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咱们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人死之后,都讲究入土为安,而且死者为大,所以后人但凡有能力,都要竭尽所能地为其营造一番死后哀荣——最起码,一副棺材板还是必须的。
然而,早些年的农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大有人在,生活条件如此困苦的情况下,就算是一副最为廉价的薄木棺材也常常有人倾家荡产都买不起。而且就算有了棺材,你也总不能随随便便挖个坑悄没声给埋了吧?要知道在咱们中国,葬礼的规矩是最多的,什么‘排三’、‘排七’、吹打、超度、请客吃饭流水席等等。于是就有很多穷苦人家家里死了人,却办不起丧事,怎么办呢?只好先把死者装殓起来,然后到自家地里挖个浅坑,再把棺材放进去埋上一半,上边用芦席或玉米秸遮盖起来,等以后攒够了钱再办丧事。而这种半露天的棺材是不能称其为坟墓的,在我们老家农村,称之为‘丘子’。
在那个年月里,‘穷’应该是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所以田野间这种‘丘子’总是此去彼来。而这种东西多了,也就滋生了许许多多闹鬼的传闻,什么‘诈尸’、‘走尸’的传说也是比比皆是。于是乎白天还好说,而一旦到了夜晚,田野间就成了一片阴森恐怖的鬼蜮之地。
话说邻村有这么俩人,都是属于那种气冲牛斗胆大包天天不怕地不怕的青皮,一个姓李,外号李大胆;一个姓张,外号张大胆。这俩人的胆子大在三里五村是出了名的,而且正应了那句俗话:‘鱼找鱼虾找虾,癞子专找癞蛤蟆’,或者文雅点说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总之这俩人交情不错。然而年轻人争强好胜在所难免,所以虽然是好朋友,却总是有些互不服气。两个人也没啥其他特长,于是就总想在胆气上争个高下。然而在老家农村,放眼望去全是一马平川的无际平原,看不见大江大河,更没有原始森林、巍峨高山,想找个显示胆气的地方还真的就有点难办。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俩人较劲较得久了,竟慢慢地盯上了那些散落在田野间的‘丘子’。
有一天,适逢村里有人家里老人去世,和许多人家一样,家里人在给老人置办好棺材和寿衣等基本的物品之后,已经是一无所有,于是也只好邀请了几位本家后生,帮忙把老人抬到地里,先‘丘’起来,等以后手里宽松了再说。
那时正是农闲时节,用时下流行的话说,这张大胆和李大胆哥俩闲得蛋疼,正每天到处瞎逛找乐子呢。这一天俩人一起去看那家人装殓老人,庄里乡亲的,未免也有些唏嘘。到了中午回到家,俩人你拿点花生、咸菜,我打点散酒,然后又约上一个同样也闲得蛋疼,外号叫‘心眼兜’的‘一把链子’(农村俗语,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之意),开始吆五喝六,大吹牛皮。
说起来这几个人酒量也不算大,三两白酒下肚之后,已经是有点熏熏然不知所以了,整天在一起玩的‘一把链子’也没有多少新鲜话题可聊,于是三扯两扯便又扯到了俩大胆共同的心病上:到底谁的胆子更大些?
然而这种事只靠嘴皮子是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两个人互相贬低自我抬高了半天,直到争得脸红脖子粗,就差一点就要动手了也没个结果。一边那个‘心眼兜’见惯不惊,也不管他们,只顾自己不停地往嘴里抓花生米吃。
俩大胆争了半天没有结果,低头一看,碟子里的花生米倒是见底了,再一抬头,‘心眼兜’正幸灾乐祸地一边看着他俩坏笑,一边偷偷往嘴里塞花生米呢。这俩人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出,见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大吼一声:“你这死孩子,每次喝酒你一分钱不出,吃起来倒是不客气!你他妈不是心眼多吗?赶紧赶紧!赶紧给俺俩出个主意,看怎么着才能分出个公母来,要不然别吃了,滚蛋!”
要说这‘心眼兜’的心眼来得还真不慢,只见他眼珠子一转,马上胸有成竹:“这好办,咱村里某某人他爹不是刚死了‘丘’在地里了吗?你们俩都说自己胆子大,那这样吧,今天夜里你们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轮流去‘丘子’上过夜,谁待得时间长,就算谁胆子大,你们看咋样?你们不是嫌我白吃白喝吗?那这样,我也豁出去了,给你们俩当裁判,就在村边上守着看谁回来的早。”
这‘心眼兜’的本意,原本是想让这俩愣小子知难而退,自己吃喝得差不多了,也正好脱身。没想到这俩人像一对斗鸡似的瞪着大眼互相对视了一会,竟然同时一拍桌子:“好!就他妈这么办了!”
