是里面的棋子。”
    苏陨脚下一绊,直直地坐倒在沙发上。
    警官往桌上丢了一堆照片:“你认识这些人吗?”
    苏陨僵硬地俯下身,照片上全部是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少女,其中几个还是以前的同学。
    “加上被你撞死的那个,这已经是三年来第二十七个。”警官道。
    “什么二十七个?”苏陨觉得自己的额上正冒着冷汗。
    “你眼前看到的这些人,在这几年间相继被谋杀。”警官按下打火机,漫不经心地点着烟:“死者全部是未成年的高中生,都在一个市里,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奇怪,所以构不成疑点。第一人是在图书馆被铅球砸死的,不知道是谁在书架上放的铅球,有人拿书的时候碰巧掉到他头上。而拿书的那个人就是第二个死者,他的死因是被同学无意间关在了化学室,里面的化学品被打翻,最后中毒身亡,而最后关门的那个同学,很快则成为第三个死者……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苏陨惊恐地看着警官的眼睛:“多米诺骨牌?”
    “聪明。”警官笑了笑,“所有的案件都看似误杀,事实上却有人在中间动了手脚,就像你这次开车撞死这个少年,也是有人谋划好的剧本,并且你和你车上的朋友,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开什么玩笑!”苏陨愤怒地捶着桌子:“我做错了什么事,凭什么非要被杀,还必须变成凶手不可?!”
    “谁知道,凶手的动机不明,说不定只是在玩一场游戏,只能说你运气不好被选中了。”
    “既然这样你就把那个真凶抓起来啊!”苏陨激动地喊道,“如果你早点抓到那个人,我就不会,不会……杀人。”
    警官却耸了耸肩膀:“说的容易,没有疑犯也很棘手啊。”
    “那你还坐在这里不去……”苏陨突然意识到什么,震惊地站了起来,“你想找我作诱饵?”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警官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机器:“这是监听器和跟踪仪,你戴在身上,警方会保护你。”
    “我不要!”苏陨愤愤道,“抓捕凶手是你们的职责!”
    “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未成年跑去开车,撞死了人,以为有人动了手脚你就完全没有过错了?”警官的目光变得锐利。
    苏陨战栗地拧起眉睫。没有错,在听到还有真凶的那一刻,苏陨的确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撇清关系,从罪恶感里解脱出来,然而即使不会被定罪,世俗不加指责,那具少年的尸体依旧会永远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他杀了人,这是事实。
    警官抽了一口烟,步到窗前背对着他道:“你考虑一下,是跟警方合作还是和你的朋友一起死。”
    “我不会让他们死的!”想到陈谋和亦风,苏陨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胸口,“但我也不会相信你!”
    嘭地一声,大门被关上,警官回过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再将视线转移到桌上——监听器还在原处,那堆照片却不见了。
    2
    苏陨跑向电话亭,确定陈谋和亦风仍在家休养后才稍许平静。
    挂上电话后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沿着玻璃墙坐到地上,陷入了无尽的惶恐当中。
    是谁在那辆车上动了手脚,是谁让他成为凶手,他也会像那个少年一样被杀死吗?
    苏陨抱住自己的身体,不住地喘着粗气。
    该怎么办,就算告诉爸爸也没用,难道真的像那个警官说的去做诱饵?
    不行,那样做只会被杀,苏陨无法信任那个目光冰冷的警察。
    他回到家,收拾了简易的行李,再度联系了两个好友。
    刚踏入陈谋的家门,苏陨愧疚地低下头:“对不起,那辆车……”
    脸上还打着白色补丁的陈谋一把箍住他的肩膀:“这种时候还说这个,那车早就上了保险,你就不用担心了。”
    这时候亦风刚好也到了,一进来就紧张地拉着苏陨上下打量:“你没事吧,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吗,是不是该多观察一阵子比较好?”
    听着死党的暖言暖语,苏陨的心情渐渐变得安宁,半个月来的恐惧和不安都好像化作雪水,慢慢沉淀下来。将校长室内发生的一切告诉陈谋和亦风后,三个人如死寂一般沉默了许久。
    “为什么……”亦风疑惑地抬起头,“为什么会是我们呢?”
