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碰了碰家里那盆含羞草,它迅速将小叶子合了起来,喊:“疼!”
我从冰箱里取出西瓜打算解解暑,刚用刀切下去,它喊:“疼!”
我吃米饭,米粒喊:“疼!”我吃青菜,青菜喊:“疼!”
就在快要崩溃的时候,我从梦魇中醒来,大汗淋漓地猛地坐起了身。脑袋磕到了床头柜的柜角。
泪花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我大喊道:“疼!”
1
生物课讲到一道题,其中有一问是如何使培育出的西瓜更甜。老师说应设法使细胞液里糖的浓度提高。
我沉默寡言的同桌田霜忽然发话了:“吃西瓜的时候,西瓜不会疼吗?我们是咬在一个个活生生的细胞上啊!让我们感到清甜爽口的汁液就是细胞液,它们流出这些汁液,会不会像人流血时一样,很疼昵?”
我这位成绩一流的同桌,老师眼里的标准乖宝宝确实十分孤僻怪异,比如她在骄阳似火的酷夏也坚持穿着长衣长裤,比如无论什么时候都戴着围巾或丝巾,像保护着莫大的宝贝似的固执得何时都不肯摘下,比如她的脸上绘着一朵小小的但很惹眼的精巧鲜红的梅花,大概是每天都精心描上一遍才从未褪色,即使被老师批评她也拒绝抹掉。后来还是老师看在她各方面都很优秀才妥协地如此纵容她……但是,她却从未发表过如此神经兮兮的古怪言论。
会不会她的脑子里一直就有很多这样的想法,只是一直那样沉默的她从不曾说出来?
我只当她疯了,不以为然地回答:“植物都没有神经系统,怎么可能会感觉到疼啊?”
她却固执地继续着这个话题:“还有,你说那种为了吸引眼球而培育出来的方形西瓜,它们一直在方形的盒子里生长着,它们想要长成圆形可是却被盒子无尽地挤压成了那种扭曲的形状,那该有多痛啊!”
“喂~喂!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听课。”
我有些不耐烦,但是她似乎从来就不是那种会察言观色的人,“你不信吗?原来你也那么自以为是!人类都太自以为是了吧,只关注自己的感觉,却总是忽视身边无数疼痛的呼喊。庄子与惠子来来回回地辩论着,却忘记了最初的问题,有谁知道那些鱼是否其实在水里流着人类看不见的眼泪?同样。你又不是植物,你又凭什么断定植物不会感到疼?”
这段话如果化作文字,我在读它时一定会认为这应是以一种激动而愤怒的语气说出来的。然而田霜却用一种很不搭调的平静的语气毫无起伏地念出这段批评的话。
我看了看她,她的眼神也是出奇的平静,或者抉成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茫然。与平素毫无差别。对,她平日里就一直是这种眼神,淡淡的,茫然的,疏离的,被所有人忽视,而她也并不为此苦恼,就像失了魂似的。只有我偶尔会跟她说上几句话。
“你听说过盆景猫吗?”
她又加了一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一刻她的眼神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诡异。
2
今天作业很少,晚上做完以后百无聊赖地泡在了校内网上,不停地接着刷新。看见谁发了个什么状态顺手回复一下,看见谁分享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就点进去看看。
又一次按下F5后,好巧不巧地看见有人分享了一篇标题为《变态的日本文化:盆景猫》的文章。想到田霜的话,我连忙点击鼠标查看。
她说出盆景猫三个字后,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将盆栽植物修剪成可爱的小猫形状的盆景,没想到这种盆景用的竟然是活生生的小猫。
“把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猫的肛门用上好的胶水粘着,然后用一根细管子置于前面用来给不能动弹的小猫灌输养料,另一根管子放在后面用作直肠似的排泄。”
“他们给小猫喂食一种促进骨质软化的化学药,方瓶内的小猫不能动弹,无法搔痒,酷爱干净的天性更使它们无法清洁自己。就这样,一时时,一天天地过去了,一个月后。小猫身体的外形开始与方瓶的形状吻合,一段时间后,小猫变成方形的,在瓶子里成了一道十足的盆景,那个首创此‘艺术’的日本人称之为‘盆景猫’。”
一字一句皆令人颤抖,看完整篇文章我已胆战心惊。有人在下面评论说:“好心疼……”随即就有人回复:“它比你疼。”
是啊,心痛,心寒,然而我们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发表对它们那些所谓的怜悯呢,它们的痛楚我们甚至连想都无法想象,又怎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们的悲哀。而这篇已因众多网友分享而火了的文章下面一条又一条表示心疼的评论里,有多少条评论的发布者是真的为小猫的境遇感到无奈且痛惜不已,又有多少条评论只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展现自己的同情心并未泯灭呢?