‘心眼兜’吓了一跳,心说这不是俩疯子吗?!据老人的说法,刚死不久的人,最容易出现诸如‘诈尸’、‘走尸’的现象,是非常之凶的,不管咋说这俩人都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真要是因为自己这个馊主意出点啥事,那自己还不得背着良心债过一辈子?再说了,你说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人家‘丘子’上去打赌,这不是神经病吗?再说最关键的一点是:他妈的老子夜里还得陪着!
想到这,‘心眼兜’马上打起了哈哈,一边起身一边说:“好好好!你们俩先商量着,我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啊!”
没想到那俩大胆也不傻,两个人互相使个眼色,突然一边一个一把拉住他,然后同时伸出一只拳头凑到他眼前攥得‘嘎巴嘎巴’直响:“你小子想溜?门也没有!主意是你出的,你就得陪到底!要不然,嘿嘿!嘿嘿!”
‘心眼兜’立刻表现出了一幅义愤填膺的模样:“他妈的你俩死孩子把俺当啥人了?主意是不是俺出的都是小事,你说你们俩可是俺最好的‘一把链子’,到了这种时候,俺能拍屁股不管吗?不过这一宿不回家,俺总得回家说一声吧?你们放心,天一黑俺就来!”
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有理有据,俩大胆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一放手,‘心眼兜’出门就走,不知道躲哪猫着去了。
天转眼间就黑了下来,俩大胆见‘心眼兜’久等不来,也知道这坏小子肯定躲了,而且既然他有心藏起来,那么凭他们俩的智商肯定是找不到他的,所以俩人一商量,不等了,咱俩自己比就是。
张大胆年纪稍大点,心眼多,知道上半夜田间路上总还会有个把行人,可以稍微壮壮胆子,于是自告奋勇先去。李大胆虽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既然赌的就是胆子,自然也不好计较这点小事,也就爽快地答应了。张大胆生怕李大胆反悔,出门就走,一个人到‘丘子’上去了。
农村田野中的夜晚,可称不上万籁俱寂,田野间风吹草动,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声音时不时传来,显得愈发阴森可怖。张大胆也是第一次守着一个死人独自过夜,刚开始时未免心里打鼓,然而转眼间几个小时过去了,也没见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发生,于是也就渐渐放松下来。
那时候正是初秋,北方的天气昼夜温差大,他出门时又有点急,也没有带什么衣服。随着夜色越深,天气也就越来越冷,最后他实在有点受不了了,四下踅摸一番又没有其他可以避寒的地方,于是心一横,就把身边的棺材盖给掀开,先冲着里边的死人做个揖,嘴里嘀咕道:“大爷,您看这天太冷了,俺也没地方躲,要不咱爷俩先挤挤,下半夜俺就回去了,庄里乡亲的,您别怪罪啊!”
说着话伸手把死人往边上挪挪就钻了进去。
棺材里空间小,还真比外边暖和了不少,张大胆刚开始还有点紧张,然而不一会困意袭来,竟然打起了瞌睡,直到半夜,李大胆从家里赶来,他居然还不知道。
李大胆赶到‘丘子’上没有看到张大胆,心里倒是挺高兴,心说这小子肯定是害怕偷着溜了,只要我能在这坚持到天亮,就说明我的胆子比他大,以后看他小子还敢跟我争!
因为李大胆是半夜赶来,出门时就穿上了厚衣服,加上也有点心虚,所以也没仔细看看身边的棺材,自然也不知道里边还藏了一个大活人。时间长了,他觉得困,就信手点了一支烟叼在嘴上抽了起来。
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在棺材里睡得迷迷糊糊的张大胆闻到烟味,也忘了自己是在啥地方,也没看看抽烟的是谁,就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拍拍李大胆的肩膀说了一句:“兄弟,烟酒不分家!”
这时候李大胆也正犯迷糊呢,也没多想,随手拿出一支烟递了过去。张大胆接过烟叼在嘴上,接着还说:“兄弟,点个火。”
李大胆从嘴上拿下烟卷正要递过去,正巧一阵冷风吹来,两个人同时打个哆嗦,猛地清醒了过来。要说这一吓可真是不轻,两个人同时怪叫一声,几乎都要吓得背过气去。李大胆还好些,他在棺材外边啊!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打赌的事了,站起身撒丫子就跑。后边张大胆可就惨啦,他着急忙慌爬出棺材要跑,却没想到给棺材挂住了衣服。他不敢回头看,只顾着使劲挣脱,嘴里还不停地讨饶:“大爷!大爷!做小辈的不懂事耽误您睡觉了,下次不敢了,您就饶了俺吧!”
然而棺材板可听不到他说话,当然也不会自个放开他。最后张大胆拼命一挣,将裤子撕了一个大洞,一溜烟跑回了家。
天亮之后,张大胆和李大胆同时生起了大病,直到半月之后才下了炕。从那之后,这俩大胆再也没有吹嘘过自己胆子大,一直到最后真相大白,俩人也没敢告诉别人那天夜里的真实情况,因为说穿了更丢人,也没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