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杀意

    布局
    有人要杀我。
    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寒假开学后不久。那天,我惯常地坐在传达室内,也坐在我惯常坐着的那张松软的电脑椅上,翻阅着手上的书。
    南方的气候此时已经很温暖。为了享受春天的新鲜的空气,在看书之前,我打开了传达室所有的窗户。
    这栋六层楼的学生公寓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而位于一楼中央位置的传达室,显然尤其需要放走屋内一个冬天的潮湿气息。
    由于是周日,整栋公寓都很安静。我就这么一直安静坐着翻了大约两个小时的书,直到耳后响起“砰”的一声。
    立刻条件反射地将头抬起,起初我以为是倚在墙角的那一排开水瓶中的一个爆裂了。但环视了传达室一圈后我才发现,是电脑椅的椅背上多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黑色箭尾的飞镖,两寸长的箭身已经直直穿透了椅背。
    冷汗从身上每一个细胞渗出。上个月的电视新闻里曾播报过,一名男子在森林公园被这种用机簧发出的飞镖射杀,从而导致本市永久性禁止出售这类体育器械。而今天如果这支飞镖再瞄准一些……我将飞镖抓在手里,愤怒地向斜对角的所有窗口望去。
    这栋公寓呈U字型,而传达室所在的位置正是U的底部。所以,住在两侧六层一共九十六间寝室的学生都有可能是这个能要人性命的飞镖的主人。我没有去看那几个坐在阳台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聊天的女生,我只搜索着哪些阳台拉着窗帘。
    这样明目张胆的攻击,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台上拉弓射箭。
    十九个。一共有十九间寝室的窗帘还没有拉开。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总是喜欢用睡懒觉打发掉周末的时间。

    虽然很快数出了是十九个,但是我不可能冲到这十九间宿舍一一检查。真凶肯定已经掩藏好凶器。哪怕是现在,她将机簧放在背包里,大摇大摆地从我面前走出去,我亦没有任何办法。
    我拉上了玻璃窗户,将那支黑箭飞镖夹在了书里。这个时候,我才认真思索了一下之前发生过的两件事。
    其一,上周六的中午是我可以离校回家的时间。我和另一位宿管老师杨洁,轮流值周末。按照惯例,我会在吃完周六的午饭以后离开。而在那天的中午,照例会有一番忙碌。因为附近学校的女生喜欢选择这个时间来拜访旧日同学。我负责登记姓名地址。那一天,我和往常一样在一番忙碌中吃完了饭盒里的午餐,用时将近一个小时,因为每吃上几口就会被一个新的访客打断。午饭结束后,我突然感觉到了很深的困意,那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阻止的困意。
    记得杨洁劝我回宿舍休息一会儿再回家,但我拒绝了。因为有一件事我无法拒绝。我要回家去见母亲的朋友介绍给我的相亲对象。
    我离开学校,坐上了地铁。结果是我在飞驰的地铁车厢中昏睡了整整一个下午。上衣口袋中手机无休止地振动,都未能将我唤醒。
    当时我以为,是最近忙碌的工作让我太疲倦了。
    现在想起来却非常后怕,我不得不猜测我的午餐或者是我的水杯里,在乱中被人放入了安眠药。我居然能够醒来,想必是剂量不够的原因。

    而第二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昨天上午,我独自一人从图书馆大楼中走出时,险些被从顶楼天台突然掉落的花盆击中头颅。花盆碎在了水泥地上,四分五裂。
    现在我突然明白了,花盆并不是偶然掉下来的。而那个站在天台上推落花盆的人,是想让我的脑袋四分五裂的吧?
    但究竟是谁,对我竟然有着这样执著的杀意呢?我不由得隔着玻璃,再次环视了一遍两侧的公寓。我不知道那些拉着的窗帘后,是不是也有一双眼睛此刻正在窥视着我。
    需要报警吗?我有些踌躇,毕竟除了手上的这支飞镖之外,我没有别的任何证据了。甚至于这支飞镖,大约警察也会以恶作剧处理对待的吧。
    另外,其实我自己也是非常不愿意面对警察的……
    只是我不知道,这三次幸运的脱险,究竟是打消了那个隐匿着的谋杀者的残念,还是激起了她第四次的策划?
