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四,夜已深。
我跟着一个道士来到江西边境,一个叫做仙人村的地方。此地交通闭塞,人烟稀少,但有一座山叫做鬼王山,山上有一个庙叫做鬼王庙。这样的地名,相信通常人都不会愿意,在深更半夜的时候造访。
那是由于荒村僻野,连班车也没有,我们是从几十里之外的小镇上,一路步行来的。所以,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夜深。
我会来到这里,全是为了参加明天的庙会。据说参加这里的庙会,都能在冥冥之中消灾解厄,获得平安。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庙会这种神秘而古朴的文化。每逢庙会,总能看见一些平常难以见到的神奇表演。
道士法号玉箫,已有四十多岁的年纪。但因为常年练功,他的相貌看起来与青年人无异。而且我注意到,他行路的脚步很轻很轻,轻得双腿就像没有着地似的,既快又不会发出一丝的响动。好在今晚月明星稀,凭借月光,我能够勉强跟上他的脚步。
我们沿着山道穿行,一路上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对。这条阴森森的路上,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还有耳边的风声之外,就不能再听见任何的声音。
就是因为这里寂静得有些诡异,我更是感觉危机四伏。谁知道身边,甚至就在脚下,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什么。
来到鬼王庙山门的时候,他停住脚步,月光也随之黯淡了下来。我看见是天上的一缕薄云,将月亮遮蔽。
这时,玉箫道长低声道了一句:“快到庙时,月亮隐没不见,看来是要发生不详之事。”
我问:“是什么事情?”
他沉吟片刻,却没再说话,走到庙门口又停下。因为就在此时,那鬼王庙的木门忽然“吱”了一声,自个开了一半。
大半夜的,小庙的门无缘无故自己就开了?我不禁大吓一跳,玉箫道长却很淡定地说道:“不要惊慌,山上有风,而房门并没有上锁。”
“没有上锁?”我嘴上这么应,心里却道:“难道说此地还是那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
他说:“空门是从来不用关的。”
“空门不用关?”最早我看到这句话,是在一个佛教寺院里的一副对联,原文是‘净地何须扫?空门不用关。’当然,此刻我也全然没有心思,去琢磨这幅联子的深义。因为今天晚上,就是要在这鬼王庙里住上一夜。
鬼王庙,这鬼王又是何许人也?
早在一个月前,我从台山寺住持道月法师那得知,这里供奉的鬼王,便是南宋抗金英雄岳飞。国内有不少岳飞的庙,只是这么多的岳飞庙中,唯独在这里称他为鬼王。据道月法师说岳飞死后,在阴间也同样是一群鬼兵的将领,仍然还在率兵抗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由。
我还来不及问玉箫道长,玉箫道长就开口说道:“在庙里过夜可不能惊扰了神明,我先进去点盏油灯,你在这等一会。”说罢,他便推门而入。那里头黑洞洞的,全然看不见一丝光亮。他因为脚步仍然很轻,整个人没入黑暗中后,就像在黑暗里消失了一般,又复一片沉寂。
夜凉如水,我逐渐感到有些寒意。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只听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沙沙”声响,登时一种说不出的荒凉,或者是恐惧涌上心头。我根本看不见那是什么东西,只能凭借感觉估计它距离我不是很远。顷刻间,那个东西越来越近了,我不禁向庙里退去。
这时,火光一亮,是那玉箫道长端了一盏油灯走来。他见我神色有些惊慌,便道:“岳王爷一身正气,一般的孤魂野鬼,是不敢来这里的。”我说:“倒不是怕鬼,而是那有莫名的动静。”
玉箫目光一落,拿着灯就向那边走去。
片刻,他道:“这是一条王锦蛇,一条没有毒的蛇。”
“是蛇!”
