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

    如今的城市,大多有老城区和新城区之分,新城区是商业金融中心,巨擘皆在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老城区却似街头艺人拉起的二胡,咿咿呀呀,唱的都是旧时光的繁华,而今却已迟暮,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念想着它的美好。
    在柳城,南边是老城区,街道曲曲折折,小巷居多,房屋大多墙面斑驳,沿街总有小贩,贩卖的东西,绕不过衣食住行,都是质朴,亦是人存活的根本。
    要说的故事,就发生在老城区。
    老城区这样的地界很是奇妙,人间百态齐聚,最沾人气。老城区桂香街,两边种着桂花树,且是四季桂,一年四季,香飘四溢。桂香街的建筑年岁最大,顶出名的一栋,是家戏院,说是清朝就已存在,到了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戏院被毁得不堪入目,待这动荡的岁月过去,戏院经过一番修葺,重又开放,却是换了一副头脸,中西结合,不洋不土。
    自这家戏院的戏台子上出过许多有头脸的人物,所谓德艺双馨,皆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残害得佝偻,挺得住的,如今是将散老骨头一把,挺不住的,早早见了老祖宗,何尝不是另一种解脱?
    戏院名叫啼春楼,现今的老板颜如玉,巾帼不让须眉,早年慧眼,于众多争议中接下了戏院,所有家当尽数投了进去,丈夫为此与她离婚。她一个女人,就凭那一双柔弱肩膀,愣是扛起了一座戏院的兴旺,风生水起里,她成了改革开放后柳城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于旁人提及自己的成功,她总这样说:“戏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代代相传,万古流芳,你只能看得它日日兴盛,永不可能消亡,我不过是替老祖宗留个念想,让他们能九泉含笑,这便是我的孝。”
    没人知道,颜如玉出身于戏子之家。
    颜如玉的姥姥,昔日曾是闻名的旦角儿,入了梨园前,沦落在一家青楼当丫头,买下她开苞那夜的人,是个教戏的师傅,看颜如玉的眉眼身段儿,眼前便现出了她站在戏台上一颦一笑的模样,已是想想便已陶醉,倘若成了真,又会是何其令人着迷的角儿?于是,享乐的心思全没了,他当下为颜如玉的姥姥赎了身,收了做自己的徒弟。
    一晃十年过去,颜如玉的姥姥果真成了角儿,而当初带自己跳出火坑的师傅,则成了颜如玉的姥爷。

    后来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颜如玉的姥爷挨不住屈辱,先去了,姥姥却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颜如玉自小跟着姥姥学戏,却从未曾登过台,单只唱给姥姥听,直到姥姥去世,颜如玉便再没哼过一句曲儿。
    颜家的女人,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子清冷,颜如玉的姥姥是,颜如玉亦是。
    见过颜如玉的人,无不被她的样貌惊叹。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说风韵犹存也不为过,看她的皮肤,嫩得如养了好些年头的玉,有油头,够细腻,一双眼睛总带着神采,生香活色。她头发长年盘着,簪一根簪,都是她姥姥留下的,无论春夏秋冬,身上总是旗袍,裹着玲珑身段,窈窕也勾人。
    啼春楼的颜老板令无数男人垂涎,近得她身的,又能有几个?
