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戒指

    每晚,当于晓明安然入睡到半夜,总感觉有一只光滑如玉的手,在轻轻触碰他的脸颊。还有如母亲般哄着儿女睡觉时候的温柔低吟声。
    他甚至能听清楚这是苏州地方口音。所谓吴侬软语,于男人而言,更加妩媚多情,直直钻入心扉,让人有着依赖感。
    男人是依赖母性的,自母胎里便是。
    一
    幽幽的山坳里,他自己在骑着马飞奔,漫山坳的春花花瓣迎面飞来。花瓣拂过他的耳畔,像有人轻轻留下她的呼吸,让人痒而喜欢。他蓬勃的躯体,随着马儿在山路上的颠簸,随着这迷人的耳畔的呼吸,即将破土而出,挺立在山地之间,准备爆发绽开。
    山花的叶子越来越绿,带着于晓明自己急促的心跳。风儿戏弄了那蠢蠢欲动的绿叶。绿叶们吱呀呀的叫着,急于随时抓住瞬间飞逝的缤纷落英。花瓣很柔,却也稍纵即逝。
    他明知这是非真实的,但是情愿沉醉在这温柔的情境之中。
    怪诞的是,他夜夜都有这种感觉。
    二
    咖啡馆里,胖子李吹吹卡布奇诺最上面的泡沫,轻抿了一口,对坐在对面的于晓明说:“你没事儿吧,是不是最近被父母逼婚,压力大?”
    于晓明今年32了,女朋友自大学毕业就此别过。
    毕业工作后,相亲的事儿,不在话下。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生存的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底线和节操?
    和他相亲的女人里,有蹭饭的,有寻找一夜欢愉的,有老实
    巴交一言不发的,也有饭桌上亮出真实身份——做传销的……
    他是男人,和胖子李,在弥漫着肮脏、神秘、威严等各色的红灯区里也体验过暂时的醉生梦死,不,其实是一场低贱的红楼混梦,就如其中的那个章节:王熙凤设下毒计,傻贾瑞正照宝镜。
    男人都是傻贾瑞,端端愿意掉进女人设下的毒计里,情也好,色也罢,自古至今连小说里,也如是。
    至于红楼尝尝胭脂唇的经历,时间一长,于晓明觉得也淡然无趣。

    他有羞耻感。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看不到红灯下,那些身体的统治者的目光和表情。上下摇晃的镜头中的人,好像一场讽刺现实的微电影。镜头里,红男绿女在短暂的没有目标的原始诉求中,找到彼此的慰藉——为基本低下的生存,或为找不到红粉佳人的一种寂寞。
    “这样不行啊。要么去看看心理医生,要么去找找懂这行的人。”胖子李忍耐不住,在于晓明的包里翻出香烟,砸吧砸吧地抽起来。
    心理医生,于晓明知道,这是靠不住的。
    爷爷晚年退休的日子里,只要到了晚上,他总觉得有人在自己屋里走来走去。爷爷不害怕鬼。但是,当年战场上,到底手刃多少敌人,死了多少兄弟,爷爷恐怕是一生都无法忘记了。
    爱吹口哨的尹娃子,到死之前,都没有上过战场,只是为了给瘦成干的卫生员姑娘小刘找一只野兔补身体,被猎人下的铁夹子夹伤了腿,得了败血症死掉了。那年夏天的知了拼命地在叫,用欢乐的声音在送葬一个16岁的孩子。
    于晓明的爷爷,也就是老于,哭不出来,他和尹娃子并不认识,没有太多的感情。他只是曾远远看过尹娃子殷勤地帮卫生员小刘抗医疗箱,或者帮忙烧开水消毒医疗器械。
    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感情。老于使劲挤挤眼泪,哭不出来。
    裹着尹娃子的席子用独轮车推着,有人嚎啕大哭。谁都不知道战争要打多久。他们没有上过战场,每天只能看到死人、战俘、伤员一波一波地被运送到这里。
    知了的叫声越来越大,像家里佣人筛豆子时候的声音。声音渐渐远离送葬的人群。老于看不见独轮车早就走远了,人们抹抹眼泪,三五成群散开。知了声远离了他们,向着老于自己汹涌而来。