    我决定从这一刻开始,我的生活必须要小心翼翼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哪怕神经质一些。
    午饭过后,杨洁从家里赶了回来。我对她的称呼一直都是杨姐。女生宿舍管理员的工作很苦,每两周才能回一次家的时间安排让许多女性无法胜任。除了我这样一个一直没有出嫁的老姑婆和杨姐这样丧偶多年的中年妇女。
    杨姐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一直比我新潮得多。杨姐总能和这些比她年轻了三十岁的女孩们嘻嘻哈哈打成一片,能一起讨论穿衣经、一起讨论明星八卦,甚至还能一起打游戏。
    而我做不到。我总觉得时间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我知道这栋公寓的女生们都不喜欢我。
    但竟然会有杀身之祸,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我决定连杨姐也不告诉,虽然她是一个非常热心肠的人。但这种类似于法制小说上的故事,怕是说了也徒增她的担忧与害怕吧?
    究竟是谁恨我入骨呢?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整栋U字型公寓开始灯光明亮,像四四方方的灯笼整整齐齐地堆砌在一起。我坐在传达室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从5号女生公寓的门前,来来往往的这些女大学生们。
    身材高挑的方紫荆乍一出现,我的眼皮就跳了起来。她今天单肩背着一只黑色的包,很长的头发很短的裙子,看起来像是约会回来。
    我的眼皮跳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寒假之前,我和她曾经有过一次争执。那天晚上十一点,我将公寓入口处的玻璃门锁上后,方紫荆出现在了公寓门口。隔着厚重的玻璃门,我依稀听明白她的口型喊着的是:“江老师,开门。”
    我将门锁打开,闻到了冷风中她的身上浓烈的酒气。我平静地告诉她:“方紫荆,必须对你记过两次。晚归,酗酒。并且通知你的系主任。”
    方紫荆一把扯过了我手中的记事簿,歇斯底里地喊道:“江老师!如果你这么做,今后就别想在这所学校混下去了!”
    我皱着眉,因为她尖利的声音引来了很多女生从寝室里跑了出来,我一向不喜欢被围观,尤其被一群已经换上了睡衣拖鞋散下了头发的女生们围观,那会让我觉得恐慌。而方紫荆那尖利的语调,让我简直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在恐吓还是哀求。“对不起,方紫荆。我从来就没有在这所学校混过,我拿着宿管老师的薪水,就要做着宿管老师的分内工作。”
    然后我得到的方紫荆的回答是:“江薇你这个变态!”
    方紫荆扔下记事簿跑开了,围观着的女孩子们也带着嗡嗡声散去,除了白蓓蓓。
    “阿姨。”她温柔地靠近了我,一副很卡哇伊的眼镜戴在小巧的脸上,脚上软软的毛绒拖鞋像两只小猫一样轻轻地在地板上移动。
    别人都叫我老师,唯有她叫我阿姨,那是因为我和她的妈妈有着很亲密的关系。
    白蓓蓓继续说道:“阿姨,听说紫荆她失恋了,所以心情不好。”
    我反问道:“失恋就可以自暴自弃吗?失恋就可以目无尊长吗?”
    不记得那天我和白蓓蓓的谈话是以什么结果而结束的,只知道,我并没有将和方紫荆的争执放在心上过。我怎么会去记恨一个孩子呢?
    而此时,我望着方紫荆匆匆上楼的背影,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我在以成人的思维、成人的衡量标准来审视我所遭遇的隐匿的杀意。成人世界犯下的丑陋罪恶,无非逃不开利、欲、色、怨这几个字。但孩子的世界不是这样。我在十多年前已经不是孩子了。所以我的猜测,可能全错。

    晚饭结束后,杨姐便坐在了电脑前。前段时间,她不小心割伤了手,今天刚刚拆线,终于能够再次打游戏了,看起来异常开心。
    “小江,我教你打游戏吧?”
    “我不会,我笨。”
    杨姐白了我一眼:“你这个人真是的。老是一个人一脸阴郁地坐着,久了肯定会出毛病的。”
    我笑了笑:“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那些变态杀人狂,多半都是精神抑郁又不肯和人交流的人是不是?”