    来这里的路上,苏陨也不只一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关于生存和死亡的事,每个人这一生都至少会想过一次,但不会是在青春年少的时代,如此突然地笼罩在他们这些平凡的学生身上。

    个性较为老成的陈谋却道:“凶手的目标只是高中生吧,应该不是我们得罪了什么人的过错,变态偏执狂的头脑都是很难理解的。”
    苏陨确实无法了解,用这种方式连续谋杀了二十七个人,即便不是亲手完成,难道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吗?
    “总而言之,从现在开始我们几个必须小心。”如同兄长般既温和又严厉的亦风对苏陨道:“如果有什么可疑人物一定要告诉我,还有尽可能不要单独行动。”
    “真是偏心,我也可能遇到危险啊。”陈谋吃醋地调侃道,以前亦风就比较关心苏陨,想到铁三角中两个人撇开自己要好,他就时常感到不公,虽然外表粗犷,陈谋却是内心非常敏感的人。
    “要这样防到什么时候呢?”苏陨却沉浸在矛盾当中,“如果,我只是说如果,我们能够找到那个真凶的话,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结束?”
    陈谋和亦风同时转过头来看着他。苏陨知道这是非常自私的行为,自己想要摆脱血腥的罪恶感,却将好友也拖了进来,可是他实在没有勇气独自去面对这一切。

    “你说的没错。”此时亦风却道,“与其不明不白地成为别人的目标,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也同意。”陈谋接道,“我可不是三两下就被杀死的角色。”
    苏陨的心中重新涌起了希冀,他将带出的照片摊在友人的面前:“我们的线索只有这些。”
    他们两个开始端详照片里的人,然后不约而同地拿起几张道:“这几个人我认识。”
    “过去的同学吗?”苏陨和陈谋亦风来自不同的小学,初中时他们两个才分别转到了自己的学校。
    亦风看着昔日同窗的脸:“没想到他们也是受害者……”陈谋的情绪也有些低落。
    苏陨犹豫了一下才道:“老实说,这些照片里的人我好像全部都见过。”虽然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这二十七人,包括被他杀死的那个少年,都至少与苏陨有过一面之缘。
    “还记得我们两个初中刚刚转到班上的时候,你也是第一眼看到就上来问我们是不是见过。”亦风回忆道。
    陈谋也说:“那时候就觉得你认人的记忆力真是惊人。”
    “大概因为我从小就学美术,画多了素描人像对人的脸比较敏感。”
    “不过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亦风若有所思:“说不定你过去见到我们的地方和这些照片上的人是一样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就成了我们这些人之间唯一的共同点?”
    毕业于不同的小学和初中,在同一个城市里长大的这二十七个死者,究竟和他们三个人拥有怎样的联系,才会成为幕后凶手的目标?
    直到入睡前,苏陨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3
    半夜里,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苏陨朦胧地张开眼皮,睡在地铺的关系,视线之内刚好有一双脚在地上走动。
    黑色的袜子?睡觉还穿袜子,肯定是陈谋吧……苏陨迷迷糊糊地想着,再度陷入了睡眠。
    ——喂,他在动——
    什么声音?
    ——我不骗你,真的动起来了——
    谁,你在说什么?
    ——啊,他过来了——!!!
    猛地一阵轰鸣,苏陨整个人仿佛从悬崖跌进了万丈深渊。
    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尖叫,陈谋慌忙地从床上跌了下来:“怎么回事?”
    苏陨不明所以地撑起身子:“是亦风的声音?”
    两个人互看了一眼,匆忙往发出叫喊的地方冲去,亦风正跌坐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全身颤抖着望着前方。
    “发生什么事?”苏陨赶紧扶住亦风的身体。
    “里面……看里面……”亦风战栗地举起右手,苏陨朝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雪白的瓷砖上,用猩红的鲜血写着几个刺眼的大字:杀人的感觉好吗?