我心里一动,果然在火光下见到一条碗口粗的花蛇。玉箫说:“这东西若是在从前,还是难得的山珍美味。以前在老家,只要捉住它,就会先除去它的内脏,再刮去它的鳞片,做成美味的红烧蛇肉。”一顿叹道:“自从皈依了道门,想起这事也是罪过……”
话音未完,玉箫道长微微欠身,向旁退了一步。
原来,那条蛇竟然蜷起了身,抬起了头,好像听懂了什么似的,一双暗红色的小眼正紧紧盯着玉箫,似乎它的眼睛有火在烧。
玉箫向那蛇说道:“这都是贫道年轻时,不知上天也有好生之德的道理,如今,我已看破红尘。发愿以我毕生的修道功德,回向你们早日托生仙界,免受轮回之苦。”
言毕,那蛇的脑袋晃动了一下。
玉箫接道:“贫道不会伤你的,你安心去吧,好好修炼。”
话声甫歇,奇迹也就应时发生了!蛇竟然完全听懂了一般,慢慢向一边退去。我不知道这是偶然,还是什么,总之就是非常灵异。我问玉箫道长:“蛇是否真的听懂您说的话?”他说:“众生都是有灵性的,只要内心真诚,心灵与心灵之间是可以交流的。”
说完,他转身又进了庙里,道:“明天这里有庙会,会来很多人的,还是早点休息吧。没多久,他们就会来了。”
出于对岳王爷的敬畏,我给岳王爷上了炷香。而后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小庙里除了不见岳王爷的塑像,一切都异常整洁干净,显然是有人打扫过了。只是唯独没有床,也没有被子,只有那些摆放在地面上的蒲团坐垫。难道说,要在这里静静坐上一夜?道长见我疑虑,对我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如果你不习惯打坐,可以将这些坐垫排在一起,也能铺成一张小床。”
我问:“为什么这里没有岳王爷的像?”
“之前是有的,后来莫名失踪了。”
我说:“没有形象,后人又如何祭祀瞻仰呢?”
“岳飞这样忠肝义胆的爱国将士,有像无像都不会被历史遗忘,也不会被人们遗忘。这个地方省里已经下来文件,要好好扩建,更要打造一尊很大的岳飞像。让后人都不忘记他。”
玉箫说完,便盘腿而坐,不再说话了。
我心想,禅修的法门我也略知一二,倒是还没有真正尝试过,何不就此感受一下禅?念头一过,我也仿照他的样子,排除杂念,调整呼吸……
没多久,我就感到杂念纷飞,身子好像也并不安于这种寂寞,总想要起来活动活动。即便是很努力想要安定,却反而越是不能。深夜在鬼王庙里过夜,纵然是正义凛然之鬼,人的心中也不禁存了三分惧意,是以久久不能入定。到后来,我虽然闭着眼睛,可还是被眼前那团忽明忽暗的火光,激得睁开了双眼。
可就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一种神异而诡奇的现象,令我大为震惊,也大为不解。只见黑暗里有一轮淡淡的青色光晕,光晕并非来自那盏油灯,而是来自于玉箫道长的脸上!似是由他脸上皮肤的毛孔所发。一怔之下,又见他神光内敛,姿神端严,脸上蕴了安祥喜乐的神色。
几年前,我曾听一位游方僧人提过,说是当一个人,气功修炼到了很高境界,身体便会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发出荧光。那时候只是听听罢了,谁曾想今夜居然得以见识。虽然不知其原理,但也不得不相信,游方僧所言确实不假。天下本就有许多神秘而自然的现象,今天还没有办法破解。确实不应该以没法破解,没法定论的事情就否定它们的存在。
那光晕薄薄的,像是一层轻纱,却能千变万化。时而光中有影,影里亦朦胧可见平原绿野,江山如画;时而,光影闪动,现出灯火辉煌,车水龙马的现代都市繁华景象……
眼见这般奇境,我已浑然忘却人间何世。
不知过了多久,玉箫道长脸上的光,渐渐隐去,到完全隐去的时候,他方才起身。
四野仍然静寂,菜油灯光的映照下,依然可见有雾透过门窗,飘了进来,想来已是凌晨。
玉箫道长说:“有人要来了。”
“人?”
我环顾四下,只有漆黑一片,连一点动静也没有。玉箫笑道:“他们还在山下,此刻刚刚进山。”
我甚感诧异,问道:“如何能够断定?”
“我已经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一顿接道:“从这些脚步声来判断,今天来的人不少。”
道长说完,我也仔细听去,耳边只有风的声音。
“哈哈!等有一天,你能听见蚂蚁走路的声音,你就能听见方圆几十里的声音了。”
“方圆几十里!难以想象……”
他说:“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我说:“如此奇异功夫,如何为之?”心想:“指不定他能传授一二绝技,那就终生受益啦!嘿嘿!”
