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汤

    自小爱喝鱼汤。
    肥白鲜活的鱼儿剔去鳞腮和内脏,在油锅里煎一下,下料酒、姜片、葱段和水一起煮,熬到鱼烂汤白再出锅,撒盐、味精、胡椒粉,最后点缀点香菜末。热气腾腾地端起汤来,气味鲜香馥郁,尝一口,滋味绵长悠远,真有荡气回肠绕舌三日的感觉……那鱼肉软嫩,蘸姜末和醋食之,也甚味美。
    做汤的鱼首选胖头(白鲢);鲤鱼也不错,但要抽掉泥筋;鲫鱼汤喝来下奶,对孕妇有益;草鱼滋味则稍微差一点。
    小时候吃肉受限制,照顾我的爷爷便经常到山边野塘钓鱼来为我“打牙祭”。于是,陪爷爷去钓鱼成为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之一:蓝天白云、绿野闲塘、风拂蝶舞、草青蛙鸣……爷爷一边钓鱼一边打晃儿,我则一边疯跑一边采野果。玩啊、乐啊,美好的一天就在这自然的风景中度过。晚上回到家,奶奶的巧手很快捧出乳白色覆盖着翠绿的鱼汤来,让饥肠辘辘的我大饱口福……望着心爱的孙子囫囵饕餮的样子,爷爷和奶奶的眼睛里泛出的都是笑意。
    野钓的成果不好讲,时多时少。爷爷有个小木桶,钓上的鱼儿就暂时放在桶里的水中。偶尔,个别体力充沛的小鱼儿卯劲儿一蹿,能从木桶里蹦出来,落在地上漂亮的绿草间翻滚。每到此时,我都会兴奋地去把鱼抓起来,送到爷爷的面前表功。而爷爷也总会在爱惜地拍拍我的小脑袋后,把这条不安生的鱼儿送回到塘里放生。爷爷说:“这能从桶里蹦出来的鱼,是有灵性的。咱不敢吃,吃了会遭报应。”年幼的我虽然不大懂“报应”是怎么一回事,但看到鱼儿重新在水里欢快游动的样子,心里还是十分快活的。
    长大了,进城,上学,工作,成家。
    爷爷奶奶先后去世,把微薄的遗产留给了我。我象勤劳的他们一样辛苦上班、拼命工作,生活渐渐富裕了,乡音改了,很多乡间的习惯都忘记了,但我依然爱喝鱼汤,而且练就了做鱼汤的好手艺——尽管我没能象爷爷一样学会钓鱼。

    妻子怀了孕,弄得我又兴奋又紧张。我把妻子当佛一样供在床上,家里一应大小事全由我包揽下来。蹲了几天禁闭后,寂寞难耐的妻子不干了:“怀孕又不是坐监。人家医生还让我有空多活动活动呢!”
    于是我陪妻子去散步,一来而去,逛到了附近的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个水塘,旁边有不少老人在钓鱼。看到几尾新鲜的鱼儿出水,妻子的馋虫动了……
    “老公,我想喝鱼汤。”
    我与妻相视一笑:“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正说到我心坎上了。咱这就去鱼市。”
    我们正要相携着离开池塘的堤岸,忽然,旁边一个老者桶里的鱼蹦了出来,正好落在我脚边,上下蹿动着,十分活跃。
    这是一条鲫鱼,乌鳞银肚,虎头乍尾,是一般鲫鱼的两倍大。鳍都支棱着,跳的力道很猛,显得相当有生气。
    我念叨了一句:“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是送上门的口福啊,就买这条吧”,便附身把鱼拾起来,正要迎向钓鱼的老者,妻子在旁边紧拉我的手:“你快给人放回去,买这儿的鱼多贵啊,咱还是去市场买。”