    苏陨的心口就像被巨锤重撞了一下,呆滞地看着那犹如审判的文字不能动弹。
    陈谋拉开浴帘,窗口的铁栏被人撬开,凶手显然是从这里进入的。
    他真的来了,苏陨全身的毛孔似乎在这一刻全然关闭,血液和汗腺都停止了活动。
    如果和警官对话时只是预告,如今这个所谓的幕后真凶已经来到了他们身边,并且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轻易地进入了这间别墅。
    “小陨。”亦风察觉到苏陨的神情有些不对劲,推了一下他的手臂。
    苏陨猛地弯下腰,双手箍着自己的脖子干呕起来。
    找了一圈也没有看到罪犯的痕迹。
    “该怎么办,这里不能住了吧?”亦风看向陈谋,他们还好,但是以苏陨的状态再呆下去肯定存有阴影。
    苏陨呆滞地抬起头看了看钟,动作机械地站了起来。
    “你去哪里?”陈谋问。
    “去学校,上课。”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马上要期末考,不能再丢课了。”
    “这种时候你哪还有心思去上学,再说学校里人那么多,凶手要混进来不是很容易吗?”亦风道。
    苏陨固执地换了衣服,提起书包:“不行,必须去上课。”
    “小陨!”亦风上去拉他的袖子,却被苏陨一把甩开:“让我去学校,我非去不可!”他突然激动地吼道。

    从车祸的那天起爸爸不认他,同学当他是杀人犯,后来又冒出个警官说有人要他死,苏陨的生活已经完全被毁了,“如果不能趁现在还能进学校去上课的话,以后说不定就真的没有机会了……”坐牢还是被杀,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苏陨说着,鼻子一酸,隐忍了半个月的泪水顷刻间如泉涌流淌出来。
    最后的结果是三个人都去了学校,虽然不在一个班,想到好友就在同一栋教学楼里,苏陨多少有些安心。
    这一次他是真的被吓到了,那几个血红的字犹如恶魔的爪子抓在苏陨的心上,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背负着怎样的罪恶。班上的同学依旧排斥他,好点的就把他当空气,坏的就说些不堪入耳的话。苏陨强迫自己承受着,一堂课下来终究什么也没听进去,反因疲惫打起了瞌睡。
    一旦入眠又开始做梦,独自一个人躺在阴暗而狭窄的空间内,四周不断地传来孩童的嬉笑声。
    ——你快看——
    不要看。
    ——胆小鬼,就在你背后,回头看啊——
    别回头!
    丁零零地一段长声,苏陨骤然清醒,全身冷汗,就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操场上响起了进行曲,身旁的同学陆续起身往外走去,苏陨连忙也站了起来,随着人流准备去做午间操。
    “杀人犯还敢来学校。”这时候,背后突然冒出一道恶意的声音,苏陨刚要回头,突然脚下一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楼梯下方跌去。他惊恐地挥舞着双手,却见阶梯上站着一具无头的尸体,正疑惑着掌间传来一阵粘腻,苏陨茫然地低下头,那少年的头颅竟稳当地抱在自己的臂中!
    鼻息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苏陨惊吓地坐起身,陈谋和亦风纷纷上前观望。
    “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痛?好在当时楼梯上人多……”
    就在亦风关切之时,苏陨满脸怔愕地抬起头:“我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那些人了。”
    被人推下阶梯的那一刻,苏陨猛地想起一件事。七年前,在市内新建的历史博物馆,苏陨所在的班级和附近的小学组织去那里参观,结果却在楼道内发生了踩踏事件,他还记得事情的起因是班上一名男生恶作剧,说展区内的蜡像复活了,吓得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博物馆外奔涌,因为人数众多在楼梯相互挤压,导致数人死亡和重伤。

    “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我们学校也去了,我还被人踩成骨折。”亦风说。
    陈谋的脸色不太好看:“我也被送去医院。”
    “就是在那个医院里。”苏陨肯定道:“那二十七个高中生跟我们一样全部是踩踏事件的受害者。”
    那次的事故在政府的压制下没有被大力报道,博物馆关闭后,事件也就不了了之了,虽然是人为灾难却无法判定凶手,除了金钱的赔偿外,死者的家属没有得到任何安慰。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死者的亲人回来报复?”亦风皱起眉,苏陨的思绪也陷入困境当中。
    踩踏事故的死者全部是人为身亡,当时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既是受害者也是踩死他人的凶手,就像这次一样……苏陨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被迫成为谋杀那个少年的凶手,又将被下一个被害者所杀,这是真凶所构筑的恶性循环,是对踩踏事故最残忍的报复。
    “当时是谁引起的骚动?”陈谋问。
    苏陨回忆着梦中的声音:“是我的小学同学,外号叫霸王龙,他没有跟着人群跑下来,所以没有受伤。”
    “这么说罪魁祸首反而没事?”
    “不是没事。”这时候,警官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你们说的人叫做王东,他在三年前就已经失踪了。”
    “你说什么?!”苏陨激动地下了床,“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凶手的动机却骗我!”