    在颜如玉的打理下,啼春楼日日座无虚席,名角儿齐聚于此,群英荟萃,唱出的,都是盛世华章。
    戏只在晚上唱,白日里,偌大的戏台都用作练习,多是年轻一辈刻苦,专心向老艺人讨教,一两句的点拨,受用一辈子。
    这些年轻轻的后生里,有个极害羞的姑娘,叫刘伶子。
    刘伶子是个戏痴,虽只二十岁的年纪,对戏的痴爱不亚于上了年纪的老人,只可惜爹娘没给她一副好嗓子,所以到现在她还是在戏院里跑龙套。
    都知道,跑龙套的最没地位,再加上刘伶子本就腼腆怕生,所以就成了众人欺负的对象,欺软怕硬是人的天性,人人都想做大爷,刘伶子能让人享受到高人一等的愉悦。
    这几日戏院都在排《贵妃醉酒》,因着有领导要来观赏,所以格外重视。刘伶子平庸,自是被打发去干杂活,她看着戏台子上的贵妃,酒入愁肠,媚态丛生,心中着实羡慕,幻想着自己也有那么一天当了杨贵妃,一颦一笑间,抓住台下众多看客的眼,勾了他们的魂儿,那才扬眉吐气。

    颜如玉几十年如一日,有那么一个习惯,在戏院里待到最晚,待人去院空,她会重新查看戏院一番,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倘若有未熄的灯或未关的电闸,第二日,责任人被揪出,扣下的,便是整整一月工资。
    严苛,却着实谨慎有效,颜如玉容不得戏院有半点安全隐患,人老了有绕膝子孙,而她的子孙,只有啼春楼。
    这一日,颜如玉照例查看,却见戏台上的灯仍亮着,远远有女声在唱:“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声音是清冷的,在颜茹玉身上披了层寒衣,恰似月光。
    又听得她唱:“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颜如玉心头像又什么东西消融了一般,蓦然间想起姥姥,姥姥最爱的一出戏,也是《贵妃醉酒》。
    颜如玉推了门进去,见是个叫不上名儿来的后生,不过身段倒好,只嗓音平庸些,加上举止怯懦,不似杨贵妃,倒似小丫鬟。若调教调教的话……
    颜如玉笑了笑,鼓着掌走了过去。
    掌声响起来,可把刘伶子吓了一大跳,扭头看见甚少出现的老板,人都傻了,怔怔愣在原地,心里七上八下,这一回,饭碗铁定要丢了。
    颜如玉却是随手拿起架子上的戏服,披在身上,开腔唱起来。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正是《贵妃醉酒》,却将杨贵妃的醉态一一呈现,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盛唐,这被天子恩宠喂养起来的女人,三两杯欢伯下肚,晕出欢喜来,荡在两颊间。
    那么多年没唱,原来技艺早已长进身体里,从不曾生疏。
    颜如玉睨了刘伶子一眼:“这出戏该是这样唱的,看明白了?”
    刘伶子此时方知颜如玉是在指点自己,忙不迭点头,颜如玉将戏服脱下来替她披上:“喏,唱两句让我来瞧瞧!”
    当真战战兢兢,刘伶子学着颜如玉的模样,唱了,好是好些,却依然有那么些不大对味儿。
    颜如玉低头沉思,发间荷花簪,藕荷色旗袍,如净莲。刘伶子心如鹿撞,忽听颜如玉说:“喝过酒么?”
    刘伶子摇头,她自小是乖乖女,何曾沾惹过酒这样的东西?
    “你等我一下。”
    颜如玉出去了,再回来时,手上两瓶二锅头。
    二锅头,市井间的酒,老百姓爱喝它,几杯下肚,话能敞开了说,称兄道弟,干戈化为玉帛,不亦乐乎。
    颜如玉递给刘伶子一瓶:“尝尝。”
    是邀请,亦是命令,刘伶子仰头灌下一口,喝得猛了,从嗓子眼儿辣到胃里,火烧火烧的,呛得她一通乱咳。
    不多时脸已通红,颜如玉指了指戏台:“再唱两句。”
    刘伶子头晕晕乎乎,一个旋身,似坠未坠,唱出词儿也似喝了酒,带着醉意,执迷不醒。
    活脱脱一个杨贵妃,让世人看她的失意。颜如玉再次鼓起了掌,这一回,是为刘伶子的戏:“这不就成了?你是块璞玉,精雕细琢,便是珍品,太晚了,回家去吧!”
