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16岁以后,章春就再也没害怕过走夜路。而今他已经在告别怕黑的处女年龄上翻了两倍,眼前这条灯火通明的小路也几乎是天天走过,可为什么今天居然会感到浑身的不安和毛骨悚然呢?
这条小路介于动物研究所和章春的住所之间,100米不足50米有余。近年来章春疲于搞科研,每天都要到很晚才从研究所离开,小路是他徒步回住所的必经之路。可以说他对路面上的每一处坑洼都了如指掌。可今晚——在启程前往西部荒漠进行野生动物考察的前一天——章春打算早早回住所休息,养精蓄锐,以备明日整装待发,却突然感到小路是那样的陌生——哪怕眼中再熟悉不过的景象,都阴森森的,让他的后背后如冰块一般发凉。
章春在小路上走了几步,前前后后没有一个人。心中虽有些发慌,但却镇定得很。毕竟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搞科研的他又不相信那些鬼呀神呀的传说。章春笑了笑,他想起小时候走夜路,总是担心在拐角处会突然窜出一条狼来。时至今日,这些童年的恐怖幻想还时常侵占他的大脑,甚至经常出现在恶梦中。一想到这儿,章春不由加快了步伐,他边走边向每个角落里探望,好像那里真的有狼似的。
路途过半,章春突然想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研究所,必须回去拿。章春想着便调头往回走。在转身的那一刹那间,一道黑影从他面前闪过,他的心“噌”得蹦了老高——那分明是一只狼的影子,在眼前一晃就不见了。章春停下脚步,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每个角落都看了个遍,可哪儿有什么狼!章春苦闷地笑了笑,他认定是自己花了眼——在一瞬间看错东西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常事儿。章春加紧往回走,脚步中明显增添了几分急切。
这样“很重要的东西”其实就是速效止血剂。章春天生患血小板贫缺,伤口愈合能力差。在别人看来根本不值得过问的一块擦伤,都有可能血流不止耗干血液要了章春的命。这还不算什么,章春的血是极为罕见的LR型血,他更要时时注意,擦破了一点儿皮都要及时涂上止血剂,以防没有备用血源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一个拧不死的水龙头,任凭血液一滴一滴向外流淌而无能为力。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可身上流淌着的这种东西稀少了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据说拥有LR型血的人全世界范围内记录在案的也只不过四个,除了他之外,还有在巴西、在美国、在意大利……提起意大利,章春不由想起了意大利首都罗马城的城徽——一只正在哺育人类婴儿的母狼。一想到狼,差点儿就忘掉了的阴影又重新笼罩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走进研究所大门,门卫小赵热情地打招呼:“章教授,怎么又回来了?”“忘了样东西,拿了就走!”章春含糊地回答。他的实验室在五楼,章春乘电梯来到自己的实验室门口,正在掏钥匙的手似乎还在微微打颤。
啪!整串钥匙重重地摔在地上,章春怔怔地立在那里。借着走廊里的灯光,章春隔着实验室的巨型玻璃幕墙突然发觉,实验室里有一只狼影在晃来晃去!他心头一紧,正眼望去,实验室里瓶是瓶,罐是罐,别的什么也没有。
章春一边嗔怪自己草木皆兵,一边用最快速度进实验室取出止血剂,猛锁上门,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沉下去。
转过身来,一个影子出现在章春眼前。章春吓得灵魂出窍在走廊里转了十余圈才返回身体,等他大脑清醒过来,才认出这是研究所实验楼负责巡夜的保安小李。
“章教授,您怎么了?”小李显然是看到了章春苍白的脸色。
“没事儿,有点儿累,休息休息就好。”章春漫不经心地搭理着。而几乎就在同时,他看到小李正对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正在一点一点地抽搐,继而变形、错位,就像一堆踩上了一脚的橡皮泥小人,脸上的器官布局全盘打乱。
“啊——”小李直接从肺里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章春本能地感到恐惧的源头就来自身后,他站在那里,全身各个关节都生了锈,动弹不得。他就这样直面着小李错位得离谱了的脸,心脏在嗓子眼里怦怦乱跳。章春在小李烂泥一摊的脸上勉强找到了惨不忍睹的眼睛,那瞳孔里分明有一只巨大无比的恶狼……
章春在一瞬间恢复了机动的功能,他猛然转过身去——可身后只有空空如也的墙壁,实验室里也安稳得令人犯困,一切都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这是……”章春转过身来想问小李“这是怎么回事?”小李却已经跑开了。
章春想到了武侠小说里常说的一句话:“此地不宜久留。”他抱着止血剂就往电梯口冲,跑了一半又停住了脚步,犹豫了片刻,章春决定取道楼梯来实现战略转移。
五层楼被章春五大步就下到了底。门卫小赵看到章春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并不惊讶。
“章教授,楼上到底发生什么了?刚才小李跑下来狂喊着就跑开了,拦也拦不住,我还以为他的精神病又犯了,怎么您也……”
“怎么?”章春猛然抬起头来,“小李有精神病?”