文章里还附了几张照片,有一张是三个形状各异的瓶子里长成了瓶子形状的扭曲的小猫,透过玻璃以一种波澜不惊的表情看着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痛楚的样子。还有一张围是一只长成了方形的小猫,毛已经不再是绸缎般的光亮顺滑,而是乱糟糟的,如同干涩的枯草,再无一丝光泽。我不禁想起了田霜说的方形西瓜。小猫忍受了怎样的剧痛实在无法想象,那么西瓜呢?它真的不会疼吗?
但这些原本活泼可爱的小猫已经完全在极度的痛苦之中麻木了,它们的眼睛如失魂一般无神,不见了最初那种苍白的悲哀,只剩下空洞和茫然。我忽地又想起了田霜那茫然的眼神。
我打开百度百科,输入“盆景猫”,想查查更多更详细的信息,然后看到了一个令我感到略略轻松了些的信息:盆景猫纯属杜撰,只不过是盆景猫网站制作者的一个玩笑,那些照片是利用视觉错觉拍摄的,他以为大家也都会明白这只是个恶作剧,却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得沸沸扬扬乃至引起了动物保护协会的强烈抗议。
但玩笑竟然能开得如此惊心动魄,是否我们真的太漠视除人类以外的生灵了々倘若这个玩笑放的是一些人类被虐杀的照片,就算这些照片是伪造的,这网站也该被指控为宣传血腥暴力而被强行关闭了吧?可是放的是盆景猫的图片,就会有与动物保护协会针锋相对的另一派高呼言论自由,不能仅凭恶作剧言论就治罪。
即使是守法的人,津津乐道地谈论杀人也会被视为变态,若是在日记里写下杀人计划,甚至最后未付诸行动都能判刑,可津津乐道地用虐待动物开玩笑的人却得到了言论自由的支持。
又想起曾经与一个网友聊过对西班牙斗牛的看法,网友说她问同学为何如此残酷的杀戮一直上演着竟没有人反对,同学答,一开始也许被认为残忍,但久而久之就是一种文化了吧。我讽刺地说:把人折磨一通再杀死叫虐待,叫谋杀,把动物虐待一通再杀死,竟然就叫做文化了?她连说太赞同了。
可是也只能不平,只能愤愤,我们无力改变什么。
无力改变大多数人对一切非我族类的生命的无情。
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已经很晚了。妈妈冲着我的房间大喊:“旖旎,这么晚了,快睡吧。”
“哦,好!”我忙关了电脑。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
“天儿真热,哎,要不要吃个西瓜解解暑啊?”
我忽然一阵反胃。
“不用了!”
我们大肆咀嚼着一个个细胞构成的鲜爽的果肉,吞咽着其实是细胞液的甘甜的汁水……西瓜也是会疼的吧?
比起动物,似乎我们更加漠视植物的感觉呢。入睡后便是噩梦,我梦见许多许多的植物对我喊:“疼!”