    我颇觉尴尬,但又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好唯唯诺诺地听着杨姐唠叨下去。比如她老家那里有一个人,心理变态,杀了邻居的三姐妹,还给分了尸。又比如她老公的老家那里,有一个人,心理变态,杀了自己的老婆,还将尸体用水泥封砌在了厨房里。又比如她弟媳的老家那里,有一个人,心理变态,白天是一个勤勤恳恳认认真真的医生,晚上就成了杀人魔王……
    墙上挂钟的指针终于缓缓指向了九点。这个时候,几乎杨姐所有亲戚的老家都发生过重大的凶杀案了,很多晚自习归来的女生们也开始在传达室内进进出出,拎走她们各自靠在墙边的热水瓶。那是她们晚饭时打的开水,又懒得拎上楼去,所以放在了传达室里。

    于是这个时候,杨姐终于转换了唠叨对象。“看清楚再拿走,小偷被我抓到了不许装近视。我老家有一个人,前几天被抓到监狱里枪毙了,因为他偷东西。他从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喜欢拿人家的东西,你看,现在被枪毙了,小偷不会有好下场的……”
    于是照例引来女孩子们的嬉笑。“你老家的这个人,已经被枪毙好多次了……”
    杨姐便也嘻嘻地笑:“我这是在教育你们嘛。”
    而我不由得有些心生惧意。谁能猜想得到,这样世俗欢乐平静的生活之下,其实是暗藏着杀机?
    女孩子们笑过之后,话题开始重新围绕着下周学校里的春季运动会。唯独有两个是例外。她们从进门到提着热水瓶离开,口中说着的一直都是我不懂的术语,那想必是她们的专业吧。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分不清楚她们两个谁是谁。我只是从别的女生的口中知道,她们叫戴舒与董佳。但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是戴舒哪个是董佳。一是因为她们的外表实在是太相像了,均是朴素、少言寡语、手上时时刻刻拿着教科书;二是因为她们老是同时出现。
    直到前段时间,我才终于弄清楚她们两个终究是不同的。
    那件事也发生在寒假之前,具体地说是在考试的那几天。我收缴了戴舒与董佳的台灯。虽然学校早已规定,禁止学生在熄灯后,私自使用照明器材,但面临考试的时节,总有许多人宁愿犯规,尤其是戴舒与董佳这样难得的勤奋的学生。
    戴舒默默地交出了台灯。
    而董佳则质问我:“江老师,你考虑过吗,这样做是否侵犯了我的权利呢?”
    我平静地看着她说:“对不起,我必须也要照顾到别人的权利。在熄灯后使用台灯,根本就是对同寝室其他人的干扰。”
    董佳不说话了,但事情并非这样就结束了,董佳很快写了一封投诉信递交到了校长那里。措辞激烈,有理有据,但是校长当然没有站在她那一方。这是成人世界的规则。为了表示对我工作的支持,校长还将那封信让我过目。我本来无意观看,但那封信开头的质问就将我刺痛了。
    校长:您还记得多年前学校里的那件血案吗?因为宿管老师和学生的争执,最后学生刺死了宿管老师的事情?
    ……
    我承认从此后,一看到董佳,我心里就会极其不舒服。
    但,袭击我的人应该不会是她吧?我了解她那样的女孩子,怀着深刻远大的理想,不会因为一次的怨气便冒险自毁前程。
    但如果她觉得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呢?
    入局
    接下来的一周,我的确已经神经质。每一次吃饭喝水时,我会小心翼翼,担心凶手会故技重施,我不可能每次都幸运。每一次打开传达室的那张属于我的办公桌的抽屉时,我也会小心翼翼,担心突然像武侠小说里那样飞窜出一个杀人利器。甚至每一次需要用到插座这一类的电源时,我也是小心翼翼,担心被人做了手脚。触电而死,大约最像意外身亡,凶手最能轻松摆脱麻烦的吧?