“好几年都没发作了,今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唉,这个可怜的家伙……”小赵一边说一边叹息着,“上面到底怎么了,您也是这个样子?”
“我……我被小李吓着了……”章春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也是,除了小李精神病发作,又有什么可以解释呢?
“大黑天的,是挺吓人的。没吓着您吧?小李也是,喊着什么‘有狼,有狼’,这实验室又不是动物园,哪儿来的什么狼呢……”
什么?狼!又是狼!难道真的有狼?章春心中乱成一团,短短一个小时,那只莫须有的狼就这样缠着他,难道这是巧合?如果不是,小赵说得对,哪儿来的狼呢?
章春匆匆告别了小赵,他认定自己是没日没夜地工作搅得大脑过度疲劳,以致产生幻觉。要不是明天就要出发,章春一定要找心理医生好好咨询一下。
那条小路,章春是一路踉跄着走过去的。还好,算是有惊无险回到了住所。章春做了一个高档次的深呼吸,洗了个澡,睡觉。次日,章春开着他那辆满载科研设备的越野车,开始了他的西部荒漠之行。
考察进行到两周时已经渐入佳境,章春独自享受着科研带给他的乐趣。他徒步跟踪一群黄羊深入到荒原腹地。蓦地,一向温顺的黄羊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先是不停地嘶叫,然后用前蹄猛刨地,最后,在几头身强力壮的黄羊的带领下,羊群开始向同一方向大规模奔跑。
间接经验告诉章春,这种动物狂奔现象一般都是在受到惊吓后才会发生。他当然不会放过亲眼目睹这种盛大场面的机会,他恨不得长出复眼来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还不时抓起照相机噼里啪啦狂拍一通。而他一直期待着和最感兴趣的就是——“天敌”的出现。
黄羊散去了,留下一摊死气沉沉的草原。“怎么?没有天敌?”章春有些纳闷,按照常理,这种规模的动物狂奔,起码要有一个连的野兽在围剿它们。章春拿起望远镜左右张望,始终没有见到任何可疑的影子。不祥的预感开始在章春头顶笼罩,他感到太阳炙烤下的后背却似坠入冰窟般冰凉。章春缓缓地放下望远镜,转过身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忘记了呼吸——身后是大群的野狼。狼们亮出锋利的獠牙像死神一般步步逼近。
“跑!”一个巨大的声响在冥冥间突然爆发。章春用颤颤的手摸起记载着珍贵资料的相机和记录本,又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止血剂是否还在,其他能扔的东西全都不要了。他判断了一下方位,开始撤离。
章春空空如也的脑壳中已经没有了小脑这一机构,无论怎么努力他也无法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已经三十出头的他不得不重新捡起古代类人猿在几百万年前就已经放弃了的四肢着地的行走方式,只能一点点地在荒漠中蠕动,像具正从阴曹地府往外爬的僵尸。地面上的碎石撕咬着他的皮肤,章春身后的血迹已经汇成了一条小溪。他明白,这样下去,即使不被狼咬死,他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直到一双靴子出现在眼前的草丛中,章春在隐约感觉自己回到了阳界。章春用模模糊糊的意识判断着这个人:高大魁梧的身姿、鹰勾鼻子、蓝眼睛,从相貌上看,应该是个欧洲人……
再次醒来的时候,章春正躺在欧洲人的车里,身上的伤口也已经止住了血。他还没来得及检查自己是否还活着就惊魂未定地向欧洲人连连致谢。
“都是自己人。”欧洲人冷冷地说着。他面容苍白,好像并不善言谈。
“刚才真悬……”章春心有余悸,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当狼群出现在你的四周的时候,最安全的办法是跟着他们一起嚎叫。”欧洲人眼睛直视前方,他的面部似乎没有展现表情这一职能。
章春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汉语真流利——哦,你就是那个来中国研究狼群的专家吧?”章春想起一个月前,动物研究所曾经接到外国专家来访的消息。