    声音包围了他。他感到自己飘了起来,随着让人聒噪而又一致的声音,飞离了地面。这更像是声音带着他飞起来。这是老于内心感受过的无比的轻松感觉。慢慢的,“知了、知了……”的声音,如同成群的蝙蝠扑闪着翅膀,在他眼前汇集成实景,蝙蝠的翅膀开始遮天盖日,它们都紧闭双眼,不要命地飞过来,没有肥肉的翅膀带着突起的骨头,发出婴儿般的啼哭,飞到老于的怀里。翅膀之间,偶尔留了一点空隙,老于想透过那个空隙,看到今天的太阳。可是,不行了,他掉下去了。
    老于病了,哮喘发作。
    也许是今天人们知道的花粉过敏。
    那天送尹娃子前,排长来了。哭得满眼通红的小刘采了山上的野杜鹃,让每个人拿在手里一把,作为送葬的一种仪式。
    老于在简陋的营房里,被饿醒了。继续每天在卫生员、炊事员、勤杂兵之间游荡。正值火热的少年,一腔激情无法释怀。
    也许,正是那次敌我之间的冲突,甚至在中国历史的大小战役里,根本不值得一提。那次,改变了老于的命运,让他一路高升,最后成为一名副部级的高官。
    年纪越大,他越怀疑鬼神这事儿。譬如半夜,妻子明明在身边,但是看着她熟悉的脸庞,越看越陌生;一个人在书房看书的时候,烟斗兹兹的响着,烟雾充满了整个房间,似乎有人在其中来来往往;一个人上楼梯的时候,明明后面有女声叫他的名字,可是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时间一长,老爷子觉得是不是当年在战场上有些遗愿未了的那些鬼魂找他来了。
    从北京到上海,再到广州,心理学医生找了不下数十人,
    “要放松,要对过去的事放空。”
    “闭上眼,深呼吸,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你忽略掉的,但是实际上深藏在心中需要解开心结的。”
    “这没什么,你们要多照顾老爷子,多和他沟通。老爷子是高管,退休了,心理上避免不了这种失落感,多陪陪他。”
    这些结果,未免如此。
    稍微理性的人,皆可以分析出这些结果。
    “你看我印堂是不是发黑?”于晓明试探性的问道。
    胖子李立刻抚额,“神经病。你面色红润,就差双桃花眼。”
    三
    这是一座小县城。他们决定去找懂这个道行的人。
    出了县城汽车站,他们搭了一辆小三轮。开小三轮的是个老年人,腿有残疾,座位旁边还放着自己的拐棍。
    “我老婆没工作,大女儿还是精神残疾,小女儿辍学在家。”
    “为什么不给上面申请一下,农村现在不是有**吗?”
    “哎呀,你们不知道,申请**这事儿,咱们又不懂,还得写申请,往上递材料,太麻烦。”
    “现在不是已经提高行政办事效率了吗?”
    “我们这小城,山高皇帝远,管不到这里来,这又是有名的贫困县,申请的人多了去了。”
    絮絮叨叨中,到了要找的人的门前。
    大门刷了黑漆,四周围墙的砖瓦摇摇晃晃,随时要扑倒在门前。
    推门而入,一只大公鸡睁大鸡眼看着两位来客,看似准备怒气冲冲向人啄去。
    两人轻声慢步,走到房间里。
    一幅农民打扮的人的模样映入画面——真不知为什么中国的农民爱穿西服。他们可以里面穿着领子变形的体恤衫,外面穿着大一号的西服,裤子可能是迷彩服,也可能是皱皱巴巴的老板裤,脚上可能随便蹬的是一双磨薄了底子的布鞋。
    这种混搭,连时装周设计了“犀利哥”风格的设计师,估计都无法理解当代农民的搭配能力。

    “我刚出院,开摩托去外地的时候,被车撞了,小腿骨折。”
    于晓明面带微笑,心里却在咒骂胖子:死胖子,看我回去不收拾你。这人要是神机妙算,还能算不出自己的飞来横祸?
    “我们这行,是要遭报应的。来,坐下说。”他从生了锈的茶叶罐里捏了两撮茶叶,转身去拿缺了把手的水壶给两人倒上水。
    于晓明不动声色。倒是胖子不住地给对方点头哈腰。
    胖子似乎和这个人很熟悉。胖子问问对方的收成,再谈谈到城里的大小新闻。
    寒暄了半小时,“师傅,你看,我朋友这事儿……”胖子主动开口,还真让人感动流涕。
    “不急。你爸妈就你一个吧?”那人脸转向于晓明。
    他点点头。那人打量了一下他,说“小李把事情给我说了一下,你能再具体说说么?”
    他想,无所谓,反正把这么一个心里无法解开的谜团告诉人,就当给自己减压了。
    从睡觉用的枕头,到梦里的触觉,他能想到的都告诉了那人。当然,除了那种声音带给他的魂牵梦绕。