他道:“气沉丹田,神清意明。”
我问何解?他只说了简单的技巧之外,并不详加解释,只说功到自然成。
过不多时,果然有人排成了长队,陆陆续续到了山门外边。走在最前排的那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那人一身白衣,长发披肩,发髻上束了金带,这时天色微明,天光一映,白衣金带,更是灿烂生辉。初时,我只觉眼前这人全身装束,有如仙人。直到那人慢慢走近,这才看清了容貌。此人肌肤胜雪,相貌娇丽无比,分明是个姑娘!估计年龄,也只十六七岁的样子。
玉箫道长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赵灵儿。
我不禁心念一动,道:“仙剑里头也有一个赵灵儿。”
玉箫道:“仙剑我就不知了,她确实叫赵灵儿,是一位通灵小姑娘。”
“通灵?你是说她也会降神的法术?”
玉箫道长点头称是,这就无疑勾起了我强烈的兴趣。一个容貌清丽的小姑娘,竟然还是一位精通法术的高人?!
她的身后,紧跟了一个老头。这老头全身黑衣,脸上全然无肉,颧骨如削般的暴露,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窝,也全然看不见神采。容貌自然带了一股死气,让人一见之下,就觉得好像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死神。
这一大堆的人,一进庙里,却不直接向岳王爷进香。而是大伙一起开工,在庙门前搭起了简易炉灶,生起了火。用几口大锅,煮着一堆像粽子一样的东西。
玉箫道长对我说:“庙会开始之前,每个人都要吃青果子。这是一种用荷叶包裹的食物,等会你尝尝,味道可好了,就是神仙吃了也定然难忘。”
听到这话,我就已经忍不住垂涎三尺了。说实话,昨天赶了那么远的山路,到今天还不曾吃过东西,肚子早就饿了。闲来无事,我在人丛中也帮忙打些下手的活。也就在这期间,我发现那白衣姑娘,和那个黑衣老头,始终都在庙里默念不知名的经文。
因为玉箫道长说,他们念经就是在跟神明沟通,是不可以被打扰的,所以我们都不能靠得太近。
早上七点,天已大亮。一位大婶给我们每人都发了三个大“青果”,每一个都有碗大,每一个也至少都有半斤重,这下足够吃饱的了!
剥开最外面的那层荷叶,里头是雪白的糯米,由于带了荷叶的清香,自是令人食欲大增。咬上一口,粘中带了说不出的鲜味。江西人喜食辣,也不知是否是饥饿的缘由,我吃起来只觉咸辣适中。红的是鲜肉火腿,白的是笋尖,黑的又有香菇木耳,端的是美味无比。
我一口气连吃了两个,感觉有些撑了,决定剩下一个,留作今天晚上的点心。
上午九点,远近村庄里的人都来了。好一阵炮竹声响过之后,庙会就正式开始了。
今天的庙会,是由玉箫道长亲自主持。村民们凡是会念经的,都参与其中。他们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吹起笛子,拉起二胡……一时间,仙乐大作,一缕缕白烟自小庙里飘出,倒还真有一种到了神仙世界的感觉。
突然,诵经声为众人的惊叫声打乱。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所有参与念经的人都争先从庙里跑出。先前那白衣姑娘也已花容失色,看来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究竟出了什么乱子?让这些看来都懂些道法的人,个个都不敢再靠近庙里?
我看那玉箫道长一个人在里头,向着地面不知在呵斥着谁,我想肯定是有事发生,便索性过去看看。正当我的脚,要迈进门槛的时候,玉箫喝道:“不要进来,你在门口看就行了。”
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严肃,当下不敢造次,只得站在门口。先前那个黑衣老头,不知是什么原因,倒在地上,一动也没有动。
片刻,玉箫道长以剑指地,念了咒语。一张大如圆桌,脸色潮红的古代人的脸,赫然现在了地上!而且是带着微笑,一种接近于死亡的微笑!
当下这情状实在太过骇人,我不由得心中狂跳。只是这东西见所未见,很快我强作镇定,为的就是要一探究竟。深吸了口气,再看,这一回倒不觉得太吓人,后来回忆起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使用了幻灯片的投影效果。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并没有通电,也没有人有这个设备。
稍一走神,又听玉箫道长一声喝下,那张人脸竟是不翼而飞了!