    不知道是我的这些诸多小心翼翼起了作用,还是凶手在我数次的幸运脱险后,已经失去了继续谋杀的意志。这一周我很平安,连流鼻涕都未曾有过。周末来临,学校迎来了运动会。
    本来我对这类热闹一向是没有丝毫兴趣的。但无奈今年校长为了体现他所提出的团结活泼民主严肃等等主张,特地要求所有的教职人员都要参加。我在宿管老师这一组,算是绝对的年轻人,因此毫无悬念地被大家推举参加了跳远。
    这一天,我始终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冷冷地看着我,甚至连我双脚离地,跳到沙堆里时,那种冷飕飕的感觉仍未消退。
    第一轮过后,我就被OUT了。对于提前出局的这个情形,我还是坦然接受的。于是我对众位来给我加油的宿管老师抱歉地笑了笑,便走向了不远处的更衣室。
    更衣室像厕所一样分成许多个狭小的格子,我的储物衣柜是最里面的一间。
    上午十点,整个更衣室都还很安静。绝大多数人还都奋战在比赛场上。我走在更衣室寂静的走廊里,始终觉得背后还有一个人的脚步。
    有一瞬间,我甚至想马上跑出更衣室,重新回到阳光下的赛场上,融入到那激烈呐喊的气氛中去。
    但我终究不想表现得真像一个神经质。我告诉自己没关系,选择最里面的一间更衣室,不就是因为自己已经检查了很多遍,那个房间绝对安全。
    首先那间屋子的窗户很小,并且位置接近天花板。我可以放弃对飞镖突然袭来的恐惧。其次,那间屋子的侧面即是操场,处在公众的视线之内,安全系数自然会大大提高。
    更衣室只有里面有门拴,外面则是一对把手。我走进去之后,立刻将门拴锁死。然后我脱下身上的运动服,匆匆换上了春装。最后我用手去拉更衣室的门。
    情况出现了,我竟然拉不开。无论我怎样用力,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
    冷汗,从腋下流出。我终究是大意了。有人从外面用工具锁上了更衣室。他,不,更可能是“她”。她想干什么?
    我开始大喊大叫。如我方才所说,绝大多数人还都奋战在比赛场上。即便和我一样早早出局的,也势必仍在阳光下享受着看别人比赛的乐趣吧?
    那个隐匿着的凶手想使用怎样的手段呢?要创造出让警察头痛的密室杀人吗?虽然异常恐惧,但我的头脑还很清晰,我清楚必须趁她下手前自救。

    凶手几次三番对我下手,显然是了解我的几乎一切习惯。比如安眠药,她一定清楚我在周六中午总是会在那样的忙碌情况下吃午餐。比如从天台落下的花盆,她一定知道我习惯在周六上午去图书馆还书借书。比如这一次,她一定清楚我的手机坏了,被送去维修还没有拿回。她对我了如指掌,我竟然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必须自救。
    我踩着储物柜爬向那扇排气窗,用身上的钥匙奋力别开了因为太久没有打开过而锈死了的窗栓。一股阳光下的空气,飘进了狭小的更衣室。我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时候我开始嫌弃,这扇窗户实在是太小了!
    我通过只能伸出我一只胳膊的窗户,对着不远处的操场呼喊了起来,但显然这个方法毫无效果。此时的操场已经沸腾得像一锅粥,没有谁可能注意到我的声音。反而是我的声音在狭小的更衣室内形成的混响,更让我心里产生了被世界抛弃的绝望。
    我变换了一种方式,将胳膊伸出了窗外,手里拿着刚刚脱下的红色运动服。我像一个即将溺毙的落水者,拼命地晃动着我的胳膊。
    三分钟后,透过狭小的窗户我看到,操场上终于有人注意到了更衣室外挥舞着的红色。他们围拢而来。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要虚脱,我不禁眼前一黑,几乎从储物柜上跌下。
    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恶作剧。
    我和他们一起重新回到了操场上,这个时候很多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比较新奇的赛事上:女子射箭。
    我看到了一号运动员是方紫荆,六号运动员是戴舒,而十四号是白蓓蓓。
    坦白说,这三个人都让我意外。我以为方紫荆只知道恋爱逛街,我以为戴舒只知道用功读书,我以为白蓓蓓只喜欢看侦探小说。
    我不但错了,还错得很厉害。因为她们不仅都会射箭,而且还都是箭术高手。她们三人此刻正在展开的,是冠亚季军的角逐。
    戴舒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不过是在和习题格斗。而相比之下,方紫荆此刻有些乱阵脚。高挑的身材,紧紧绷成了一条线。而白蓓蓓则每射出一箭,都会自嘲地笑一笑。
    如果没有意外,季军非她莫属了。
    我注意到董佳居然没有观看这场比赛。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谁都知道,戴舒和董佳是最好的朋友。难道……刚才将我锁在了更衣室里的人就是董佳?