    刘伶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只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脑海中最后一个画面,是颜如玉坐在高高的戏台子上,一口一口喝着二锅头,穿着高跟鞋的脚悬空荡着,很俏皮。
    来到戏院上班,见处处都是几人一堆窃窃私语,待刘伶子来到戏台子前,经理倒是热情地把她拉了过来:“小刘,《贵妃醉酒》这出戏颜老板指明了让你演,大家都等着你呢,快去准备准备。”
    四面响起喧哗,到底是不服气的声音。
    刘伶子唯唯诺诺,忙去了后台换装,老师傅指点着,她照做着,一日下来,被呵骂的次数极多,一双双眼睛里,明显是看好戏。戏里戏外,她都不是人们心中名正言顺的角儿。
    《贵妃醉酒》定在七月十五上演,还有半月光景,却出了些事情。
    事情仍起在戏台,说是七月初一那一天,演出的是《锁麟囊》,一出戏唱完,已到了十点,观众们纷纷离场,有些个戏迷却在大门口等着,想见见艺术家们。
    有个个子小小的男人,叫谢勇,猴精猴精的,竟在戏院大门关上后又想办法翻墙溜了进去,潜到后台,想找寻些艺术家们的私物带回去,纯粹是一个戏迷的迷恋。
    他在后台翻找,却忽然听得一声锣响,紧接着响起热闹曲儿声,咿咿呀呀的唱腔,正是先时演出的《锁麟囊》,他觉得纳闷儿,这么晚了难道戏院还在排戏?他就悄悄猫到戏台侧面去看,可不是,台上正唱着戏,却不是排练,只因台下座无虚席,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看客。

    没听说要加场啊,何况已经这么晚了。先时说了,谢勇是个戏痴,所以纳闷儿归纳闷儿,他又悄悄溜到台下,在过道边席地而坐,也跟着再听了一遍戏。
    看得正起劲,旁边有人拍他,他回头,见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指了指他的屁股:“你坐着我的辫子了。”
    笑话!一个大男人,哪儿来的辫子?
    谢勇没搭理他,此时灯光闪过,看见旁边的男人头戴一顶小帽,古朴的样式,倒是在电视剧里常见过的。
    这人一定是个神经病,谢勇继续看戏,看着看着,忽然觉出哪里不对劲了。
    他扭头,见那男人嘿嘿冲他笑,手仍指着他的屁股:“你坐着我的辫子了。”
    一身清末的装扮,惨白白的脸,嘴上有笑,可眼角吊着愁,是丧权辱国的愁。
    谢勇的屁股底下,当真坐着一根辫子。
    台上的戏忽然止了,整个戏院的人都回头看向他们这里,一样惨白白的脸,一样的眼角吊着愁。
    他们都起了身,朝他涌来。
    那是辫子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清朝,那不亚于一个男人的命根子。
    起了喧哗,黑压压一片,戏院的灯,灭了。
    第二日一早,当人们发现昏迷的谢勇,他的身旁,一地毛发,而他的头,光溜溜的。
    这事儿传开了,都说啼春楼闹了鬼,啼春楼却一直缄默,戏依旧一日日地唱,像是没出过这档子事情。
    不过,在啼春楼的年轻后生,每每排完戏回家去,定是要三三两两一道的,因着那传闻,也因着确实有人在散场后听到过戏台上传来的戏曲声,咿咿呀呀,唱的都是前清旧梦。

    人人都被闹鬼的事情影响着,只一人不是,刘伶子日日排演着她的贵妃,身是贵妃,心,却不是。
    她也愁,开演日子一日日近了,她演不出味道,大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埋怨的。
    七月初七,正是七夕,戏散场后,年轻后生都早早收拾东西约会去了,剩刘伶子一人在戏台子上一遍又一遍练着《贵妃醉酒》,却总没那夜的味道。
    难不成是因为没喝酒?
    刘伶子想着,竟鬼使神差跑出去买了瓶二锅头,灌下一口,脸立刻就红了。
    又是媚态横生。
    她呵呵笑着,穿了戏服,袅袅娜娜走到戏台当中,再回过身来,她不再是她,而是杨贵妃。
    一曲唱罢,台下有人鼓掌,刘伶子醉眼迷蒙看下去,豆青色的旗袍,牡丹花的簪子,是颜如玉。
    颜如玉身旁,坐着个模样更俊俏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花骨朵儿将将展开,娉娉婷婷,最是惹人怜爱的年纪。
    少女也穿着旗袍,看上面绣的花,都是好手艺。
    “怎么样?”颜如玉问少女。
    少女点了点头,走上台去,捏着颜如玉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半晌,说:“有些贵妃的态了,却还是不够,她的嗓还没全开,听着别扭。”
    “那给她指点指点?”
    少女没答话,却扭头问刘伶子:“姑娘,你可知情是什么?”