3
第二天,田霜又喋喋不休地继续了昨天的话题。
“有科学家做过实验,给植物做心电图,然后在离植物很近的地方把一只活虾放进了开水,虾不停地翻滚挣扎,这时植物的心电图就变得特别紊乱……不过这个实验也太残忍了点,嗅。实验大多都是残忍的可不做又不行,真无奈啊……那些小白鼠都好可怜。听说有外国的大学做过这种实验都要为动物的亡灵祷告的。不过用植物做的实验他们会祷告吗?植物也是会疼的吧。”
这一次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不再像昨天一样不以为然。
也许,植物也是有感觉,甚至有感情的,只是它们的生命形式使它们无法成功地表达出来吧?也有一些植物,比如含羞草。它们的反应被形容为“是生物的特征之一:能对外部刺激作出反应”,可是这样的反应真的完全是无意识的吗?颤动的叶子会不会其实是在喊疼,就像我们小时候打针时撕心裂肺地哭闹一样?
今天回家后在校内网上又看见了一组相册,是植物通电的瞬间,科学家花了二十年收集的。有的很漂亮,有的则略显诡异。是周蕊分享的,她在分享的描述里赞叹道:“好华丽好神奇呀!”
我不假思索地顺手回复她:植物也是会疼的啊,这多残忍。
几乎不到两秒,网瘾少女周蕊便回复我道:“赵旖旎你疯了吧,植物怎么会疼?你怎么变得跟田霜一样神经兮兮的啊。”
看来田霜把她的言论告诉过不止我一个人。
今天作业太多,我也就懒得再回复周蕊。手脚利落地关了电脑,埋头作业中去也。
我懒得打那么多字告诉她。我昨天又做了个噩梦。
我梦见我先被装在瓶子里,挤压得生疼,后来又被拿了出来通上强度不致使人死亡但又能令人极疼痛的电流。我大喊道“好疼”。却只换来周围人的嬉笑,他们说:“你怎么可能会感觉到疼呢?”
再一次大汗淋漓地醒来,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那种承受着极度的疼痛却不被相信的滋味。
在闳蕊的眼里我已经变得和田霜一样神经兮兮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认为我疯了。我觉得田霜告诉了我这些事之后,我注意到了生活中更多的细节。比如我再也不在升旗仪式(我在1班,队伍在全校的最左边,我的位置紧靠着花坛)时乱摆弄乱摇我左边的花坛里青翠欲滴的小叶子了,我再也不在等人时因为无聊而把楼道上的盆栽植物修长的叶子打个结再解开了,我不再乱玩家里那盆含羞草了,就像班里某个生物社团的人说的一样,老玩它它就不含羞了,会不会就像小猫如果真的放在瓶子里,日子久了就麻木了一样?我甚至吃东西的时候都轻嚼慢咽……
我不觉得我疯了。
我开始相信精神病院里有很多人,其实比所谓的正常人更清醒。
4
但是过了几天,我发现我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田霜最初又是怎样产生这些想法的?
现在我已经觉得这些想法再正常合理不过了,但是如果没有田霜对我说的那些话,我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思考植物会不会疼这样的问题。
那么她的这些思考又是源于什么?难道有谁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还是另有原因?
我开始仔细地观察起了田霜,想发现她脸上的梅花彩绘,她颈土的围巾、丝巾,还有她永远的长衣长裤背后掩藏的秘密。
然而不刻意关注她时她显得那么古怪,真的观察起来,却又觉得没什么特别的。
她正正常常地上学,不迟到也不会像那些学习狂一样到得特别早。她正正常常地上课,基本都认真听课,但也和常人一样偶尔会走神,唯一不太正常的只有她极少和我这个同桌说话。她正正常常地学习、吃饭、休息……除了从不参与大家的聊天与游戏外,她和班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她太正常了,以致有些机械,完全没有其他人那种情绪波动及其导致的不正常的抽风行为。她冷冰冰的,给人一种毫无生气的感觉。
有一天上课时我又开始漫无边际地想这些问题,忽然一闪念,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田霜,你总是说动物会疼。植物也会疼,会不会,其实你也一直很疼?”