    警官对他的斥责只是冷笑:“我没有义务告诉你真相。”
    “警方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亦风严肃地问。
    “对死者的家属已经全部排查过,由于不在场证明都被否定了嫌疑,剩下的只有至今下落不明的王东。有人说你们出事的那天凌晨,看到一个红头发戴着口罩的少年提着箱子从那里经过,地上的油应该就是那时泼上的。”
    “他为什么那么做?”陈谋道。
    苏陨想起浴室墙壁上的那句话,猛地涌起一股寒意:“是杀人的感觉……”
    因为一句无心的玩笑话造成了数人的死亡,对于孩提时代的王东来说必然是无法遗忘的阴影,如果他是陈谋口中的偏执狂,或许真的会沉迷于这种杀人游戏当中。
    警官掏出一张照片,放在床上:“这是王东初中时候的样子,要是你们看到他记得通知我。”他说完要走,被亦风一把拉住:“等一下。”
    警官的衣服里应声掉出一个黑色皮夹,陈谋弯腰捡起,看到皮夹的左侧有一个女子的照片:“这不是杨老师吗?”
    警官突然脸色大变,瞪了陈谋一眼后,粗暴地抢过皮夹离开了病房。
    “认识?”亦风问。
    “我小学隔壁班的班主任,在踩踏事件中为了救学生死了。这么说起来我记得当时传言她有个当警察的男朋友,有一回老师生日居然穿着制服跑到学校来送花。”
    苏陨讶异地睁大眼睛,亦风的目光也变了:“他也有可能为了女友的惨死公报私仇。”
    “苏陨说的没错,这个警察果然不能信任。”陈谋凝重地接道。
    4
    离开医院后,亦风将苏陨接到自己家里,陈谋则坚持留在那栋别墅。
    亦风是单亲家庭,在他的父亲再婚后就一个人搬出来住,他唯一的弟弟则跟母亲移民去了国外,苏陨第一次见到亦风的时候他就说他很像他弟弟,所以一直把他当干弟弟照顾着。
    “我看你明天还是不要去学校了,太危险了。”亦风一边铺被子一边说。
    苏陨专心地看着警官留下的照片,一头红发的王东表情乖张地对着镜头:“他真的会是幕后的凶手吗?”
    “如果真的是,你准备怎么做?”
    “阻止他。”苏陨本能地脱口而出,“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样做是不对的。”
    亦风沉默一下问:“那你对七年前的事情怎么看,我们当时也都在那个楼道里,你觉得我们是罪人吗?”
    苏陨心头一颤,不知如何回答,小时候不懂事,只当是一次意外就忘在了脑后,然而如今想来死亡曾如此真切地在身边发生,而他也是拥挤在那条杀人阶梯中的一员。
    “不知道那个警官心里是怎么想的。”亦风叹了口气。
    自己的女友不明不白地死掉,身为警察却找不出能够负责的凶手,如今又遇到这种案件,他会不会跟凶手一样觉得他们都是该死的?这么想着,苏陨似乎有点明白警官身上无法驱散的敌意和冷漠。
    尽管亦风躺在身旁,苏陨还是无法入睡,他害怕有人再度潜入,就像前两次那样,悄无声息地割破了刹车线,又在浴室里留下血的留言,简直——就好像凶手就隐藏在自己身边一样!
    结果这一晚什么也没有发生,天快亮的时候,苏陨留了个字条给亦风出门了。
    已经无法再坐以待毙,苏陨决定自己找出真凶,他凭借着记忆找到博物馆附近那所医院,给一个老护士塞了几百块的红包,询问关于踩踏事件患者的病历。
    告知了病历存放的位置后,护士呢喃了一句:“怎么都爱问这个。”
    “还有别人来过吗?”
    “去年有个警察来问病历的事,我告诉他三年前有个男孩子来过。”
    苏陨一怔:“是怎么样的男孩子,是不是红头发的?”
    “没错,他跑到档案室偷病历,被医生发现跑了,最后拿走了挂号的名单记录。”
    难道真的是王东?
    这时护士又道:“说起来那个警察问话的时候特别凶,有一件我都没敢说。”

    “什么事?”
    “我觉得那个男孩子好像戴的是假发。”
    苏陨的心里咯噔一声,犹如被凉水泼过,难道说凶手故意戴上显眼的假发,伪装成王东转移视线?
