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秋天,李家庄发生了一件离奇荒唐的事情。这年秋天的一日中午,李大魁一家三口围坐在土炕上一张方桌旁,正在津津有味地吃饭,丫头人好好的,能吃能喝的,看不出一丁点的征兆。可是吃着吃着,天香的一张脸就憋得紫青,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瞪得圆鼓鼓的,就好像一对青蛙的眼睛。眨眼功夫,天香就一头栽倒在土炕上人事不醒了!正在嘴里扒拉饭的李大魁夫妻俩立马慌了神,赶忙放下碗筷在丫头身上又掐又捏,可是两口子忙活了好一阵子,他们的宝贝丫头也没能睁开眼睛。李大魁握着天香的手腕子,哽咽着说:“丫头的脉都没有了,咱们还瞎忙活个啥?我看咱们还是赶紧料理丫头的后事吧!”
李大魁梧花钱雇佣庄里几个精壮汉子,派他们到村西两公里开外的坟圈子挖掘墓穴,然后赶着马车,风风火火地赶到县城的棺材铺买棺材……李大魁的婆娘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她关死房门,流着泪烧了一大锅开水,给躺成大字的天香仔细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她要让自己的宝贝疙瘩干干净净地走上黄泉路。然后李大魁的婆娘把事先做好的寿衣寿鞋给天香穿上了。拾掇完这一切,李大魁的婆娘感到还欠缺什么,就翻箱倒柜把家里一对祖传的碧绿玉镯,整整齐齐的戴在天香细如嫩藕的手腕上。说来这对草绿色的玉镯,还真有些讲究呢。这是天香母亲的奶奶传过来的,是出嫁时天香的姥姥亲手给母亲戴在手腕上的。至于这对玉镯的更远来历,天香的母亲也说不清。平日里她把这对玉镯当作了传家宝,藏得滴水不漏,只等到宝贝丫头长大成人出嫁的那一天,当作陪嫁亲自戴在天香的手腕上,然后就这么一代代的传下去。谁知女儿没福气,还没有来得及出嫁,就一命归天了!望着一睡不醒的丫头,李大魁婆娘脸上的眼泪流得更欢了,她打量着一动不动的天香,无比悲凄的说道:“我的心肝宝贝啊,你的命咋这么薄呢?”
李大魁是庄里为数不多的殷实人家,给独生女搞的葬礼,自然隆重而体面。安葬完宝贝丫头后,又请了几个跳大神的老妇女给天香超度亡灵。忙完后天就黑透了,两口子点上灯,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可真不好消受。虽然天香自幼就是一个病秧子,一到冬天嗓子就像拉风箱似的咳嗽不止,给她医病花费了不少的钱财,但目睹人去屋空的凄凉情形,回想丫头活着时可爱的模样,两口子不由得放声大哭……
其实患有哮喘病的天香并没有死,她只是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就软塌塌的像一根面条倒下去了。她最初感到有一口痰淤在喉咙里,后来自己的脖子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掐住了。处于昏厥窒息状态的天香,就这样被悲痛欲绝的父母装进了棺材。也不知道在黑洞洞的棺材里昏睡了多少时辰,天香终于从昏睡中苏醒过来,她感到特别难受,她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因为棺木里的空气已经越来越微薄了。
正在天香张大嘴巴艰难呼吸时,外面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挖土声,继而传来撬动棺材板子的剧烈声响。大喜过望的李天香以为父母知道埋错了,派人来救她来了。她兴奋得一颗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她想呼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伴随棺材板子轰然落地的巨大声响,快要窒息的天香刹那间看到了绽满星星的夜空,她就像一株旱地上的禾苗,一下子沐浴到了喜从天降的甘霖一样,就又奇迹般的活转过来。这时,一个高大的黑影跳了进来,在她的身上胡乱的摸来摸去。最后摸到了她戴在右手腕上的一只玉镯,并死命的往下捋。天香这时完全清醒了,她害怕了,因为来人不是搭救她的,而是劫财的盗墓贼。她本能的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并大喊救命。天香这一坐一喊,把盗墓贼吓得灵魂出窍,他“妈呀”的大叫一声,松开天香的手,拿着捋下的那只玉镯,猛地跃出棺木,慌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浓的夜色深处。
天香定了定神,感到胸腔内那颗心跳得厉害。她吃力的从棺材里爬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向李家庄摸去。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下,头发逢乱、一身寿衣的李天香,就像一个地道的游荡的幽灵,她的两脚踩在地上轻飘飘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为母亲给她穿的是软绵绵的用棉花做底的寿鞋。这个乡村少女满心的惧怕和怨恨,因为粗枝大叶的父母,竟把她这个大活人埋到坟地里来了……