诧异之时,那黑衣老头有了动作。他浑身发抖,慢慢站起了身子,脸色发白,还稍带了点绿。现场一片沉寂,我不知这又是怎么了。
那老头就这样颤抖了好一会,忽然停住,闭着眼睛,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今天特来此地,向岳家军陪个不是,同时也求他大人大量,原谅我的不是。”
玉箫目光一凌,斥道:“你这残害忠良的奸贼!阎王爷怎不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黑衣老头苦道:“十八层地狱我都受过,只因罪孽深重,在地府无法投胎转世。今天是给岳家军开庙会,阎王老爷特别准许我回人间一次,恳请岳家军的原谅,我也好减轻一些罪孽……”
他话还没说完,玉箫就道:“你满身罪孽,只怕没有这么容易解脱。”
老头满脸苦色,哀求道:“道长是修行人,超脱三界之外,恳请道长……”话音未完,一个冷冷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秦相爷,近一千年了,别来无恙?”这声音清冷寒峻,我不由得心头一震,回头看去。但见那白衣姑娘,从后面正步走来。
还不等她走进庙堂,那老头对着这姑娘又是磕头,又是哭喊着:“岳家军!小人纵有千般不是,还请您高抬贵手,大人大量饶恕了小人吧!”
他竟然称她“岳家军!”
这一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惊诧的神色。但每一个人脸上的诧异之色,却又远不如玉箫道长之甚。
我心想:“难道秦桧附身在那老头身上?可是论语调,并不太像古人。”
接下来,姑娘跟老头的对话,就没人能听懂了。只听“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老头的面色愈来愈难堪,动作也越来越滑稽,活像一个扮演小丑角色的老旦,引得旁人都不禁发笑。一阵“论战”之后,姑娘正色说道:“秦相爷,并不是我不饶恕你,而是你做的坏事实在太多。那些枉死在你手中的将士们,也不会饶过你。你看,他们都在向你讨命!”
话声甫落,会场上登时安静。兴许此刻,人人都是被姑娘那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目光所震慑了吧。
老头语声一变,道:“当年我鼓动皇上以十二道金牌,招你回来。后你被斩于风波亭……”
姑娘怒道:“这可都是你干的好事!”话音刚落,只听“喀喇”一响,姑娘的纤纤玉手,竟把一只陶瓷香炉捏作粉碎!这样的力量,绝非一个姑娘所有!
老头颤声道:“杀……杀你,其……其实也是赵构的意思……”
姑娘目光落下,道:“皇上?”
“你想啊,当年你曾扬言要请回天眷。若是你将两位皇上请回,他赵构的皇位还能坐得稳吗?”
姑娘面色一变:“这……”
二人再是一翻听不懂的舌战,玉箫道长忽然走出,挥手说道:“刚才我看梅花易数,将有凶事发生,大家尽可能回避!”言毕,“啪”的一声,将庙门关上。我透过窗户,看见里面已经斗了起来。而且这二人都瞬间成了武林高手,但见庙堂内,红颜华发,渐斗渐烈。
不到几个回合,老头惨叫一声,整个人便被那个姑娘,从里头顺着半开的窗户扔了出来。
一个老头怎能经受得住?一个年轻姑娘又怎可能有如此神力?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又让每一个人都瞠目结舌。那老头一点伤都没有,完全就跟没事一样,自己从地上爬起。姑娘与老头,就在这一时刻恢复了正常,二人全然不知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大家都说,这是岳王爷显灵,将他秦桧的鬼魂捉来,亲自审问呐!
我问玉箫道长:“刚才那个人头像,是怎么回事?”
道长说:“生平以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怪相。”
我原本以为,这是某种民间杂耍,现在看来就连道长也时第一次见,一股迫人的寒意蓦然而生。
我接问:“那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吗?”道长眉头一皱,说:“千百年来,关于秦桧死后的传说,有很多种版本。但有一点也必须承认,那就是秦桧的后人秦钜,也是一个为国捐躯的爱国将领。至于刚刚的灵异事件,也确实很不寻常。他们二人都属于通灵人,但以往都是请一些天官下凡,保佑百姓平安。像今天这样岳飞审秦桧,还是头一回。这也许是千百年来,岳飞的公案在民间已然形成了一种特别的文化。人们可能会通过一些另类的方式,来告诫后人什么是荣耀与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