她转头看看我,总是空洞的眼里难得地划过诧异的神色。
“你……是不是只是疼到麻木了?其实……其实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疼痛,还有很多很多美好。冰心也说,愿你的生命里有足够多的云翳,来造就一个美丽的黄昏。笑一笑吧,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话一出口,我就忽然有种这一次我是真的在说疯话了的感觉,可是出乎意料地,她的眸中竟闪烁起了泪光。
良久,她冲我微微笑了笑,“旖旎,谢谢。”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和我说话,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念别人的名字。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笑容,但那双眸子确实在那一瞬染上了轻柔温暖的光芒,这之后,她依旧孤僻不合群,依旧游离于人群之外,但她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么茫然了。
她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墨一般的黑,泉一般的清澈。
5
最近,放学后我不再和我的那些朋友一起走,而是陪田霜回家。和她同桌那么久,我竟然才知道我们顺道这么长一段路。
一开始我只是很想接近她,找出她身上那令人的好奇心无限膨胀的秘密。但是现在,我已是怀着真心想和她成为朋友的想法努力地和她说说笑笑。她虽仍是很沉默很安静,但终归比以前活泼了些,也渐渐染上了些生气。同桌了那么久,终于有种名为友情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悄然发酵出来,即将酿成甘醇的美酒。
以前,在我上课时有哪道题没听懂就直接无视她转头询问后桌时,在我一下课就扑到别的朋友那里唧唧喳喳地聊时,在我每天放学都掩饰不住表情里的迫不及待对她说再见时,她也会感到,有些疼痛吧……
有人说最伤害人的不是恨,而是漠然与忽视。我以前对她的忽视确实太深,而现在,我正努力地、真诚地在弥补。
只是有一件事仍令我的好奇心很不安分地活动着。每次陪田霜回家,她总是走到快到她家的路口就不让我再和她一起走了,即使那也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但是我也说过了,我现在已经不是抱着当初那种一窥她不为人知的秘密的目的与她相处,所以我尊重她的意愿,每天都为了她的要求而绕远路回家。
但后来有一天,我违反了之前的承诺。
那天下了我活了这么久见过的最大的雨。有如倾盆,有如瓢泼的滂沱大雨。冰冷的水珠儿凶狠又疯狂。风也是那么狂暴,在雨雾中肆虐着,像是用冰刃狠狠地刺着皮肤一样的寒冷,甚至疼痛,让人怀疑这样的狂风所到之处是否一切都会冰封。
田霜没有带伞,我撑着那把对两个人来说明显太小了的雨伞和她一起快步走着。她在风里拉着我的手瑟瑟发抖,我尽量把伞向她那边倾斜,但撑伞的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两个人都淋湿了。
忽然一阵风掠过,她墨绿色的丝巾忽然松动,继而离开她,宛然一片渴望自由的落叶,又如翩跹起舞的蝴蝶,向着那永远触碰不到的远方飞去了。
她慌乱地伸出手,却只摸到冰寒刺骨的雨水,我看到了她颈项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而她脸颊上那朵梅花也被雨水冲刷得退了色,当鲜红的颜色淡成了浅浅的粉红时,我终于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彩绘,那是被小心遮掩着的伤痕。
爱好古典文学的我恍然大悟地想起了上官婉儿的故事。之前为什么一直就没有想到呢。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该分手的那个路口,田霜忽然发了疯一样地跑开了,就那样冲进雨里。我撑着伞去追,但一直追到她进了家门都没追上她。
然后就看见了不敢相信的令人震惊的一幕。
她才走进门没过一分钟,就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她家是平房,我赶忙跑过去透过窗户看看情况,原来是她在雨里走了那么长的路,脚一滑摔倒了,碰倒了桌子上的花瓶。
她的手腕似乎划破了,血不停地往外冒着。然而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脸上的慌乱恐惧只是一闪而过,之后她便冷静地从书包里翻出一块布,非常熟练地给自己包扎好。
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她的父亲,赶忙跑过去,却不是察看她的伤口,竟然是一脸惋惜地对着一地碎片喃喃念着什么。
一个很小的女孩也闻声跑过来,看到破碎的花瓶和萎谢在地上的白色百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和花瓶!你赔,你赔!……”
声音大到窗外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我都能听见。
中年男人一边哄着她,一边用更大的音量斥责着田霜:“你待在这个家里还能干些什么!你怎么不快点儿消失呢!”