    运动会结束了,我和杨姐抱着衣物去学校的公共浴室洗澡。在浴室中遇到了很多结束了比赛的女生和教职人员。白蓓蓓和方紫荆站在储物柜前,叽叽呱呱地说笑不停。而戴舒和董佳则一脸阴郁地缓缓脱着衣服。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戴舒竟然在最后一箭的时候意外射出了4环,等于将冠军拱手让给了方紫荆。看来她的心理素质,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好。
    这样心理素质的女生有勇气去杀人吗?
    但,如果是伪装呢?那么,她不仅在心理素质上,并且在智商上,也是非常难以被打败的了!
    我走到白蓓蓓与方紫荆身边。“祝贺你们。”
    “哈哈,阿姨!”白蓓蓓又是自嘲地笑道,“比赛的时候我还不够糗吗?”
    方紫荆当做没听见,并未对我的话作出任何回答。但她将头故意偏了过去的做法,还是表明了她仍然是在记恨那次争执的。
    杨姐也走了过来,笑嘻嘻地拍了拍方紫荆的肩膀:“真不错!”
    方紫荆也看着她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是当然!我可是一直都在苦练射击。”
    杨姐眨眨眼睛:“该夸你的地方我已经夸你了,该说你的地方我现在也要说说你。江老师刚才和你说话呢,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回答呢?人活在仇恨里是不对的。我姑妈的老家那里有一个人……哎,你……”
    方紫荆已经阴沉着脸,拉着白蓓蓓走开了。
    第二天即是周六,轮到我回家。母亲继续安排我与那个人相亲。但对方拒绝了。母亲怕我伤心,安慰了我许久,帮我猜测出许多理由。但就是不肯猜,大约对方已经打听出了我的过去。
    我其实并不放在心上。我的整个身心已经全部投入到了最近这奇怪的“隐匿的谋杀”。回到学校之后,在我的“小心翼翼”之下,很快又过完了平静的一周。
    直到又一个周六的到来。上午,我坐在传达室里用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响了许久之后母亲才接听,并且声音中有着一丝忍耐着疼痛的气声。在我的追问下,母亲终于说出她在下楼去买菜时,滑了一跤,跌伤了胳膊。
    “怎么会滑倒了呢?”我又急又担心地追问,虽然明知自己问的毫无意义,母亲已经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
    母亲的声音中带着自怜自伤。“这几天又突然降温了,穿得多,人就越像一个木偶,又到处都结了冰……”
    “我请假回家照顾你。”
    母亲急忙道:“不用!”
    我深感愧疚,想到这三十年全是母亲为我操心。而她却不肯让我有丝毫付出,这怎么可以?热心的杨姐已经从电话里听出了大概,不由分说地让我继续休假,她替我值班。
    道完谢后,我立即回了家。母亲伤得不重,只是不停懊恼自己怎么竟然跌倒了,懊恼自己果然老了,真不知道还能陪我到什么时候。我听得出来母亲的暗示,但无言以对。
    周日告别母亲回到学校,照例首先来到传达室。隔着玻璃,我看着空无一人的传达室有些意外。因为杨姐从来都不是一个躲懒的人,更不会不负责任,她去哪儿啦,为什么不值班?
    我只好先回我们两个人的宿舍。走到门口后,我将手中的包放到了地上,摸出了身上自己的那串钥匙。亮晶晶的钥匙插入锁孔后,如跳着华尔兹般旋转了一圈,门打开了。我看到杨姐和衣躺在床上,她好像已经死了。
    破局
    女生公寓外拉起了警戒线。停放在楼下的四五辆警车上的红灯不停地闪烁着,这个场景多么似曾相识!
    平时不允许男士进入的女生公寓,此时挤满了学校的领导层和警察。而传达室也被警察用来做了临时的讯侦室。我茫然地坐在一楼大厅内的长凳上,看着人们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杨老师怎么会自杀呢?”
    “听法医说吞下了很多安眠药,真是求死心切。”
    “看来杨老师平日里原来是强颜欢笑,真是可怜。”
    我感觉到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因为只有我知道真正的答案,那就是,杨老师绝不是自杀,她是被误杀的!
    这个时候公寓外的警戒线处,传来了一阵喧嚷声。两名警察走了过去,片刻后抱着一个贴着快递详情单的纸箱走进了传达室。
    校长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边。他满面不愉快地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镇定。他的意思很明显,作为死者的同事兼室友,又是第一目击者,我很快就会要接受警察无休止的盘问了。
    校长十分懊丧地说道:“也许……江老师,不应该只关心学生们的身心健康的吧?成人也许有时候比孩子还脆弱。如果多分出一些关爱给成人们,或者杨老师就不至于想不开吧?”