    那人点头,“你们家不是本地人吧?”www.zt129.com
    于晓明的爷爷,是从江浙一带举家搬迁过来的,实际上是因为当时工作调动。当时,爷爷还在重要的机要部门,国家说要搬,就必须搬。
    “不错。你爷爷生前独身,是吗?”于晓明心想,这是要用身世之谜打发我们吗?
    在中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说给别人听的,和自己真实记忆的,有没有真假,有没有添油加醋,只有自己知道。
    其实,奶奶比爷爷早八年去世。两人一生和睦,自小时常看着爷爷牵着奶奶的手去公园,或者去菜市场,羡慕死了家属院一群老头老太太。老太太们,经常聚在一起,赞扬他们的也有,嫉妒他们的不在话下。“老于年轻时候是个军官,谁不知道,他们进了城,都换成城里的书香门第了。估计连儿孙都不知道自己先人还有没有糟糠之妻……”
    时间长了,奶奶听到了,只会朝爷爷笑笑,两人的手拉的更紧了。
    他们的婚姻有问题吗?男人的心思,男人自己其实也不明白。
    那人听到这儿,和胖子一起点起烟,看似不经意的抽起来。
    这人不问生辰,不看八字,不看面相,靠得住吗?
    “不急不急。风平浪静下面隐藏着更多的浪头和深沉。”那人喝了一口茶。
    “你们回去吧。下次把你枕头拿来,让我看看。”
    喝!骗子。迷信迷信,相信就有,不相信就没有。但是,你倒是让我信啊。满心不高兴,还得等着胖子和那人最后的寒暄与道别。
    都十多分钟了,胖子扭捏不肯走。
    “你们赶紧走吧,要是不想这孩子让这梦困着,就尽快解决这事。”那人下了逐客令。
    两人迅速出门。分文未收。
    四
    第二次来的时候,于晓明带着自己的枕头。
    那人微笑,“现在人睡荞面皮的不多了。”
    奶奶生前保留着很多传统和讲究。她深信“荞面皮有助于睡眠,降火,明目。”同时,教导着儿媳这些生活常识。
    于晓明的枕头是奶奶做的。她时常带着花镜,在每年农历六月六的时候,拆开家里所有的枕头,将荞麦皮倒在楼下的地上暴晒。所谓“六月六,晒红绿,不怕虫咬不怕蛀”,江浙一带还把这天叫做“姑姑节”。
    到了晚上,老太太让儿孙们把荞面皮收拾起来,一家人陪着她看电视,她将荞面皮装进枕头套里,和大家边说话,边用线细细密密的缝好口。
    是否中国传统家庭的妇女都是这么不耐厌烦,不胜劳苦,愿意照顾家庭,愿意默默无闻一辈子?
    “你这个已经多久不洗了?”那人看着枕套上的头油痕迹。
    母亲工作忙,自己的房门,如果自己不在家,母亲是不主动进去的。父母亲自小就喜欢给自己足够的空间。听闻,是因为,当年爷爷小时候是在一个家教极严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父亲说,爷爷总是叮嘱他“要给明明顺其自然的成长环境,无论是他学习,工作,还是爱情。要不,你看看,我就是这种教育的反例。”
    父亲明白爷爷的苦心,当然,也是在无为的环境里长大的,如今,和母亲虽不说事业有成,但是他们的工作是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也让家属院的老老少少足够当做教育的正面例子进行总结的。

    于晓明被逼婚,是因为他已经超过父母亲心里恋爱和结婚的年龄底线了。
    正想着,那人粗鲁地拿个剪刀,亲自动手拆开枕头套。
    一股脑将一兜子的荞面皮倒在桌子上。
    一点一点的划拉,那人认真的看着,检查着。
    那人捏起一个东西,伸到他们面前。
    “这肯定不是你自己的。”
    是的,这是一颗硕大的祖母绿戒指。颜色比现在的金器要纯正。要知道,只有行内才明白所谓足金,到底含量是多少,成色是怎样的。但是,大众也不是瞎子,好坏还是能比较出来的。
    “你回去问问你爸妈,就知道了。这戒指一看,就是你们祖上的,也许和你爷爷有关系。”
    什么和什么嘛?这就完了。
    五
    每个人的祖先父辈,被埋藏了多少故事?现在的年轻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只能从大家口传的故事里,找到他们的价值和永恒。
    老于年轻时候当过兵,这并不假。
    当兵前,他经历过包办婚姻之痛。