我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拉开门,不顾男人的惊愕,将田霜拉出了这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家的冰冷房屋。
“我陪你去医院。”我掷地有声地说。
“你不好奇为什么我的家庭会是这个样子吗?”她答非所问。
“先去医院再说。”
“不,没有必要。”她只是胡乱地向着远离“家”的地方走着,我也只得跟着她,“我听你讲讲吧,我很想给你讲讲。”
“好吧……你说吧,我听着。”
“刚才那个是我的父亲——不是继父,而是亲生父亲。”大概是猜到我以一般人思路产生的想法,她马上补充了一句。
“我的母亲在生我妹妹时难产而死,深爱我母亲的他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忽视了周围的一切,似乎独自住进了一个有母亲的世界里。他最初怨恨的其实是我妹妹,但她渐渐长大,也渐渐长得越来越像母亲,小小年纪长相里已有了母亲的影子,和母亲当年青春正盛时那种动人的美丽非常神似。而我似乎没有得到母亲的多少遗传,相貌平平,平凡,卑微。他便越来越关注妹妹,把她当成了母亲的影子,在她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爱。而我则渐渐被忽略,仿佛空气。我受到伤害时得不到安慰,稍有些小过错就会被训斥——却也不是那种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那样真的动怒的责骂,而是一种依然透露着深深的忽视的埋怨,就像埋怨路人甲撞了他一下,或是外面的施工队吵得他睡不好觉那样的口气……他会为我妹妹的一个任性无理的要求抓耳挠腮苦恼半天,而我即使是手臂骨折都是一个人去的医院……他根本就不在意我也是会疼的……来世就让我做一株植物吧,其实做人比作植物疼得多……”
原来她的敏感竟是这样长期的压抑造成的。她的父亲承受了丧妻之痛,却无意识地将更深重的疼痛施加给了他的亲生女儿。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充满了这么多无奈,这么多疼痛?
我无言以对。任何的安慰,都抚不平这等深刻的创痛吧?
“我要回去了。再见。”她向我挥挥手。
我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双腿也莫名地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一步,眼睁睁看她走进了雨里。
“再见。”
她走了一小段距离,回过头,又喊了一声告别。
我们离得太远,雨雾太迷蒙,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回到家,妈妈焦急地扑上来,“旖旎,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饿了吧,快吃饭!”
可我看着那一桌放在平时一定令我垂涎三尺的好菜,却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是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说了声“别烦我了”,便把自己锁进了自己的房间。
6
第二天上学,我不停地摩擦着那条昨晚花了一个小时用尼龙绳编好的宽宽的漂亮手链,焦急地等着田霜。
她的伤口在手腕上,而我们学校即使是长袖校服袖子也没有长到能遮住她那个伤口的地步。这条手链她一定能用得上。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至分针指到了正下方,我也没看见田霜的影子。
她可是从来不迟到的啊!
一整天,我都没有看见她。
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恍恍惚惚地就过去了。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阳光像流淌的清泉。像跳跃的精灵,酒下一地金色的温暖光芒;我看到天空湛蓝如洗。昨天的大风吹散了天空中的所有云霭,却没有吹走田霜生命里的任何阴霆;我看到墨绿色的叶子散发着清新的气息,似乎有一丛叶子上搭着昨天那条飞走的墨绿丝巾,再仔细一看,却只是我的错觉。
回到家,只想把自己再度锁进房间,然而我看见妈妈看见我想要说句话,却最终又闭了嘴,一脸失落的神情。
她的头发有好久没有重新染过了,一眼就看见了那一片墨黑里,那一缕沧桑无奈的白,墨里藏针。妈妈的那些白发,是被爱褪掉了颜色。
我不能再忽视勉力支撑着的墨黑里那一缕缕真实的白,我不能再忽视那世间最真挚深沉的爱。
我给妈妈倒了杯水,开始陪她聊些家长里短。
在之前的日子里,我确实忘了,她也是会疼的。
7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过田霜。
她刚失踪的时候,我经常徘徊在她家附近,却一次都没看见过她。
那天她有没有回家?她与我告别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她现在在哪儿,还会疼吗?