    “校长,你也认为杨老师是自杀?”
    “难道你认为是他杀?不可能。杀人嘛,那种电视上才有的事情,我们学校里不会出现。”
    我的脸色蓦然一变,让校长意识到他说错了话。他的眼神避开了我。我也低下头,将近日所遭遇的数次偷袭,和盘告诉了校长,以及我和杨姐这次的对调值班。
    轮到校长的脸色变了。“江老师仍为什么早不报警?”
    “我……”我感到不肯报警的那个最大理由,实在难以启齿!
    校长却似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再次拍了拍我的肩:“我想我明白你最初的想法。你是想‘救赎’对吗?当初正是你说过的这两个字打动了我,让我决定破格录取你做宿管老师。”

    我泪如雨下。我以为我能够救赎,不料却害死了杨姐。
    校长立刻转身不由分说挤进了传达室。几分钟后,他从警察临时的那间讯侦室里走了出来。他在我身边坐下,轻轻说出了几个字:“警方已经判定了是他杀。”
    我急忙追问道:“警方的证据是什么?”
    “证据?”校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江老师,警察会告诉你的。”
    我从校长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点让我觉得可怕的东西。一如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审慎怀疑的目光。那一天,我作为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犯人,出现在了学校的招聘会上。
    两分钟后,警察叫到了我的名字。我快步走进自己已经工作了三年的传达室。几乎没有任何寒暄,作为负责这起案件的杜警官就已经进入了正题。
    “你和死者的关系?”
    我有些颤抖,力图组织好最好的语言:“同事、朋友……姐妹、母女。”
    “这么复杂?”
    我极其难受却也用极其坚定的语调回答道:“是的!”
    “这几天死者的行为语言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请问……是怎么判断死者是死于他杀的呢?”
    “你认为呢?”
    我怔在那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得到的是这样的一个回答。我突然发现杜警官和校长的目光居然如此类似相像。那是怎样一种充满了怀疑和让人觉得不堪的探究?我低下了头:“我……不知道。”天哪,难道是他们都在怀疑我?

    “坦白说,一开始我们集体倾向于这是自杀。直到……刚才快递送过来的这个箱子。”
    我抬起头,看到他手上多了一个纸箱。“这是死者前几天网购的一件衣服。可惜,她已经没机会穿了。”
    我点点头:“是的,她经常网购……你们就是以此判断她不是自杀的对吗?一个打算自杀的人,是不会再给自己买衣服的。”
    “常理推断是如此,但谁能保证,她突然决定自杀呢?毕竟电脑中她的购物记录是四天前。”
    “但这终归是一个疑点是吗?”我抓住这个问题不肯放。
    “是的。所以我们之中开始有一半倾向于死者是他杀。但是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一个难以解释的疑点。”杜警官再次用那种探究的目光审视着我。
    “请说。”
    杜警官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密室杀人。”
    我决定替他说出来:“不,那不是密室。所有有钥匙的人都可以做到。包括我。不,大概……只有我。因为防盗门一共有三套钥匙,我和死者分别一套。另外一套常年保管在学校的保卫处。”
    “你很坦诚,江小姐,你知道我们在怀疑你?”
    我用沉默表示默认。
    杜警官继续说道:“你们的校长也是这么说的。另外他保证,保卫处的钥匙从来没有外借过,所以不存在凶手从保卫处拿来钥匙作案的说法,也不存在凶手从保卫处拿来钥匙复制后作案的手法。”
    我再度沉默了。这一次是无言以对。我不习惯给自己辩白。
    “但是我们已经调查过了你昨天的行踪,你有很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立刻反驳道:“或者……我有共犯?”
    “不,我们也已经调查过了你的社会关系。你的社会关系简单极了,一张白纸。而且,你并没有杀害死者的合理动机。”
    我大声道:“于是你们打算从谁有杀害杨老师的动机开始查起是吗?”
    “难道不是吗?”