    于氏家族,属于江浙一带的名门,自明代开始,祖上曾为历代皇帝所重用。为了曾经的门楣,为了家族名望的延续,老于自小生活在严苛的教育氛围下。吃饭、学习作息时间雷打不动。每天,他看到的是父亲的吹胡子瞪眼和母亲的长叹短气。
    他在这种无爱的精神下被鞭笞着,被磨砺着,等着他12岁了,这小小少年内心如同鸽子一般,急切的要飞出这个处处剪掉他梦想飞天羽翼的樊笼。
    12岁那年,他有自己的梦想了;12岁那年,他也被逼着娶了一个叫做刘小凤的小小妻子。
    婚房里,才11岁的小凤,穿着大红的喜服,等着自己自小爱慕的于哥哥前来揭掉自己的盖头。
    确实,老于,是揭了她的盖头,但是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去当兵。这是盘缠,你也走吧。”
    老于要去当兵了,民国已经覆灭,唯有斗争,才能找到一个新的社会秩序,让自己的理想变为现实。他的心,是宏远的。
    小凤哭了,抽抽搭搭让老于很不耐烦。他趁着宴席未散,父母亲还在招呼虚情假意的来宾的时候,要逃走,要去把自己这么多年压抑的爱,给这个更加宽广的世界。
    他褪下自己手上的戒指,说“看,这是咱们的信物。你就说没看见过我。你愿意走就走,不愿意走的话,要是我不回来了,就是死了,你就另外嫁人。”
    那颗祖母绿的熠熠生辉的大金戒指,被小凤当**的信物收藏起来。
    第二天,当管家发现少东家不见了的时候,望着手足无措的少奶奶,知道这注定是这个家族没落的开始了。
    老于和其他孩子一样,经受了被老兵欺辱,被长官拳打脚踢,从战场的死人堆里搬尸体等必经的过程。
    莫名其妙的,在他即将被点名去打鬼子的时候。日本人投降了。
    然后,开始清剿、整编。他派去人模狗样的押送战俘。他还是个被人差遣的小兵。
    六
    朝鲜战争爆发了。他的破烂的棉袄还没脱下。他和其他战友被拉走了。走过鸭绿江的时候,他看到很多人。他希望看到熟人。可是没有,每个欢送的群众,都在木然的唱歌,挥舞着小旗。
    残酷的战斗,扼杀了他无知的青春。
    他看到美国大兵和韩国兵来了,就开枪。他只知道听到开枪的命令的时候就杀人,就对了。战场上,最重要的是保卫祖国,保护盟友。
    战争不是可以用激烈可以简单概括的。当他们面对连连向他们求饶的美国大兵时候,他不懂了,为什么大兵们愿意投降,愿意告诉他们一切。
    老于困惑了——生命重要还是国家重要?要是自己命没了,是不是就没办法保卫祖国了?可是为了保卫祖国,就这么乱七八糟让自己送命上西天吗?
    后续的物资越来越紧缺,他们逐渐在饮食上逐渐递减成开水熬米粒的悲惨程度。
    那场仗打得人们都不知道为何要去战斗了。
    当老于瘦成一把骷髅,和三四个战友,同去追着美国大兵的坦克车的时候,车上的大兵对着他们已经无法理解——他们没有吃的,身上的衣服已经无法用褴褛来形容,长时间的饥饿让每个人像行尸走肉般,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意识,只知道遇到敌人,向前奔跑!!!
    他们尝试着扔下几瓶洋罐头,这些骷髅小心翼翼的停下,看看,然后继续奔跑。
    美国大兵觉得对着这些没有力气接近死亡的骷髅们逗趣,也是白费力气,就加大油门,摇摇头,走了。

    老于看着车走远了,回头捡起罐头。用最后仅有的力气砸开它们。
    “我不吃,不吃敌人的施舍。”其中有一个人嚷嚷着。
    老于听了,顺从的扔了罐头,和突然沉默下来的三人一起转身走了。
    走了几十步,那个说不吃的人,突然放声哭了“啊啊啊。咱们现在是什么样啊。”
    有两人架住他,让他别哭,这样的风雪天,要么引起雪崩,要么引起敌人的注意。
    老于想了想,跑回去抱起罐头回来,给每个人分了吃了。那个说不吃又痛哭的人,贪婪的舔舔罐头盒,也许,这是他们最后的餐食。没人知道下一顿饭,遇到的是增援部队热腾腾的饭菜,还是敌人的坦克炮弹。
    他们保存力气,大家默契的点点头出发了。
    走了一个下午,他们遇到了中午的那辆坦克。
    施舍给他们罐头的大兵还在上面,手头拿着一瓶酒,慢慢品着。
    谁喜欢在这冰天雪地里杀人?让敌人受罪,自己也被活折腾着。
    其他三人,揣起枪乓乓乓打死了车顶上的大兵。