    刘伶子长这二十来岁,没谈过恋爱,情是什么,她自然说不出。
    少女又说:“你的戏里没有情,自然不真。”
    刘伶子问:“怎么样才能有情。”
    少女笑了:“你今天先回去,明天我们再接着练。”
    刘伶子又是晕晕乎乎回了家,一夜睡得极不踏实,感觉梦魇了。梦里是民国的风貌,她却是在一间香气袭人的楼里,处处莺歌燕舞,靡靡之音,让人的骨头都是酥麻的。她端端正正坐在床上,听得“吱呀”一声,走进来的人,仪表堂堂。
    轻抬她的下巴,他问:“多大了?”
    “十,十三了。”她的声音,软媚。
    “可会唱曲儿?”
    她张口唱了,男人闭目听得陶醉,一曲毕,男人忽地起身,叫来了的女人,极风骚。
    “这姑娘我赎了。”
    他带着她离开,从此以后,成了她的师傅。
    学艺很苦,苦中有乐,他最喜欢靠在藤椅上,手中一壶茶,听她唱《贵妃醉酒》,看她回眸一笑百媚生,日子逍遥。
    梦在此处戛然而止,只耳边残余着他的声音,是垂死挣扎,苟延残喘:“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两样,你占全了。”
    刘伶子昏昏沉沉来到戏院,公告栏上贴了大字报,是年轻后生们集体签名要让她辞演《贵妃醉酒》的声讨。
    她畏畏缩缩后退,回头,看见颜如玉站在三楼窗边,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还有一张面孔一闪而过,是昨日那个少女。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刘伶子上前一把撕下大字报,进了戏院,换衣,上妆,浓厚的油彩蒙了她的脸,如一张面具,却风华绝代。
    台下正在激烈争执,台上却传来一声清亮的嗓,众人回头就看见杨贵妃,倾国倾城,唱着自己的醉。
    众人都看傻了。
    刘伶子眼波一转,将台下面目一一扫过,声音干脆威严:“哪个不服气,可以上来与我比比。”
    底下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彻底服气了,他们刚才当真看到一个活脱脱的杨贵妃,那样的媚态,谁又演得出?
    这天是七月初十,距离正式上演还有五天。
    颜如玉和那少女每天晚上都来给刘伶子指点,晚上戏散场后,最刻苦的,只有刘伶子。
    她不是在唱戏,而是在活一段人生。
    七月十一,有两个女生忘了东西在后台,结伴来取,听到传来的唱戏声,人都吓傻了,以为是传闻中的鬼又出现了,两人心惊胆战,却又好奇往门缝里那么一瞧,戏台上站着的人不是刘伶子又是谁?怪不得她这几日忽地精进了,敢情是天天埋头苦练来着。
    两个女生给刘伶子打招呼,刘伶子却似未闻,仍沉溺在自己的戏文中,在两个女生看来,就是狗眼看人低。
    “什么东西!”
    经过刘伶子身边时,其中一个女生骂了起来。
    只觉戏院里忽然起了一阵风,身后脖子上痒痒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拂过,两个女生回头,戏台上,却已经不见了刘伶子的身影。

    锣声起!锵锵锵锵锵!戏台上,一个个身影,都是行家里手,有板有眼,唱出的,都是大家风范,旧日时光。
    “人都没走么?”一个女生奇怪。
    周围响起轰然掌声,吓了两人一大跳,扭头看,座无虚席,一张张惨白的脸,身后一根清人的辫子,甚诡异。
    “鬼……鬼啊……”
    终于见到传说中午夜的幽灵戏,两个女生吓得魂飞魄散,一路狂奔而去,第二日,是无论如何再不肯来上班了。
    她们是没看到,这之后戏台子上走出来的杨贵妃,举手投足间,能让她们后悔做了女人。
    这下子人心惶惶,连经理都惧怕了,唯刘伶子照常上班,开嗓,唱戏,静等演出那日,大放异彩。
    明眼人都看得出,从前唯唯诺诺的刘伶子脾气见长,且说出来的话句句毒辣,能让人心中的火苗一路烧到耳根子。且卸下脸上油彩,日日一副病态,娇娇弱弱,把戏院里年轻的男后生使唤来去,俨然一副贵妃作派。
    典型的恃宠而骄,颜老板看得起她,她便不知自己是谁了!