    我感觉到深入骨髓的内疚,我摇着头:“不,当然不是!”我再次将我几次突然遇袭的事情和盘托出。从杜警官的神情中我明白,他一定觉得我所说出的事情非常有价值。
    动机,一个奇妙的字眼。一个充满着阴谋的字眼。
    他要我提供一份名单。
    我踌躇地列出了方紫荆等人的姓名,有一种在出卖她们的感觉。但是为了杨姐,我顾不上了。同时警察们又要求我一定要努力想出,是否有人借过我的钥匙。我点头的时候不由想,他们的方向又错了。凶手既然要杀我,就不会冒险向我借钥匙,何况我本来就是学生眼中很难说话的一个人。
    调查开始了,学校里的气氛开始变得诡秘不安。我突然觉得背后的目光,多出了很多倍。无论我走在哪个公共场所,都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是方紫荆杀了杨老师,有人说是董佳,更有许多人说是董佳与戴舒合谋。
    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调查陷入了僵局。方紫荆的男朋友,终于在频繁的问讯后承认,是他将我锁在了更衣室。但目的只是吓吓我。他声称他和方紫荆对偷袭事件一无所知毫无瓜葛。而警方也通过多方调查取证,确定了他们在案发当日并不具备作案的机会和可能。
    而对戴舒和董佳的调查也在同一天宣布了“此路不通”。
    难道杨姐真的是自杀?不,我不相信。还剩下一个线索,那就是钥匙。
    从案发当日,我就走访了学校附近所有的钥匙店。然而这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钥匙,有哪个师傅能够记住呢?我只能猜测凶手若是从我这里得到的钥匙,那么以我的谨慎必定是她偷走的。所以我问询每一个师傅时的形容都是,大概是一个很匆忙的女生。
    得到的答案均是不记得了。
    其实连我自己也摇头,如果是偷走,又是什么时候偷走的呢?我神经质到那种程度,谁能偷走我的钥匙起码半个小时,而我却丝毫没有发觉?
    终于在又一次的走访失败后,我对着那枚亮晶晶的钥匙产生了怀疑。
    ……
    我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问白蓓蓓。她的妈妈很多年前就是全市有名的“锁王”了。
    找到白蓓蓓的时候,她正坐在图书馆的天台上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白色的棉大衣穿在她的身上异常可爱,我忍不住伸手抚弄了一下她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白蓓蓓冲我笑了一下,又将视线重新转移到膝盖上的小说中。
    我看着天上悠悠的白云,轻声道:“蓓蓓,那天你将花盆从天台上推落的那一刻,不害怕吗?”
    我明显感觉到了白蓓蓓猛然地颤抖。但是很快,白蓓蓓用很无辜的表情看着我:“阿姨,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也许算起年龄,她叫我姐姐更合适。但是因为我和她妈妈之间不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她始终是叫我阿姨。我和她的妈妈是“狱友”。我们同一年入狱,可是她现在还没有出来。我是过失杀人,而她,则是有意盗窃,巨额盗窃。
    我轻轻地摇头:“蓓蓓,不要这样。需要我一点点指明,将事实鲜血淋漓地剥析吗?”
    白蓓蓓毫不在意地说道:“您说吧,我听听也无妨。”
    我注视着她:“好,那就从钥匙说起。”我将那枚亮晶晶的钥匙举在了手里:“它并不是我原来的钥匙。这是你的大意之处。”
    我看到白蓓蓓的脸上闪过一丝苍白。

    “运动会那天,我曾经被锁在更衣室里。为了逃离,我曾经拿钥匙撬过排气窗,所以当时我的每一枚钥匙上都有了刮痕。而你看这枚钥匙,它是崭新的。”
    “我不懂。”
    “你会懂的。这个问题一直都被我忽略掉了,直到昨天才想起。所以,我可以判断出,我的钥匙被偷,一定是运动会之后的事情。而我在运动会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浴室。而我在浴室里遇见了你。”
    “阿姨,我们几乎每天都见的。”
    “但那一天不同。因为只有在洗澡的时候,我的钥匙才有可能离开我超过半个小时以上。以你妈妈所述说的你自幼的聪明,想必打开浴室里储物箱的锁,是轻而易举吧?”
    白蓓蓓沉默了。
    “你复制完钥匙之后,便将其中的一枚随机性地还给了我。却想不到,之前发生在更衣室里的事件,给钥匙留下了永久的刮痕。这是天意吗?”
    白蓓蓓突然抬起了头:“阿姨,学校里都在说杨老师是替你死的。阿姨你指责我是凶手,难道认为我想杀你吗?我为什么要杀你呢?妈妈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又是那么爱妈妈。”
    我冷冷地说道:“不,你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我,你从一开始想要杀的就只有杨洁!”