    老于没有,他在看到战友们眼中的血光的时候,感觉这是一群死人在挺尸,在做最后的挣扎。而那个大兵被击中了,从坦克上掉了下来,被还没来得及停下来的坦克压到了车轮下。
    老于麻木的看着自己的战友和坦克之间的较量。
    双方死了,连坦克里的大兵也出来被枪炮击倒了。
    山风呼呼的吹着,他看到这些人的灵魂被风吹走。
    人死了,就是这样,只有人看你,没有人那么深刻地想念你。
    他定了定神,钻进坦克车里,找到吃的,吃饱了,在驾驶舱里睡了一晚上。他太累了,他需要睡觉。他觉得这样很好,必须吃饱,然后要么冻死,要么被下次过来的敌人杀死。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
    山风依旧呼呼的吹着,像一群死尸在唱自己的挽歌。
    他睡饱了,他把敌人的衣服扒下来,反穿在自己身上。
    当他打开出舱口,看到的是黑洞洞的枪口。
    他遇到的是中国兵。他干涸的嗓子无法发出声音。
    他被抓回去。他穿的衣服上用中英文写着“如果我被抓住,请不要杀我。我愿意投降。”这是那个施舍给他食物的大兵的。
    他被装上大卡车,运回国内,经过一系列的提审,他终于清白了,也被作为路遇枪杀战友的敌人,一人杀死敌军的小英雄凯旋了。
    他被收编,顺利提为野战军排长。
    他不懂得怎么当排长,他只能通过偷偷观察领导的神色,不断加班加点学习,才心安理得。幸好,他的门第决定了他的修养比其他军人要高。
    他书写公告,审批文章,样样得手,领导们都要找他来传达文件或者作为机关内部重要的联系人。
    他觉得,这样,真不错。
    七
    刘小凤,也觉得自己这样不错。
    她没有离开于家,选择了等待。
    她握着那枚硕大的金戒指,在等待自己的丈夫。
    从十一岁到二十一岁,她的等待的想法,永远的盘桓在自己的脑海里。她的脑海里面,甚至已经有了丈夫的孩子。她,不吃不喝,疯了。
    佣人们,刚开始对这位少奶奶充满了敬畏。他们相信,她将是他们未来的主母。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只要这个家不倒,自己的生活也会和风细雨。
    然而,少东家一天没有消息,老爷和老太太就多一根白头发,少奶奶就少一句话。他们的心,像灰一般,冷灭了。
    就在少奶奶即将咽气的时候,老于意气风发的回家了。他带着领导对父母亲的问候,带着英雄的头衔,带着特意颁发的军功章回家了。
    父母亲对自己谄媚般的微笑,让自己更没有了回家的感觉。
    原配妻子没有感情基础的躯体,让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第五天夜里,她,死了。

    戒指去哪里了,没有人在意。
    佣人们急切地处理好这个没有被爱过的女人的葬礼。除了刘小凤的父母和妹妹,没有人那么冷静的哀叹和抽泣。
    老于送完了前来送行的宾客,在后院里独自坐着。
    他的对面是长长的游廊。游廊上,随意摆放着一些杌子,然而,佣人们学会偷懒,很长时间没有擦。
    从一角走出一个身影,随意坐在一个杌子上。
    他上前:“你哭什么呢?”
    “我阿姐死得早,她也是可怜的。”
    “是我的不对。我还未和你姐过上一天日子,就让她受苦去了。”
    那女孩儿听了,猛然抬头。
    红辫稍,绿辫头,乌油油的鬓发衬托了一个江南小女儿的水灵;
    中山装,新式短发,他的粗眉明眸映衬了一个高级军官的脱俗。
    八
    第一年订婚,第三年成婚。
    一个高级官员的新式婚姻总好比过一个反叛新式青年的自由恋爱强得多,而且听起来顺耳极了。
    没几年,老爷老太太去世了。他平步青云,带领着全家从江南搬迁到繁华无尽的京都。
    那个戒指,没有人在意去了哪里;也没人在意谁戴过,也不知它从何处来。
    九
    于晓明拿着这个戒指,想归还给那个望夫到死的女子,但是她的墓地,连奶奶在世的时候,就没有告诉过他们。
    他在十月节的十字路口,用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带出口的圆圈,上面写了那个女子的名字——刘小凤。
    他边烧纸,边说:“刘奶奶,您是我奶奶的亲姐姐,谢谢您爱了我爷爷一生。我知道您是不会害我的。您是爱我们这个家的。希望您在那边安好。如果,您知道我是爷爷的亲孙子,也请您保佑我能找到这一世我爱的人。”
    灰烬欢乐的越飘越高。于晓明抬头看着。他摸摸口袋,那只戒指,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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