天香终于摸到了自己家门口,她把虚弱不堪的身体倚在了门板上,美美的想:如果父母知道他们的宝贝闺女从坟地里活着回来了,不知道有多高兴呢!李天香举起右手开始敲门,细声细语的叫道:“爸妈,我是天香,我没有死,快开门呀!”天香发现屋内燃起了明亮的煤油灯,但很快又漆黑一团,并传来了一阵惊慌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天香等得不耐烦了,她用手掌使劲地敲打门板,更大声地吆喝道:“爸妈,我真的是天香,我没有死,我又活过来了,你们快点开门呀!”可是任凭天香拍肿了手掌,喊破了嗓子,她的父母就是不给她开门,屋里面是一片可怕的黑暗的死寂。天香又气又恼,她委屈的大声嚎啕起来。
就在天香的喊叫声渐渐地弱下来时,房门后面传来了李大魁颤颤微微的叫声,那是带着央求和哭腔的声音:“天香啊,你走了就走了,你的阴魂咋回来了?你的福薄命薄,可这是你的命啊,你怪不得生养你的爹妈呀!”李天香正欲分辩,门板后面又响起了母亲的哭诉:“天香啊,你活着的时候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你死了妈又把祖传的玉镯给你戴上了,掏句心窝子的话,爹妈待你可不薄呀!可你的阴魂咋回来了呢?”任凭天香在房门外怎样分辨,屋里面的父母就是不肯给她开门。没有办法,天香终于不喊了不叫了,因为她太累了太困了,她挨着房门一屁股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就在天香做着阴森恐怖的恶梦时,她被一阵杂乱的脚步身和喧闹声惊醒了。她急忙睁开眼睛,这时天已大亮,她发现院子里站满了人,大家伙跟她保持一定距离,审视她的目光充满了惊惧和怀疑,那飘忽不定的眼神仿佛在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天香用困惑的目光望着看热闹的人群,猛地发现人群里面有几个精壮汉子手里握着棍棒或镐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如果你是从阴间跑回来的魔鬼,我们大家伙就把你给收拾了,把你重新送回阴间去!天香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详细地讲述了自己死里逃生的离奇经过,她抹着满脸委屈的泪水说:“我是盗墓贼挖出来的,不信你们到坟圈子去看看!”几个胆大的小伙子立即飞快地跑到了坟地,不一会儿就返回来了,他们气喘吁吁地说:“棺材被人撬开了!”
这时,李家庄快嘴快舌的跳大神的王寡妇壮着胆量走上前来,口里念念有词:“你就是鬼怪我也不怕,我在念咒语呢!”移到天香跟前,王寡妇的舌头都短了半截,说话也不利索了:“那……你把手伸过来,如果你手冰凉冰凉的,你就是鬼怪!”天香有些迟疑地伸过一只手来,王寡妇感到天香的手热乎乎的,手心里还有不少汗渍,再装模做样地把把脉,那脉还欢蹦乱跳的呢!王寡妇兴奋地说:“天香不是鬼,天香是活人哪!”李家关了一宿的房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李大魁跟她的婆娘惊喜地从屋里飞奔而出,母亲一把将天香抱在怀里,泪早已流了一脸:“天香,你快把爹妈给活活吓死了!”
说来很是奇怪,自从天香意外从棺材里死里逃生后,她的哮喘病很长时间没有犯过,一张白净的桃花脸蛋,就愈发好看迷人了。天香十六岁时出落成一枝妖艳无比的鲜花,看着宝贝丫头一天天的长高长大,李大魁夫妻俩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们不求金不求银,只求死里逃生的天香没病没灾,找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家美美的嫁出去,过上那生儿育女、安生太平的好日子。
李大魁的婆娘怕节外生枝,于是在庄里放出话来,打算把出落成一朵花的女儿早点嫁出去。一时间,说亲的媒婆几乎踏破李家的门槛。可是挑来挑去,李大魁的婆娘没相中一个,她不是嫌男方年龄太大,就是嫌男方家里穷得丁当直响。李大魁的婆娘在心里盘算:自己这辈子就生养天香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终生大事不是儿戏,当娘的一定要把好关,总不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就这样,虽然李大魁的婆娘忙活了好一阵子,但由于她挑肥拣瘦的,选未来女婿的的门槛设得太高,竟没有一个中意的。天香的婚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谁知到了这一年的夏天,庄里人们风言风语的传说天香和孙小虎好上了!那话说得有板有眼,有菜有汤。有的说她亲眼看到天香和孙小虎在高梁地里搂抱亲嘴,有的说两个年轻后生烈火遇干柴,恐怕早就把那活儿给做了……这些难以入耳的话,很快就传到了李大魁夫妻俩的耳朵里,他们当然不会同意这门亲事。