    慈眉善目的钓鱼老汉听到了我妻子的话,又看了看她大腹便便的肚子,摆摆手道:“姑娘,你也太小看大叔我了吧,别说你大着个肚子,就算是一般小丫头小媳妇,想吃鱼,跟大叔言语一声,也是想拿哪条拿哪条啊,谁还在乎那点小钱?这条突围的鱼肥,跳到你们两口子脚下,是跟你们有缘,拿去拿去,补补身子,不要钱!”
    老婆的脸红了,我向她挤挤眼,赶紧掏钱要塞给钓鱼的老翁,那老头儿死活不要,推让了一会,最后在周围众人的鼓噪和祝福声中,我们俩欢天喜地拎着那条大鲫鱼回了家。
    用力一击将鱼拍昏,然后去鳞、剖腹、剥鳃、去内脏……做这些事情我很拿手,就象一个专业的屠宰工人一样。鱼拾掇干净后我在锅里下了点猪油,再把鱼下锅略煎:这是做鱼的独门秘籍,煮出来的鱼汤因此会变得格外洁白。10分钟后,我揭开锅盖,扑鼻的浓香顷刻弥漫在屋子里。
    老婆在饭桌边已经跃跃欲试了,我端着汤盆,哼着“每天耐你多丫些”走进客厅,很隆重地将鱼汤端到老婆面前:“喝吧,给你下奶!”
    老婆啐了我一口,忙不迭地起调羹,舀到汤锅里。我充满幸福感地望着老婆挂着陶醉般的神情把冒着热气的鱼汤倒进嘴里,又看着她浑身颤抖面红耳赤地把那些鱼汤喷撒到桌上、我的脸上……和四面八方!
    “你把鱼胆抠破了吧,鱼汤那么苦?”老婆恶狠狠带着要杀人的表情向我质问,嘴角还粘着一片香菜叶子。
    “不可能啊!”我满脸疑惑结结巴巴地分辩。为了证明我言不虚,我连忙舀了一大口鱼汤吞进嘴里来表明清白……鲜甜、滋润,嘴里暖暖的鱼汤没有一丝苦意,我的胆气顿时壮了!
    但老婆还是不依不饶地抡着王八拳向我扑来,指斥我不体贴她不关心她太粗心不仔细不够爱她甚至有嫌弃她的嫌疑末了还哭哭啼啼挤出几滴眼泪来……我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捶腿敲背赌咒发誓才算把她安抚得破涕为笑。我思忖这是老婆怀孕引起的精神紧张和轻度失常,也就没往心里去。我答应她下周重新给她煮,而那锅毫无苦涩的美味鱼汤则全部倒进了我自己的肚子。
    过了一个星期,我特意为老婆买了一条肥壮的胖头鱼,熬了一锅新鲜的浓浓的鱼汤。杀鱼的时候,我格外小心翼翼地把暗蓝色的鱼胆轻轻剥出来,一点都没有弄破。这回老婆没有任何异常的表现,把满满一锅鱼汤几乎喝了个精光。实在喝不下了,才假作关心状地把剩的一小碗鱼汤递给我:“奴才辛苦了,赏!”
    我嘿嘿笑着,一口将小碗里的鱼汤喝了个干净,又马上一口将嘴里的鱼汤吐了个干净!
    老婆惊道:“你怎么了你?”
    我连忙摇摇手:“没事,鱼刺呛到了……”一边低头去收拾。
    老婆放下心来:“瞧你,一点也不小心,糟蹋好东西!”
    我用拖把擦干了地上的汤迹,又开始清理厨房。一边洗刷碗筷,一边心里紧张得发抖!我很佩服自己的反应能力,当时编了个恰当的理由把老婆蒙骗了过去,免得她胡思乱想。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时喝到嘴里的鱼汤是什么滋味!
    冰冷寒苦、粘腻腥恶,还带有一种古怪的不祥之感……
    我去厨房的垃圾桶里找了找,那鱼的内脏还在,鱼胆清晰完整,只是放了一段时间后,干瘪了……
    后来几个星期,我都没有再做鱼汤。我发现,最爱吃鱼的我已经到了谈鱼色变的地步:无论是什么鱼、什么做法,任何与鱼有关的食物到了我的嘴里,都是苦的!而且苦得令人胆寒,苦得令人心神慌乱。我怀疑我是患上了心理疾病,强迫症什么的,但我又不好意思去看医生。我想等老婆把孩子生出来后再去处理这个问题,这期间我对鱼敬而远之就是了。然而,万事总有定数,一些坡坎儿,想绕是绕不过去的。