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一脸认真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植物也是会疼的。”
久而久之,她也就淡出了我的生活。
但我的心一直不得安宁。我总是在想,那天我冲进她家的行为是不是太鲁莽了,我是不是害了她,我是不是自以为是地把自己想得像救世主一样以为可以拯救她,最终却无意识地将她逼进了更不堪的境地。
对于长期处于苦痛之中以致麻木的人,如果不能解除他们的痛苦,那么我们又是否应该唤醒他们的知觉呢?要他们重新体会到快乐,也就不可避免地让他们再次感受到了疼痛。
或许我们更应该关注那些疼痛的来源吧!无论疼痛之中的人是清醒还是麻痹,总之,只要有人在不断有意无意地施加着疼痛,就注定会摧毁一个个鲜活的灵魂。
我逼自己不再想这令人难受的回忆,就在我快要忘记了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有些神经兮兮的同桌的时候,我却在想不到的地方,以一种想不到的方式,再次看见了她。
那是学校难得的一次春游,我不愿和死气沉沉的大队伍一起走,就偷偷溜了出去,打算爬爬野山看看风景。
但我好像真的霉运很盛……没多久,雨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并且越下越大,大得…大得又勾起了那个疯狂的雨天留下的不可磨灭的阴影,那段我一直努力忘记的回忆。
翻开背包,啊,还好,妈妈很有先见之明地给我塞了把雨伞。
撑起伞正想往回走去找班级大队伍时,一抬头,我竟然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刚看见她的头两秒,我一度以为这是我的幻觉。
然而不是的,她就站在那里,那么真实。
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出现,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么大的雨,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会得重感冒的啊!
所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撑着伞向她跑过去了。
可是,为什么,她挥舞着双臂,跳着,叫着,好像还很开心的样子?
我撑伞挡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雨,刚想说“别淋到,会着凉的”,她却很不领情地跳开了,又回到了密密麻麻的雨帘中。
“讨厌,别挡到我的雨,树是要吸收水分才能长高的!”
震惊霎时随着呼呼的风声一起淹没了我。
恍然又想起了那天她说的话——
“来世就让我做一株植物吧,其实做人比做植物疼得多……”
现在她真的认为自己是一棵树了。一棵只需要沐浴阳光,畅饮雨露的树。没有人能再伤害到她,她像是获得了新生一样,每天都活在快乐之中。
她依然在跳着,叫着,欢呼,雀跃,可以开心地转向任何一个她喜欢的方向,不必再回到那个忽略她却又总是无意地带给她疼痛的“家”,就这样没有目的地快乐地流浪。
看着她脸上那前所未有的纯净明媚的笑容,我心里却漫过一阵压抑的感觉。
其实这并非我的错……至少主要的过错不在我。可是为什么心里就是会有深深的愧疚,一直化不开呢。
田霜的疼痛结束了吧?可她却成为了我心里的一根芒刺,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我的心,我的灵魂。疼痛就这样从她的父亲、她,一直传递到了我的心里。
这疼痛大概要伴随我一生一世了。
而我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掩埋它,确保它不会又被我无意识地侵染了别的人,无休止地传递下去。
8
善待你身边的所有生命吧。
那些植物,你的宠物……
也包括总是被你忽略的父母,还有那些一直陪伴在你身边你却一直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关怀的朋友们……
总之,别忘了,有生命,就是会有感觉的,就是会感到疼的。身上的疼难以忍受,心里的疼更令人悲哀。
别再让他们疼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