    俗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啼春楼闹鬼的传言还未平息,又出了件大事,七月十四,正是《贵妃醉酒》开演的前一天,传来啼春楼的老板颜如玉香消玉殒的消息。原来,她早就被诊断出患了癌症,却不愿配合治疗,一日一日地捱,终是熬不过去了,一命归了西,留下红火的产业,以及一纸遗书。

    遗书上写着,要将啼春楼尽数赠予刘伶子,全城哗然。
    开始有人猜测刘伶子和颜如玉的关系,八卦周刊的记者捕风捉影,说刘伶子是颜如玉在年轻时背着丈夫偷情得下的私生女,一直隐秘地养着,竟逃过了世人的眼,可见颜如玉的能耐。
    而刘伶子呢?也是有些惊讶的,她迷醉的双眼看着那一张遗嘱,颜如玉据说是凌晨去世的,可是凌晨,颜如玉分明坐在台下看她唱《贵妃醉酒》,又如何死去?
    她跑去问颜如玉的秘书,秘书说颜老板已有一个多月不能下床了,每日躺在病床上,只靠着营养液维系生命。
    一个多月不能下床,那刘伶子夜夜看到的颜如玉,究竟是谁?
    她疑惑,头仍昏昏沉沉地疼,像是酒醉不醒,半月了,她日日处于酒醉状态,不喝酒,胜似喝酒。
    这一晚,她依旧一人独自留了下来,静静坐在戏台子上,没有唱戏,却是在等一个人。零点零分,空寂的戏院里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回响,随着大门的缓缓打开,一袭倩影走至她的面前,手中两瓶二锅头。
    “我带你去看一场戏。”颜如玉说。
    刘伶子被颜如玉牵起了手,冰凉的手,五指纤细,细腻,引着她出了戏院,走上桂香街,外面可当真热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黄包车一辆辆驶过,皆在啼春楼前停了下来。
    “今儿个颜老板要唱哪一出戏?”一名绅士下了车,问门童。
    “是颜老板的绝活,《贵妃醉酒》。”
    刘伶子回头,戏院门口大海报,写着“倾世名伶颜佳人,贵妃醉酒”的字样。
    “知道颜佳人么?”颜如玉问。
    刘伶子摇了摇头,颜如玉好似意料中一般,说:“民国时期的红角儿,响当当的人物。”
    她牵着刘伶子在这民国时期的柳城穿街走巷,停在一处脂粉香气浓郁的楼前,说:“当年颜佳人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这是哪儿?”
    “妓院。”
    “妓院?”
    “对,颜佳人十三岁那年已长得周正,被老鸨命令接客,开苞的价钱是这妓院里最高的。”
    “她做了妓女?”
    “没有,有人替她赎了身,就是买了她开苞那夜的人,那人是个教戏师傅,带她回了家,要教她唱戏。功夫不负有心人,十年过去,她终是成了角儿了。”
    颜如玉又牵着她来到一处干净的宅子前,推了推她,示意她自己走。刘伶子刚向前挪了几步,迎面便冲出来一个男人,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给周老板唱戏了?”
    这男人,清秀的眉眼,刘伶子记得他,就在她酒醉的那一夜梦中。
    “是。”不由自主,刘伶子听到自己的口中冷冷吐出了一个字。
    “啪!”