    一次和朋友一起吃饭,“不明事理”的老婆生生把一大块清蒸鲈鱼夹到我碗里。望着那白生生、油汪汪、鲜嫩欲滴的鱼肉,我却充满畏惧,毫无垂涎之意。但为不拂老婆的“垂怜”,我不得不把那块苦涩的鱼肉夹进嘴里。我没有咀嚼,拼命忍着恶心含着鱼肉坐了片刻,便借故去了洗手间。
    一进洗手间的门,我就猛奔向最近一个隔间里的马桶。当我看见自己嘴里吐出来的东西的时候,我竟然被惊得毛骨悚然!
    桶里漂浮的那几块鱼肉是黑绿色的,就是那种胆汁的颜色,在马桶里透出诡异和邪恶!我试着从嘴里挤出几滴苦涩的唾液,那颜色和鱼肉的颜色完全一样!
    我不信鬼神,但发生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也无法用科学常理来解释了:难道我都病到出现幻觉了?我背着老婆托朋友去找了一个“高人”,把我的情况一股脑地对他说了,特别提到了小时候爷爷跟我讲过的那句话:这跳出桶里的鱼是有灵性的,吃了会遭报应。“高人”沉吟半晌,口若悬河地对我娓娓解释了一番玄机,无非是讲些因果循环善恶报应之类的道理,然后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地给我做了点法,又要求我到这个寺那个庙去烧香,最后要去了我几百银子算了事。

    我半信半疑地照着他的话做了:烧香、祈福、放生、还愿……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病突然就真的好了!那种对鱼的恐惧和苦涩感消失了!我又能感觉到正常的、香甜的鱼汤味了!我暗自庆幸,高人还就是高人,有两把刷子!同时,我甚至对我的无神论信仰也产生了一点怀疑……莫非,这世上真有鬼魂神灵显圣不成?
    当然,发生的这一切我老婆都不知道。她仍在紧张和期待交织中做她待产的幸福小女人!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而忽略了我古古怪怪的一些言行。好在,这一切现在都过去了,预产期临近,我也很快把鱼汤的事抛在了脑后。
    生产的那天,我在产房的外面心急火燎地踱着,既期待孩子的降生,又担忧老婆的安全。当我等得腰酸腿疼、口干舌燥的时候,产房里忽然传出一阵喧哗,但许久却没有护士出来!急火攻心的我难忍之下,一把推开门就冲了进去……
    产房里灯光耀眼,气氛却显得古怪。接生显然已经完成了,大夫和护士却全然没有兴奋和开心的表情,看我的眼神都显得那么飘忽。我望了望妻子,她满脸是泪地躺在床上,盯着房间的一角,不出声地哭着。我顺着她的视线找去,发现一个护士抱着什么东西躲在黑暗里,就站在水池的旁边。
    我扑过去,把婴儿抢到手里!掂着那轻飘飘的小小躯体,那一刻,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谢天谢地!孩子的眼睛在动,手脚在动,身体在动!他是活的!
    我的紧张得抽搐在一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我忙不迭地在孩子刚刚洗干净的湿润的脸上捏了一下,叫了一声:“儿子。”
    孩子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眯眼笑了。他的红红的小嘴唇张开,一溜黑绿色的粘稠的口水沿嘴角淌下。顺着嘴巴的缝隙望去,孩子的小舌头蠕动着,呈暗蓝色,和鱼的胆囊一个颜色!
    这时,妻子的哭声才传了出来……
    几天后,我在爷爷的遗物里找到了他当年钓鱼用的那个小木桶,寻了个地方,把它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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