“嗯。”欧洲人从喉咙深处咕哝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章春自知这种长期在野外生存的人大都性情孤僻,就不再纠缠。只是在指路时才偶尔说上两句,欧洲人也并不答理。
夜幕到来前,章春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基地”,他再三邀请恩人留下来做伴,都被毫不留情的“不”字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自知不能强人所难,于是从帐篷里摸出一张名片,毕恭毕敬递过去。欧洲人也不作声,瞟上一眼,便上车远去了。
夜临了,章春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劲儿来,他的心跳一直保持在每分钟140以上的高纪录。科研工作一直进行得很顺利,但此时章春不得不做出一项不可理喻却又可以理解的决定——中止此次考察,立即返航。
章春在心理疗养中心疗理了两个月才获准出院。心理咨询专家对他这位国宝级的年轻动物专家从多层次多角度运用多手段进行了周密、科学的疗养与调理。对于从儿时就产生了根深蒂固的惧狼心理,而又在现实中“与狼共舞”的他来说,要完全排除内心的阴影实属不易。出院这天,章春与两个月来悉心照料他的医生致谢话别。一位专家甚至小声告诉他,如果不及时治疗,随时都有转化为精神分裂症的危险,研究所的保安小李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章春只是笑了笑,毕竟,那一切都结束了。两个月来积欠下的工作,他要迎头补上。他几乎把家都搬到了研究所,没日没夜地忘我工作。
这天深夜,章春正在实验室处理一组数据,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章春舒了几口气,他最讨厌工作到兴头上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大煞风景。他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部,去接电话。
“章教授吗?没打搅您吧?”电话里传来了门卫小赵的声音,“刚才来了个外国人,非要进来。我又听不懂他说的话,不过他手里拿着您的名片,我猜他是来找您的,就打电话来问问。”
“我这就下去。”章春挂了电话,披上大衣。他在脑中给自己认识的仅有的几个外国人排队,猜不出是谁。
在传达室,章春立即就认出了那人——那是他的大恩人,将他从狼群中救了出来的那位欧洲人。想起那天的事儿,章春心中一酸,竟流出了两行泪水。
“来来来,到我实验室里详聊。”章春热情地向欧洲人招呼着,他吩咐小赵给欧洲人办理入门登记手续。
“章教授真不简单,还会说意大利语。”小赵一边登记一边说。
“嘿嘿,我哪儿会什么意大利语?这位老兄的汉语才叫棒哪!”章春拉着欧洲人进了实验楼。
小赵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欧洲人还是那样寡言少语,但章春兴奋得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是救过自己命的大恩人!
“小赵刚才在电话里真逗,非说听不懂你的话。”章春一边掏钥匙一边打趣道。
“他确实听不懂我的话,只有你能听懂。”耳侧传来欧洲人这样的话。
章春停下脚步,将目光从钥匙转移到欧洲人苍白冷酷的脸上,左眼弥漫着不解,右眼散布着不安。
蓦地,章春从欧洲人背后雪白的墙壁上看到了一个影子——那是一只狼的影子,那样的大,那样的近,那样的真切。他控制住自己没有失声叫出来。狼影随着欧洲人的左右摇摆而晃动着,章春明白了——那是欧洲人的影子!
“你是谁?你一直在跟踪我?”章春既惊恐又愤怒,他想起以往那些有关狼影子的经历,今天终于真相大白了。
“不,我从来没跟踪过你。我巴西和美国的朋友也没有。”
章春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欧洲人不紧不慢接着说:“章教授,我也是LR血型。我说过,咱们是自己人,还有那群狼。”
章春在猛然间全然醒悟了,他转过身去,只见在走廊吸顶灯的探照下,身后墙上清晰无比地印映着自己的影子——一条硕大无比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