    一个巴掌打在刘伶子脸上,她的嘴角立刻淌出了血。
    “婊子!”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两样,都是你给的。”刘伶子静静地说。
    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她的心是在哭着。
    男人一手指着她,忽地从背后抽出一把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那我不如杀了你,免得你糟蹋了老祖宗的戏。”
    刘伶子眼珠缓缓移动,看向他:“只有周老板能让啼春楼存活,也只有周老板能让老祖宗的戏存活。”
    男人愣住了,手缓缓滑下,刀锋尖利,在刘伶子脖间滑下一道红痕。
    落下的是血,亦是耻辱。
    眼前如走马灯,刘伶子看着她与这男人的过往,看她被男人伴着一步步成了角儿,看到啼春楼遇了难,看她委曲求全求了周老板。看她日日为戏痴迷,看她二人间的撅隙,一日一日,终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汇成万丈深渊。
    老祖宗的戏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她糟遭了批斗,男人为她出头,被打得不如猪狗。
    她咬牙挺着,却终看不得男人受苦,一碗汤,便要了他的命。
    临终时他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两样,你占全了。”
    她一辈子没哭过,只这一日,嚎啕大哭。
    她错了么?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头顶的日头是黑的,连脚下的路都照不见,如何照得未来?死了,是解脱。

    而她,因着哭坏了嗓,再不能唱戏。
    她是谁?她不是刘伶子,她是颜佳人。
    “老祖宗的戏,颜佳人是要唱下去的,因为她男人爱听。”
    颜如玉的声音远远传来,刘伶子惊讶回头,却只看见脚边,一袭旗袍,一只簪。
    她仍坐在戏台上。恐怖小说大全:book.guidaye.com
    她忽然轻轻地笑,如着了魔,站起身来,缓缓褪去自己衣裳,拾起那件旗袍,刚好能包裹住自己的身体,曲线玲珑,发髻绾起,簪一支簪,像极了颜如玉,亦像极了为她指点的少女,那是颜佳人。
    “唱起……”
    她拿了腔,台下一片掌声,不知何时现出了观众,一张张惨白的脸,民国时期的装扮,有头有脸,都来看她,都来看颜佳人。
    是刘伶子在唱:“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亦是颜佳人在唱:“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这才算是《贵妃醉酒》的正式开演,十足的气势,前朝冤魂来为她捧场,古往今来,她独一无二。
    这一场戏竟唱得轰轰烈烈,直到外面起了黎明,哗啦啦的掌声,才将歇了。
    工作人员一个个推门而入,见到一身旗袍的刘伶子,恍惚以为,那是颜老板。

    这一夜的《贵妃醉酒》首演,颇为成功,唯唯诺诺的刘伶子一炮而红,从此便成了角儿了。
    只是举手投足间,她再不是往日的刘伶子,雷厉风行的气魄,很像从前的颜老板。
    一身旗袍来来去去,簪着的发髻,绕了一生情思。
    有高寿的老人来看戏,竟指着台上的刘伶子,老泪纵横:“颜老板!颜老板!”
    人都以为他说的是颜如玉,可只有啼春楼知道,他唤的,是颜佳人,倾世名伶颜佳人。
    四十九日后,《贵妃醉酒》仍于夜间上演,可值班的服装师喝多了酒,酒精不小心洒上戏服,因着一个烟头,起了火,火势汹汹,将整整一座啼春楼焚毁得干干净净。
    大火来临的时候,观众垂死挣扎,只刘伶子仍于戏台上做着她的贵妃,喝着痴情的伤。
    从此,啼春楼所在处便荒了,就是平日里也鲜少有人经过,因为时常有人听到此处传来唱戏的声音,咿咿呀呀,都是前朝旧梦。
    日子一日一日过,城一日一日老,年轻后生一代一代出,昔日的名角儿终将淹没于浩瀚戏海,可对戏的痴迷,却生生不息。
    有个秘密,知道的人都已成了一抔黄土,当年的文化大革命,这些名角儿被安排在啼春楼中批斗,他们活在戏里,大多心高气傲,这般欺辱无几人能承受,所以就在挨批斗的第七日,大家齐齐商量好,一把火,自尽了。
    颜佳人正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名角儿的魂从此留在了啼春楼的戏台上,不忘身为梨园人的根本,夜夜唱着老祖宗的戏,唱给自己听,亦唱给这个时代听,而颜佳人,魂归故居,喂了她的男人一碗毒汤,从此,便得解脱。
    颜如玉,是颜佳人自街头拾得的女婴,为她在纷扰尘世中一偿夙愿。
    这世上有一种鬼,执念深重,可以重聚人形,祸害人心。从民国,到如今,颜家的女子只得一人,这一人,名叫颜佳人,倾世名伶,人都叫她颜老板,她却独爱引她入戏的那人赏她的名儿。
    她为戏痴,为人痴,痴情入戏,戏里做梦,戏外成空。
    北方有佳人,难再得……
    午夜十二点的桂香街上,废墟前,立着一倩影,大红的旗袍,是她嫁人时穿的那一件。她眼波流转,看向周围,是幽魂一缕飘飘荡荡。
    她想,要再寻张皮囊来穿上,她要唱戏,要他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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