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代相传着古老技艺的人啊,请带着漂泊的灵魂安然还乡。——题记
谭萧白很无奈地从车上下来,骂了一句:“破车!关键时候掉链子!”
他举目四望,时近黄昏,这么荒僻的山路,又下着雨,除了像他一样头脑发热自驾去凤凰旅游,还专挑了条的稀罕道儿的,横竖一时半会儿是等不到其他车子路过了,这么傻等着也不是办法,得到附近去找找村民帮忙才是。
谭萧白很快收拾出了背包,骂骂咧咧着向前走,心里祈祷着天黑前找到一户人家,就算修不成车子,能有个暖和屋子借宿一宿才好。
谭萧白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好人,是该受老天爷眷顾的,可今儿估计老天爷出了躺远门,顾不上眷顾他。他沿着山路走了一个小时,天忽地就黑了,还是没有找到可以借宿的人家。
“谭萧白,让你贱,有大路不走,偏走这荒无人烟的小道,还美其名曰探险,探你妹啊!”他碎碎念着,忽然停下了脚步,伸长了脖子朝前面望了望。嗬!有灯光!
他一路小跑过去,果真看见了一栋房子,两层高的小楼,门户大开着,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个人,正在听着收音机。
谭萧白走近了才看见,门口的墙上钉了块木牌:迎来送往。
是家旅店?
谭萧白一步跨进去,吓了一跳,那两扇大开的门竟然涂的是黑漆,乌黑乌黑的,怪渗人的。
旅店老板听见动静,扭过头来,见只有谭萧白一人,愣了愣:“住店?”
“是,住店!”谭萧白说着,好奇地打量着门:“老板你的品味挺独特啊,这门怎么刷成了黑色?”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捞门,被老板给拉了过来:“看你这打扮是去凤凰旅游的吧,怎么走到这条道儿上了?”
“别提了!”谭萧白忙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通,老板听了哈哈大笑:“年轻气盛的,就爱不走寻常路,吃着苦头了吧?”
谭萧白无奈摆摆手:“楼上有房间吗?住一晚上多少钱?”
老板的神情有些怪异:“你确定要住我这里?”
“废话!你这不是旅店么?这荒山野岭的,我不住这儿住哪儿?”
“那行!”老板递给他一把钥匙:“楼上就三间房,你住203.”
谭萧白正要掏身份证:“不用登记啊?”
“不用!”老板嘱咐:“进屋了以后没事儿别下来,想要什么东西打电话,我给你送上去。”
“老板你真有意思!”谭萧白说着,上了楼去。
203在最里面,谭萧白正往里走的时候,忽然身边一扇门打开了,吓了他一跳。从里面走出来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打扮却奇怪,罩了个宽大的袍子,看着像道士。
看到谭萧白,那人也愣了一下,眼睛里闪过的光芒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他很快下了楼去,谭萧白听到老板在跟他说话:“要赶路了?”
“是啊,时辰到了,天亮前得赶过去。我见楼上来了个小伙子,不像是我们这一行的啊!”
“是去凤凰旅游的,车坏了,来这儿住一宿。”
“敢住这儿,胆子够大。”
老板笑笑:“不知道的时候胆子大,知道了可就不一定了。老哥儿,赶快上路吧!”
不多时,楼下便传来了摇铃的声音,有嘈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谭萧白忽然觉得这地方有些奇怪,猫着腰又轻手轻脚下了楼。
老板不在,像是去了后院,谭萧白做贼一样跑出去,看到不远处有黑乎乎的人影儿,三五个连在一起,走成了一条直线。
不对啊,刚才那男人是自己下楼的,怎么这会儿又多了几个人?该不会是同伙来了,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谭萧白悄悄跟过去,越走得近便越能听清铃铛的声音。他们一行人走得倒不快,只是走路的样子倒有些奇怪。领头的明显是在旅店里遇见的男人,宽大的道袍在黑夜里也很是显眼,他一边走一边摇铃,后面的几个人紧跟着,却不是在走,而是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跳跃着。这场景看着有些熟,在哪儿见过呢?谭萧白想了想,脸忽然间煞白,以前看的鬼片里的僵尸可不就是这样跳来跳去的?
妈呀!见鬼了这是!谭萧白吓得赶紧往回跑,一个没留神,被石头绊了脚,“噗通”摔地上,闹出来的动静不小。铃声忽然间止了,前面那一行人停了下来,齐齐转头,直勾勾的盯着他,像猎人搜寻到了猎物一般。
谭萧白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也顾不得回头看,一溜烟儿回了旅店。
旅店老板不知干什么去了,外间仍不见人,大门就这么敞开着,也不怕遭贼。谭萧白怕鬼追过来,想也没想就要把门关上。这两扇黑漆漆的大门看起来不起眼,别说还挺沉,谭萧白琢磨着到门后去推,哪想刚绕到门背后,他“哇”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是再也起不来了。
谭萧白看见了什么?那门背后直挺挺并排站着三个人,一动不动。诡异的是他们额头上都贴着一张黄符,上面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三个人都穿着矿工的衣服,露在外面的皮肤看着都已变了色,像是三具尸体。
怪不得不关门,原来是为了藏尸,这里竟然是家黑店!
谭萧白第一反应是跑,奈何腿软,试了两次都没起来,便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小兄弟,摔倒了?”是店老板的声音。
谭萧白胡乱嗯了声,身上已是出了冷汗。
店老板走过来扶他,谭萧白一个哆嗦,自己蹦了起来,远远躲着他:“老板,我退房。”
店老板无奈一笑:“我之前本不想让你住进这里,谁想你态度那么坚决。嘱咐你在房间里呆着别下来,可你偏不听,年轻人啊,都不听劝,现在知道害怕了?放心,我这里不是黑店,也不会害你性命。”
“不是黑店怎么会有尸体?”谭萧白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门:“看尸体的颜色,时间不短了吧?我说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旅店,原来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店老板点了烟,猛吸了两口:“小兄弟,听说过赶尸人么?”