    白蓓蓓的脸上再次闪过一丝苍白。
    “我一连几次躲过偷袭,并不是因为我运气好,而是因为你手下留情。你蓄意制造出了有人想杀我,却因为计算错误而杀死了杨洁的诡计。包括我母亲的突然摔倒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
    最后的防线被攻破了。白蓓蓓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抱歉,阿姨。将您家里的楼梯倒上冰水时,我也很惭愧。但只有那样,您才能够意外离开学校,我的计划才能够形成。可是阿姨,您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还是通过钥匙。之前我以为钥匙是我自己的,走访了几天却没有任何证据。但当我发现钥匙并不是我自己的之后,很多线索都出来了。因此我突然想到,如果杨老师的死并不是意外,我三番四次受到的攻击才是意外呢?如果凶手就是想通过攻击我将警察引入歧途呢?如果杨老师就是这枚被替换了的钥匙呢?”
    白蓓蓓再次沉默了。
    我继续说道:“如果警察始终只查杀害我的人有可能是谁,那么永远也查不到你。你很狡猾。但是,如果想查谁有可能杀害杨老师,那么有一件事,早晚会引起警察的注意,那就是寒假前的一天,杨老师去医务室包扎了手。而我已经去医务室问过了,那一天你们是同时去的!”

    白蓓蓓捂住了耳朵:“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她颤抖着的样子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在拼命寻找一个山洞,想把自己紧紧藏起来。
    我忍住伤心,逼问道:“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发生了什么?”
    “她诬陷我!”
    “什么?”
    “她诬陷我!”白蓓蓓呜呜地哭了出来,“那天我忘记了戴眼镜,就去拎热水瓶。我是不小心拎错的!但是她跟着我走到了寝室,说我偷东西。我们在争执中打碎了热水瓶,两个人都划伤了手。”
    我感觉到心寒:“就为了这件小事?”
    白蓓蓓突然停止了哭泣,静静地看着我:“阿姨,据我所知,您当初杀死了您的老师,好像也只是因为她没收了您的酒精炉。”
    “住口!我是失手杀死的她!”
    白蓓蓓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她冷冷道:“阿姨,您想清楚,真的完全是失手吗?如果当时您没有气血上涌,觉得干脆捅死她好了,您怎么会抓起西瓜刀呢?”
    “是的,那一瞬间我的确那样想过。所以现在,我用我所有的生命来救赎。”
    “救赎?”白蓓蓓再次冷笑,“您救赎谁呢?您救赎您自己还是我们呢?起码我就听到过两三次,有人说,真想捅死你这个老太婆算了。您认为您回到这所学校,用您古板的管制、不通的逻辑真的就是在救赎吗?”
    我感觉颤抖的人变成了我。“蓓蓓……听我说,自首吧。等你三十岁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你二十岁的时候是多么疯狂了。”
    “不,永远不要,我讨厌你们这些成年人。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死杨老师吗?除了那次事件之后,她总是不停地以‘近视的小偷’来取笑,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说,我会变成我妈妈那样的贼。”
    “不,你不会。”我急忙摇头,帮助她否认。
    “不会吗?”白蓓蓓抬头看了看天。“我怕我真的会。人长大了,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小的时候,看小说就让我觉得很快乐。可是现在,我越来越发现,我的很多快乐都需要金钱去购买。阿姨,您不想看到那样的蓓蓓吧?”
    “不想!”
    “我也不想。”白蓓蓓轻声说完后,突然站了起来。白色的衣服突然飘起,像一只白色的凤凰,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从天台上翻身跳下。
    一声沉重的钝响之后,我扑到了天台的边缘。我看到她的脑袋四分五裂,像破碎了的花盆。
    尾声
    深夜。女生公寓的公共厕所内,一片黑暗中两个声音交谈着。
    “喂,真的打算动手吗?”
    “是的,一想到她比我妈还烦,我就想杀了她。”
    “会像白蓓蓓一样被查出来吗?”
    “不会的。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演算过无数遍,这是一个再精妙不过的计划。”
    “我有点害怕,听说她上大学的时候杀过人。”
    “唔,是吗?想不到。嗯……说不定还是那个时候的她可爱些。镇静点,美爱,有什么好怕的,‘谁人背后不杀人,谁人不被背后杀’这就是世界的规则。”
    “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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