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心地善良,胸怀慈悲,见不得杀生。就在我大舅刚出生那年,一次她在后院的竹园边,看见一条小青蛇在地上痛苦地扭动、挣扎。仔细一瞧,这小蛇身上钉满了蚂蚁,于是她提来一桶水倒在蛇身上,发现蛇的肚子上有一道伤口,在殷殷的淌血。一会儿,不放心,再去看看,那蛇没游出多远,身上又有了不少蚂蚁。她回家找来一个小空米缸,把蛇洗干净放进去,又把几颗土霉素碾成粉末,洒在缸里面。几天后,外婆到竹园里想看看小蛇怎么样了,它已经没了踪影。她顺手把米缸带回来,放在后门外的墙角。这件事也没太在意,渐渐的淡忘了。
到了吃食堂那一年,二舅和母亲相继出世了,母亲已经会说话了。村里不知什么时候闹起了饥荒,食堂吃不成,各家又都回家烧小灶,陆续有人手脚浮肿,后来还有人饿死了。外婆家也是天天煮些青菜之类的,早没有了一点主粮。看着三个孩子老是喊饿,外公外婆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不久,大舅的脚面也肿了起来,穿不上鞋子,外婆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外婆寻思腌制点白菜,换换口味。到墙角拿那个米缸时,忽然发现缸里有一层米,白花花的。她赶紧揉揉眼睛,把手伸进去,抓起来扬扬,又掐掐自己的大腿,感觉疼,不是梦。这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差点喊出声,急忙把米倒出来,就着白菜熬了一锅粥。稀饭刚端上桌,就被大舅、二舅、妈妈三个一扫而光。他们还把碗扣过来,用舌尖舔得干干净净。看着孩子们满足的样子,外婆心里美滋滋的。
晚上,她把米缸又放回了远处,希望明天依旧有奇迹发生。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忐忑不安地跑向那个米缸。这回简直是吃惊了,米缸里又有一层白花花的大米,差不多有4、5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米拿回家后,把这件事告诉了外公。外公靠在炕头,想了想,说:“这是有贵人在搭救我家呀!”
就这样,连续几天,每天都有半斤左右的米在小米缸里。家里每天都有粥吃了,个个很开心。
外公外婆是受不得别人恩惠的人,心里老是嘀咕这件事。觉得有点蹊跷,也没有人值得这样报答他们呀。思来想去,决定暗中观察什么人夜里送米来。夫妻两每夜轮流伏在窗台上,悄悄的盯着米缸看。可几夜下来,没见到有人来,但早上缸里都会有米。外公外婆心里充满了疑惑。
生产队里已经死了好几个人,有几户在夜里偷偷的举家逃荒去了。一天,突然生产队长带着几个邻居闯进了外婆家,翻箱倒柜,说你们家怎么会有米的,肯定是偷了公家的。原来是大舅在外面露了富,他的一个小伙伴在他的衣领处发觉了一颗干瘪的米粒,顺手拈进嘴里。回家后这小家伙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父母,吵着跟爸妈要吃粥。他父母立即报告了生产队长。可一帮人闹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外公外婆坚决不承认家里有米,于是他们悻悻的走了。那天晚上,外婆外公一再叮嘱舅舅和母亲,千万别在别人面前讲我们家有粥吃。每次喝完粥,外婆都要认真的检查各人衣服上有没有饭粒,连碗里、锅里、灶台边都要认真的看一遍。
然而麻烦还是来了。几天后的一个凌晨,当外婆照例去墙角取米时,呼啦啦围上来一大圈人,领头的是生产队长。队长怒气冲冲的说:肯定是和什么人勾结,盗窃公家粮食。现在人赃俱在,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容分说,把外公、外婆绑到了生产队牛房。一位女邻居临走前,用手上的木棍把米缸敲成,还有几个人抢走碎片上的米。听到声响,外婆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就在生产队长吩咐人把外公外婆吊到牛房屋梁的时候,他老母亲慌慌张张跑来,说他家媳妇给蛇咬了,口吐白沫。队长拔腿就跑,背老婆上乡里了。生产队会计给外公外婆松了绑,叫他们回家后别到处跑,等候队里的传讯。回到家里,外婆捧着小米缸的碎片,不禁泪如雨下。在竹园边挖了一个坑,把这些碎片埋在了进去。