    他来到档案室,守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趁着一个医生开门时潜了进去,藏身前在锁上塞了口香糖防止门被反锁。等医生离开后,苏陨开始寻找七年前的病历。送到医院的患者加上死去的一共有四十多人,其中也包括陈谋和亦风。
    看完其他人的,苏陨迟疑了片刻,将视线转向亦风的病历上:“腹部……肿瘤?”和在病房时所说的不同。他又翻开陈谋的病历,几行字阅读下来,苏陨的眼睛越睁越大,整个人就像被巨石压住一样喘不过气——失去生育能力——这就是仅有十岁的陈谋在那场踩踏事件中留下的永久伤痛。
    带着强烈的罪恶感,苏陨逃也似地离开了医院。
    不可能,他痛苦地抱住头。
    在看到诊断书的那刻,苏陨的脑中闪过陈谋具有谋杀动机的念头,但是很快的,他又强迫自己否决了这个怀疑。
    一定不会是陈谋,当时他也在那辆车上,不可能是他。
    他是那么开朗的一个人,怎么会留下如此残酷的伤痕,他是他最好的朋友,绝不会是凶手!
    混乱间,苏陨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亦风的家中,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人应,他焦急地拨打了亦风的手机。
    “喂?”电话一接通苏陨连忙道:“你在哪里?”
    “小陨吗,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担心死了?”
    “先别说这个,你现在在哪里?”
    亦风顿了一下,才沉声道:“陈谋说他找到了王东,约我现在过去。”
    苏陨震惊地顿住脚步:“别去,有危险,你不要去!”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已经到了。”亦风却为难地说。
    “你在哪里?!”苏陨激动地喊道。
    亦风犹豫地报出地址:“你别担心,我们抓到王东就回来,你先在我家等着,钥匙在花盆里。”说完他挂断了电话,等苏陨再拨过去却已经关机了。
    苏陨立刻拦了一辆车赶去亦风所说的贫民区,下车后犹豫了一下,到附近的电话亭报了警。
    挂上电话后他立刻开始寻找墙外的门号,六十三,是这里了:“亦风!”苏陨重重地捶着木门:“陈谋,你们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一道身影扑到了苏陨的身上:“小陨,小陨……”亦风抱着他激动地哭喊着。
    “发生了什么事?”
    “陈谋死了,他为了抓王东,两个人都死了。”亦风泪流满面地说。
    两个人都死了——苏陨怔愕地睁大眼睛:“怎么可能?!”
    亦风抽泣道:“陈谋今天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找到王东,等我来的时候就看到里面一团乱,两个人都没气了。”
    “不可能……”苏陨僵硬地迈出步伐,被亦风一把拦住:“别进去,很难看……”
    “不行,我要进去。”苏陨拔开他走进阴暗的房间,凌乱的场景看得出刚刚经历了一场搏斗。
    从卧室到客厅拖出一道暗红的血痕,血渍的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死气沉沉地倒在墙角,脚上穿的正是那天晚上看到的黑色袜子。
    “不会的……”泪水自苏陨的脸上夺眶而出,他难以置信地退后了一步,然后走向卧室,一头红发的王东半个身子躺在床上,背后插着一把开山刀。
    苏陨抗拒地摇着头,突然冲上去一把拉住王东的头发。
    是真发,头顶已经长出了黑色的部分,看上去已经染过了一段时间。
    “小陨?”亦风疑惑地看着苏陨的举动,他转过身,抓住亦风的手臂急切地说道:“凶手不是王东,你听我说,我刚刚去过医院,那个护士说三年前偷病历的男生戴了假发,是别人伪装成王东!”
    “你去了医院……?”亦风讶异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去那里?”
    “我想要找出凶手…我……”苏陨的话突然顿住了,他低下头,移开指尖,只见亦风的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米粒大小的血口,刚刚激动间拨开了结痂,此时正有鲜血从肌肤冒出。“这个伤,是在什么时候……?”苏陨的脑中突然闪过浴室墙壁内的字,深红的,难道是人血……?
    亦风的神情渐渐黯然下来:“你为什么要怀疑呢,我最不想伤害的人明明就是你啊……”他伸出手,在苏陨的脖子上扎了一下,只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进入血管,苏陨的身子软了下去,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5
    暗红的灯光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苏陨的目光从朦胧转为清澈。
    他浑噩地低下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个木质的浴缸当中,深红的水里游荡着毛绒一样的不明物体,是什么,细长的,难道是头发?