这孙小虎是什么人?他是李家庄出了名酒鬼孙二喜的小儿子。孙二喜家里儿女七个不算,他喝白洒像灌凉水似的,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是酱油瓶子倒了都难得猫下腰来扶起的主儿。家里能卖的东西,几乎都让他折腾光打酒了。孙二喜的婆娘生下小虎后,因贫病交加,不到四十就撒手人寰了。嫁给这样不三不四的穷酸人家,那就等于把一朵花插在牛粪堆上,日后哪有舒心的日子过?所以听到庄里人的闲话,把个李大魁气得一跳老高,他当即给天香甩了两个耳刮子!可是天香捂着红肿的脸,脑袋一别,眼里一滴泪也没流,她斩钉截铁对父母说:“除了小虎哥,我这辈子谁也不嫁!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死给你们看!”俗话说女儿是母亲贴身的小棉袄,李大魁的婆娘见天香态度这么坚决,没有一丁点的回旋余地,又是寻死觅活的,她生怕再弄出个什么闪失来,就劝正在火头上的李大魁:“孩子他爹!你就认了这门子亲事吧!天香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说她的犟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拿定的主意,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李大魁觉得婆娘说得在理,他不再固执已见,而是不住的唉声叹气。这就意味着李大魁默认了这门子倒霉的亲事。
让李大魁夫妻俩做梦都想不到的是,酒鬼孙二喜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当李大魁的婆娘委托媒婆到老孙家撮合这门亲事时,孙二喜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睛,说啥也不同意小虎和天香结婚。媒婆说:“你不是在说酒话吧,人家李家过的是啥日子?你能和李大魁攀上亲家,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孙二喜吼道:“你回去告诉李大魁,我儿子孙小虎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他从坟堆里爬出来的闺女做老婆!”当媒婆把话儿一五一十讲给李大魁夫妻俩听时,两口子气得直翻白眼,李大魁恶狠狠的骂道:“你孙二喜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难道天香非嫁到你家不成?”
这天傍晚,孙二喜正盘腿坐在自家的土炕一张方桌旁,没滋没味的喝着闷酒。儿子小虎下田回来,背着手不声不响的站在他面前。孙二喜一见到小虎就气不打一外来,正想训他几句,不曾想孙小虎把手里的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如果你不同意我和天香结婚,我就立马死给你看!”孙二喜脸都吓白了,他喝酒的舌头短了半截:“别……别……别,爹同意你们成亲就是了……”
话说这一年冬天,孙小虎和李天香举办热热闹闹的婚礼后,洞房花烛夜,这对幸福的新人极尽快乐的鱼水之欢后,小虎为讨好天香,光着腚儿跳下土炕,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宝贝来,欢天喜地的戴在天香光溜溜的手腕子上。天香定睛一看,这不是在棺材里被盗墓贼撸走的玉手镯吗?天香忽然感到胸口郁闷,呼吸困难,竟一头栽倒在新婚的土炕上……这一回李天香是真真切切地死了。她被伤心流泪的父母,重新安葬在村西的坟圈子里。
傍年根,酒鬼孙二喜暴病身亡。临终前他拉着小虎的手,泣不成声地说:“把那只玉手镯埋到天香坟里吧,都是爹造的孽呀!”原来,当年的盗墓贼不是别人,正是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孙二喜。他早就听说李大魁的婆娘有一对祖传的玉镯,心想这次独生女天香死了,这个婆娘肯定会把这祖传的宝贝让女儿带到阴间里去。这么值钱的东西埋到土里去,还不如自己变卖打酒喝!于是天香下葬的当天夜里,就有了孙二喜惊心动魄的盗墓行动。李天香没有死,倒是把孙二喜吓个半死。那段时间,他夜里经常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口里伸出长长的腥红的舌头向他扑来,把孙二喜吓得满头大汗的从恶梦中惊醒……正在孙二喜打算联络玉镯的买主时,却又传来了儿子小虎和天香相好的消息,他左挡右挡都挡不住,硬是眼睁睁的看着天香成了自己家里的儿媳妇,他内心的愧疚和不安可想而知。结婚的头一天,孙二喜打算把那只从天香手腕上捋下的玉镯扔了,可是翻来找去,玉镯却不翼而飞……
孙小虎没有埋掉那只漂亮的玉手镯,他彻底疯傻了,成天舞着那泛着摄魂夺魄绿光的玉手镯,在李家庄到处乱跑,嘴里不时地叫唤:“天香,天香,你醒醒啊,咱们俩是拜过堂的夫妻呀!”十里八村闻听此事的人们,无不为痴情的小虎潸然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