“赶尸人?湘西赶尸人?”谭萧白一个激灵:“你是说刚才退房那人是赶尸人?”
“你脑袋挺灵光嘛!”店老板竖起了大拇指:“现在知道这个的年轻人可不多了。既然你发现了,我也就不瞒着了。我这家店开了有些年头了,说起来也算是世代传承,接祖上的生意。我这旅店,一天到晚门户大开,不住旁人,专住湘西赶尸人,黎明前入店,入夜出店,多少年了都是这个规矩。这荒郊野岭的,莫说没人来,就是有人来了,看见我这两扇黑漆漆的门,便知道是个什么地方,敬而远之。不过现在附近都被开发成旅游景点了,来这儿的外乡人也多,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懂规矩的闯过来住店,来者是客,我也不能赶他们不是,所以就嘱咐一句,让他们乖乖呆在屋子里,一晚上都别出来,这是怕他们撞见了赶尸人吓着。”
知道这不是黑店,谭萧白舒了口气,搬了把椅子挨着店老板坐下:“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赶尸啊?”
“有,但是也快没了,你先前见着的那个做完这单生意便不做了。现在人的观念变了,都是火化,一个罐子装了就能回家,赶尸人也就没什么生意了。”店老板递了根烟给他:“不过你别说,赶尸人都还挺让人敬重的,就拿现下楼上的那个老陈来说,他家世代赶尸,到了他这一代,没落了。他赶了几年尸,没生意,就去了山西打工,倒也是挣了些钱,之所以这回把手艺又捡了回来,还是因为遇上了一桩事情。”
谭萧白来了好奇:“什么事儿?”鬼故事。
“山西煤矿多不是,湘西这边的年轻人好多不愿在家乡呆着,都出去打工,去山西矿上的人也有不少。不过挖煤这事儿你也知道,地下矿井曲曲折折的,又多是小煤矿,质量肯定不过关,出事的也不少。老陈在的那个矿就出了事,不过巧了,他那天身子不爽,请了假,没出工,躲过了一劫,可一起来矿上打工的那几个老乡却都被活埋在了里面。那煤矿老板也是个脏心烂肺的,让把事故瞒下来,不愿上报。矿上的工人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了,自然有感情,更何况那地下埋的可是活人啊!所以大伙就没日没夜的抢救,终于把人给挖出来了,只是还是晚了……”店老板叹了口气,又狠狠吸了口烟:“他们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要是知道自家男人没了,可怎么过……”
谭萧白也听得心酸,忍不住大骂:“真他妈的不是人!畜生都比他强!”
两人一时无语,只默默吸着烟,心里都不太好过。就在这时,有人下了楼来,也是一身宽大的袍子,手里拿个铃,看他的样子约莫四十来岁,可脸上的沧桑也看得出来是经历了大事的人。店老板冲他笑了笑:“老陈,该走了?”
“是,该走了,他们早就想回家了,可总念叨着要多挣点钱,没想到,钱没挣来,倒把命给搭上了。”
谭萧白知道,老陈说的是门后的那三具尸体。他把剩下的半截烟头往地上一摔,愤愤不平道:“就这么饶过那畜生了?”
“小兄弟,放心,饶不过他的,我带着这三个兄弟走后就把那煤矿告发了,现下矿已经封了,就凭死者的数量也够他在牢里蹲个小半辈子,他啊,完了!”老陈说着,擦了擦眼角:“可是这些兄弟的命谁来赔?”
店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陈,节哀,有你带他们回家,他们泉下有知,也该安息了。”
谭萧白看向老陈,有些疑惑:“为什么不用车把他们拉回来,非要赶尸?人都已经不在了,难道还让他们受行路之苦么?”
“小兄弟,你不懂,”老陈道:“他们是从湘西走出去的,便是在外面死了,也要自己走回来寻根。躺着被人抬回来,化成灰装在罐子里抱回来的,都不算回家,唯有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上家乡的土地,走向自己从小长大的老屋,那才是真正回家了。我们赶尸人就是要让这些漂泊在外的灵魂安然还乡,这是责任。”
老陈说完,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忙摆手:“不说了,该上路了,他们着急,想早点回家。”
他走到门前,摇了摇铃,只见那三具原本僵硬靠在墙上的尸体竟然如活过来一般,排着队跳到了老陈的身后,那迫不及待的模样,像是真的着急了,想赶快回到生养他们的家乡。
“老陈!”谭萧白忍不住叫住他:“做赶尸人,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能了他们最后的心愿,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好多人都放弃赶尸了,你呢,会放弃吗?”
老陈想了想,笑了:“只要我还能走一天,便要将这尸赶下去,他们回不了家,总得有人来了这个心愿。”
老陈摇了摇铃,也没做告别,大踏步而去。
谭萧白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在夜色里远去,最后终于与浓墨般的黑夜融为一体,有些心酸,又有些欣慰,几个时辰之后,天亮之前,他们就要到家了,魂归故里,这样多好。
谭萧白没有睡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和店老板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熬了一宿。当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谭萧白忽然侧耳倾听,依稀有铃声从远处传来,像是奏着一曲招魂歌,告诉迷途的魂灵,我带你回家。
谭萧白举目眺望,又有一行人朝着旅店的方向,渐行渐近。入夜出店,黎明前入店,那是远行的魂灵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