    苏陨挣扎地想要起来,全身却似虚脱一般无力,大把大把的头发在水里纠结着,将他的身体紧紧缠绕。
    “你醒了?”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苏陨回过头,那个警官正坐在墙角,神情狼狈地看着他。
    “你怎么……?”
    “接到报警来抓凶手,结果为了救你被凶手暗算。”警官动了动身子,露出锁住四肢的厚重铁链。
    凶手……苏陨猛地想起什么:“你是说亦风,为什么……?”
    “你想知道原因?”这时候,亦风从黑暗中缓缓地走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弟弟吗,七年前,他在那场踩踏事故中死了,他叫小云,跟你的名字很像是不是?”
    苏陨怔怔地看着他:“怎么可能,你弟弟不是跟你妈妈移民了吗,而且医院的病历记录里……”
    “他根本没有弟弟。”警官打断苏陨的话。
    “我当然有。”亦风走到灯光下,温和的面容在一片深红光彩下微微扭曲着,“他从出生的那刻就一直跟我在一起。”
    “哼。”警官冷笑了一声,“你说的是你肚子里那个肿瘤?”
    “住口!”亦风一脚踩在警官的肚子上,“那是我弟弟,我的双胞胎弟弟。”
    苏陨想起在病历看到的诊断,亦风在踩踏事件后的确做过肿瘤拆除手术,可警官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问过你在美国的妈妈,你出生的时候出现了寄生胎现象,你说的双胞胎是她怀孕时寄生在你肚子里的变异婴儿,他从来没有出生过,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你弟弟这个人!”警官激烈地挑衅着,亦风的脸色越来越沉,全身颤抖着,沉浸在自己的黑色回忆当中。
    小时候的亦风身材瘦弱,却有着比常人大许多的肚子,他的腹腔里寄生着自己的胞弟,因为这罕见的病症,父母闹得离异,身边的人也投以异样的目光。就像怪物一样被人排斥的童年里,陪伴在亦风身边永远不会抛弃的人只有他的胞弟,寄生在他身体的弟弟亦云。然而七年前王东一句话恶作剧引起的踩踏事件,令他弟弟胎死腹中,医生像对待物品一样丢弃了亦云,对于所有人来说仅是一个类似肿瘤的畸形体,却是亦风唯一珍贵,与他共生在同一个胚胎内的胞弟。
    “你的女朋友也是在那个时候死的吧?”亦风踩着警官的腿道,“但是人们至少还记得她的名字,为她建立墓碑,然而我的弟弟明明被害死却连名字也没有留下!”他甚至不曾真正到过这个世界,在那次的悲剧里,没有人知道曾有这样的一个生命因此陨落,唯有这一点,是亦风最不能忍受的。
    “所以……你才会复仇?”苏陨震惊地注视着亦风:“你杀了那二十七个人,就连陈谋也……”

    “你说错了,人不是我杀的,除了软禁王东,我从未真正动过手,杀人的是你,开那辆车的人也是你,你知道为什么我会让你去杀那个人吗?”
    “为什么?”
    “因为你像我的弟弟。”亦风走过来,抚摸着苏陨的脸,“如果亦云现在还活着,一定跟你一模一样,所以我让你代替亦云,亲手为自己复仇。”
    苏陨的周身涌起一股寒意,友人昔日温柔的眼神,在这一刻竟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但是我并没有想过要杀陈谋,在车祸以后我原本打算造成王东畏罪自杀的场面,就此整个游戏就会终结,但是那天晚上陈谋居然会发现我在墙上写字,他要我去自首,所以我必须牺牲掉他,是王东杀了他,不是我。”亦风歇斯底里地沉浸在幻想当中。
    “疯子,你是个疯子!”警官大声咒骂道,“你完了,你已经逃不了了!”
    亦风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是吗,我不这么认为,痴心警官心怀仇恨,为女友复仇连杀数十人命,当我离开这里,所有的报纸上都会有这条新闻。事实上你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吧,你的女友居然被她最心爱的学生踩死,你也很恨,很想复仇吧!”
    “你错了!”警官冷笑着:“她是为了保护自己学生而牺牲,她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就算其他人不知道,她的学生会明白,我也明白,不明白的人只有你,以为自己是悲剧的受害者,却一再地制造悲剧!”
