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个同学住的是祖宅,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外墙是石头砌的,屋角还有飞檐。那时老建筑多,但这套宅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那同学说他的太爷爷做过清朝的官,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了,反正是在西南一带为官。
那个同学家里房子大,当时星期三和星期六都有半天回家自习,我们几个住得接近的同学是一个学习小组,就常在他家做作业,做完作业后一块儿玩。他家里有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些满是锈痕的刀剑,我们几个男孩子都乐坏了,但他说父亲交代过的,这些东西不能玩,于是全收了回去。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东西杀过人。一听杀过人,我们都感到害怕,就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同学的太爷爷是在四川做官,当地有个很大的码头,经常有排教的人过来。所谓排教,就是放木排的人,从深山砍下树后扎成一个个大木排,沿江下来,到下游可以获利良多。这些人也是哥老会一类的会党中人,就叫排教。因为放木排经常会和过往船只起冲突,所以排教的人大多练过三招两式,有些人还练有邪术,旁人大多不敢招惹他们。
有一年,排教放的木排特别多,连绵不断,差不多在江上连了一里多路。领头的是排教的首领,诨名叫乌风梢。乌风梢本是蛇名,这种蛇是黑色的,游得特别快,有剧毒,那首领也因为力大无穷,又相当凶悍,所以得了这么个绰号。排教放排,声势极大,打头的木排上插一杆红旗,老远就能看到,木排上还站了个嗓门特大的人喊号,让过往船只闪避。
这是惯例,旁人也理解,因为木排少则几十个,多则上百个,连在一起,换方向相当不易,所以只有船让木排,没有木排让船的。但乌风梢因为蛮横惯了,加上这年江水特别急,而乌风梢从来没有放慢速度的打算,一长串木排沿江而下,磕磕碰碰自然免不了。平常船只被碰了也只好自认倒霉,可是这回,乌风梢一路全速下来,到码头上游约摸半里仍然不放慢速度,结果有艘正在江中打鱼的小船被撞了个正着,船上一对父子落水。那儿子身强力壮,水性也好,可是老头子却被木排撞了后没浮起来。
出了人命案,那儿子当然扭住乌风梢要评理。乌风梢蛮横惯了,说向来都是过往船只听得排教的号子,看到排教的号旗就先行闪开的,谁叫他们父子不及时躲开,木排这样下来根本换不了方向。其实木排一样可以闪避,但木排与船不同,何况这回木排太多了,要是前面的转了方向,后面的便会撞到前面的,有可能木排会被撞散,所以乌风梢也是故意不转的。
最后,乌风梢只肯赔点儿钱,那年轻人却不肯善罢甘休,双方争执不下,乌风梢见年轻人就是不肯让开,就让人把他推落到江里,自顾自走了。
到了码头,乌风梢跟几个同伴儿上岸喝酒吃饭,正吃得高兴,其中一个见有人提了把黑乎乎的刀子过来,正是那年轻人,赶紧跟乌风梢说了,乌风梢哈哈大笑,说:“青天白日,看他敢动手。要是他动手,就是他的不是,打死勿论。”乌风梢是练家子,手底下有功夫,旁人也知他不是吹牛。年轻人虽然长得精壮,真打起来肯定不是乌风梢的对手。
这时,年轻人到了酒店下,叫骂着要乌风梢下来。乌风梢连楼都不下,只在楼上跟他对骂,让那年轻人有胆子就动手,没胆子就去告官,反正两样,他都不怕。
因为排教势大,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官府不敢得罪排教,每回都是判排教出点儿烧埋银就是了,故乌风梢有恃无恐。年轻人见乌风梢仍然不松口,就让他下来动手。乌风梢在排教的地位都是打出来的,本就是个亡命之徒,哪会怕这些,便大踏步下了酒楼。这时已是日头偏西了,酒店朝东,乌风梢站在酒店门口,他身形比那年轻人本来就大一圈,这时一个影子更是将那年轻人都盖住了。
年轻人双眼血红,说:“你真有胆,便说三声不赔。”乌风梢只道他是色厉内荏,就大声叫了三声“不赔”,反正他自信赤手空拳都打得过那年轻人。谁知,年轻人突然一刀斩下,却并不是砍向乌风梢,而是砍向乌风梢的影子。一刀砍出,乌风梢还以为年轻人只是没胆,谁知刀子甫一落地,他的脖子上突然鲜血飞溅,好像有把无形的刀砍了上去,他的头一下被砍落。这一下变起突然,边上登时一阵喧哗,年轻人提刀来时,酒楼已让人去报了官,捕快过来将那年轻人带走,凶刀封存。
虽然只是件刀伤人命的寻常案子,但问起细节来,那年轻人的刀并没有落到乌风梢身上,同学的太爷爷也不好下判词。这时,有个姓钱的刑名师爷说,年轻人用的是祝由科的斩影刀。原来祝由科本是医道十三科之一,也就是以符咒治病,过去太医院的十三科里也有祝由一科。斩影刀是种法术,据说施法后,斩影如斩人,边上也有人附和,说的确听说过这种事,还有人搬出《关大王月下斩貂蝉》的旧戏出来以作资证。关羽月夜斩貂婵是一出旧戏,说曹操破吕布,将貂婵赐给了刘备。关羽见刘备沉溺美色,便准备去把貂婵杀了。只是见貂婵在花园拜月,连关大王也不忍下手,结果手一松,青龙刀落在了貂婵的影子上,把貂婵给杀了。鬼故事原创。
那时是清末,奉关帝的风俗依然很盛,于是我同学的太爷爷就决定把那年轻人判个斩监候,这样也不得罪排教。谁知这时排教的头面人物备了几色礼物来拜访他,用意却不是要杀了那年轻人,而是让他将年轻人放了。因为年轻人的父亲死在江里,乌风梢不能算毫无责任,年轻人替父报仇,一来是孝心可感,二来也是一命抵一命,还请老父台网开一面。排教算是乌风梢的苦主,我同学的太爷爷判那年轻人斩监候,本来就是怕排教闹事。既然排教也这么说,他当然从善如流,从轻发落了。
这件事过后,有人见那年轻人也出现在排教里,看样子已是个头目。想必排教这种会党组织标榜忠孝,再就是只认“拳头大的说话”这个理,年轻人身怀异术,正是他们招揽的人才,所以才会前来求情。
那把凶刀则一直留在县衙,有好事者拿鸡狗来试了试,结果发现刀刃很钝,当真砍上去都很难,别说有什么神异了。后来我同学的太爷爷致仕还乡,把这些东西都带了回来当镇宅用,因为据说杀过人的刀子百鬼辟易。日久天长,那些刀剑都已锈得一塌糊涂,到现在恐怕已经全都变成铁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