几天后,队长老婆出院了,外公外婆的心又提到嗓子眼,等待着未知的结果。奇怪的是,队长不但不找他们麻烦,白天上工时还刻意和外公套近乎。一天晚上,已经很晚了,据大舅后来回忆,当时他们都上床睡觉了,而且自己肯定睡着了被弄醒的,队长领着他媳妇上门来赔礼。他媳妇执意要给外婆磕一个头,吓得外婆赶紧跪在地上还一个。就在外婆外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队长媳妇说出了原委。她从医院才回来的那天傍晚,去茅茨解手,忽然被一个青衣姑娘堵住,那姑娘头发乌油油,脸庞清秀,身段苗苗条条的,告诉她:那米是她送的,谁也别再难为外婆了,谁要是不听话,就咬谁。说完,变成一条小青蛇,摇摇摆摆的游走了。当时,她就吓得把屎拉到裤子里了。
一时间,队里在悄悄的传说着,说外婆有大仙护佑,更有传言,说外婆本人就是大仙下凡,不但能得到米,还能掐会算,会帮人治病消灾,甚至连外村也有传闻。外婆只是苦笑,也不辩解。那位砸缸的女邻居被她汉子掌了几个耳光后,把家里一个差不多大的米缸送来 ,陪着笑脸。外婆也没太在意,不肯要,可她非要留下不可,说不留下,会遭惩罚的,会被蛇咬的。
虽然队上人不找麻烦了,可一家人已经有好多天没吃到粥了,母亲天天抓住外婆的衣襟嚷肚子饿。外公说,把送来的那个米缸还放在那儿吧。但是,连续几个早晨,外婆去看的时候一粒米也没有。后来还是外公说,原先那米缸有法力呀,要不去把它挖出来,用洋灰黏上,外面箍几道绳子,说不定还有用呢。外婆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还真的去挖了。当她小心翼翼翻开泥土,铁锹碰到米缸时,简直是目瞪口呆了,坑里是一个完整的米缸,搬上来左看右看,连一道裂缝也没有。
外婆像抱着宝贝一样抱回家,供奉在香几上。外公买来了一盒香,对着小米缸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上香从此便是外婆家的必修课,无论大人小孩,谁第一个起床,头一件事就是到堂屋进香。偶尔有时忘记了,午时一过,外婆就会头疼脑热不舒服,这时只要再去补上,外婆睡一会就好了。自从米缸失而复得,每天又有粥吃了,这个小米缸帮助了外婆一家度过了那艰难的三年。三年自然灾害以后,粮食不紧张了,外婆家就从来不在这个米缸里取米,但米缸一直供奉在香几上。
在我小的时候,外婆家别的任何地方都能让我翻动,唯独这个小米缸连碰也不让我碰一下。我有时会在没人时,悄悄的把米缸里的米掏出来,然后第二天一早就去看看是不是又有了,当然每次都会有,没有失望过一次。外婆有次看到我从香几上跳下来,没说什么,只是皱皱眉,然后再上一炷香,嘴里默念着什么。后来我渐渐的大了,也不做这样的恶作剧了。
这里有个插曲,也一并写进来。还是在自然灾害那年头,一天清晨,外婆上过香,在取米时发觉今天的比平日多,心里有点疑惑。稀饭刚煮好,外面砰砰响起了敲门声,进来的是村西头的一个小伙子。那人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了半天,外婆终于听明白了。说他母亲快不行了,临走前就想喝一碗粥,那怕半碗也行。外婆二话没说,装了一瓷缸给他带回去。若干年过去了,当那个小伙子快成老年人时,还对我说过这件事。后来,外婆留意了,只要哪天米比平时多,今天一定会有人来找粥,而且屡试不爽。好几个人因为临终能够吃上一碗粥,而安详的闭上了眼睛。我有时怀疑,外婆他们那个生产队,死人时,吃斋饭是吃粥而不是吃饭,极有可能是源于这个典故的。当然,只是猜测而已。有时和母亲探讨这个问题,她也不清楚,她说打她记事起,斋饭就是吃粥。
9年前的一个早晨,外婆刚上完香,那个小米缸无声的碎了,像多年前那样。外婆摇摇头,把那个小米缸的碎片又埋到了竹园边。然后叫大舅通知全家人都回去。我和妈妈急急忙忙赶去的时候,外婆穿着一身簇新的衣服,笑吟吟的迎接我们。虽然我已经不小了,她还是把我搂在怀里,叫我唱那首不知道唱过多少次的儿歌:小公鸡,上草垛-----。
那个晚上,外婆安详的走了,永远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