    亦风的嘴角抽搐着:“那又怎样,一切已经结束了……”他转过头,看着苏陨,目光转为痴迷:“我的弟弟也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在你妈妈肚子里吞了你的胞弟,现在又想把他也吞了,死心吧,你龌龊的欲望永远不会实现。”警官讽刺地说,苏陨战栗地望着亦风:“我不是你弟弟,我是苏陨,你最好的朋友苏陨!”
    “无所谓,我希望你是谁,你就是谁。”亦风微笑着捧着苏陨的脸:“别离开我了,好吗,小云,再也别离开我了……”
    苏陨怔怔地看着亦风绝望的目光,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轰响。
    “别动他!”浑身是血的陈谋站在那里,虚弱地撑着墙壁。
    房内的三个人都是一怔。
    “你还没死,你是怎么进来的?”
    陈谋牵强地扯了一下嘴角:“你根本没有下重手,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你把钥匙放在花盆的习惯?”
    亦风的表情动摇了片刻,苏陨突然纵身将他抱住:“停止吧!”他泪流满脸地说,“亦风,已经够了,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说你已经要结束一切了,为什么还会在浴室里留下那样的句子?那是你想要问我们,是你要传达的心声对吗?那么现在我就告诉你答案。”苏陨松开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杀人的感觉很痛,比死还要沉重,恨不得将自己从世界抹杀掉,厌弃自我,寂寞无助,那个时候的我就是这种感觉,在我孤独的时候,因为有你,有陈谋,所以我才能够站起来,才有勇气去面对,你也是一样……”苏陨抚摸着亦风的脸,“你也要勇敢地接受事实,我不是你的弟弟,他已经不在了,比起已经安息的弟弟,现在站在这里的我们不是更重要吗?”
    亦风僵硬地摇着头:“胡说什么,我最重要的只有我弟弟。”

    “难道在这几年和我们的相处之中,你就不曾有一刻觉得不再孤独?那么为什么要停止,名单上的人数不是有四十多个,为什么你会想要结束呢,如果真的只是想要报复,为什么你的眼神会这么悲伤?”苏陨大声质问着。
    亦风茫然地睁大眼睛:“我……不知道……”
    “很痛苦吧,说什么是游戏,其实你的身上也早就伤痕累累了吧?”
    从七年前的那一刻起,亦风就一直被踩在那拥挤的阶梯里,从未从悲剧里醒来过。
    “你最想要的并不是别人承认你的弟弟,而是有人能够包容你,不是吗?”苏陨哭着说。
    亦风一动不动,动容的脸宛如被皂水洗去的画皮,渐渐地崩溃。
    不被承认的弟弟,不被接受的自己,他就像行走在人间的怪物,从未得到过别人的承认。

    墙角边,陈谋解开了警官身上的枷锁,终于再无力气地躺了下来:“够了,亦风,好好地看一看你的眼前,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你身边,不是吗?”
    “我……我……啊啊啊……”豆大的泪水从亦风的眼眶中脱出,他抓着苏陨的双臂,缓缓地发出如困兽一般撕心裂肺的哭喊。
    悲恸的鸣泣直到陈谋被送上警车都没有结束,苏陨紧紧地拥抱着受伤的亦风,强烈的企盼自己真的是他那个不曾存在的弟弟,那样的话亦风就不会被父母抛弃,不会孤身一人活在痛苦和仇恨之中,背负着沉重的罪恶,在深红的泥沼里越陷越深……
    半个月后,陈谋的身体逐渐康复。
    医院的病房内,苏陨坐在陈谋身旁看着电视里关于亦风案件的报道。
    “对不起,其实我在医院偷看了你的病历……也曾经怀疑过你。”苏陨愧疚地低下头。
    陈谋诧异地看着他:“你是说我那里被踩的事?早就已经治好了,要不然我怎么会长得这么有男子气慨。”他拍了拍苏陨的肩膀:“傻瓜,会怀疑是正常的,重要的是即便怀疑最后还是要选择相信。”
    那天夜里,陈谋看到亦风一个人躲在浴室里哭,第二天见到墙上的文字,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友人会如此痛苦。仇恨的心情总是轻易地产生,然而在恐惧和寂寞后所衍生的,除了深红的罪恶,也会有承担与包容。
    阻止悲剧的唯一方法就是原谅,苏陨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沉淀的罪恶似乎化作责任,背负在坚韧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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