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二爷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因在战斗中负了伤,一条腿瘸了,所以一直没成家,一直孤身一人过着。然而,二爷却很快乐,因为我们七兄弟打小爷爷就过世了,都把二爷当亲爷爷看待,一直很孝敬他老人家。
自我们一家搬迁到了城里,就很少回去过,只是逢年过节的回去看看二爷,别的日子都是几个堂兄弟们在照看,因而每次回去我都得大包小包地带着。
小城的深秋没有秋的特色,只是天空淡蓝了些。这天一大早,母亲对我说:“枫儿,今天是你二爷的生日,虽不是大寿,你还是带点东西回去看看吧,小时候你二爷可最疼你。记住,乡下电不正常,顺便买袋蜡烛回去。”
“好咧妈妈,我正想走一趟乡下看看二爷。”
我麻利地备好了礼物,正要去汽车站搭车,忽然单位来了电话,说省里有个专家已到本县,叫我去陪一下,说来那专家我倒是认识。电话里还说,专家还点名要我陪他的。于是悻悻地收了礼品,朝单位走去。
挨到下午五点多钟光景,饭饱酒足后,送走了专家,我急急往家赶,拿了东西,带上门就一路向车站小跑。到了车站,偌大的候车室里早已空荡荡的,也许是农忙吧,小城平时人就不多,农忙时下街的人就更少了。我一口气跑到停车场,刚好,一辆开往民乐的客车刚启动,服务员看到我来,忙喊:“民乐民乐,去民乐的,小兄弟,去民乐么?快上车吧,车子马上开了。”我在服务员的帮助下,大包小包搬上了车,找得个位子坐了下来,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才仔细地环顾了一下车箱。车箱里,除了一个司机和一个服务员大姐,就只有两个乘客了,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正坐在我身后的年轻女郎。当时天色已慢慢黑了起来,街上偶尔亮起了灯光。当车子开到县政府门前那高高的霓虹灯下时,我偏着头往后一看,一束灯光正不失时机地泻了进来,又正照映到那女郎身上,让我瞅了个明白,但见那女郎一袭红装,披着长发,灯光下那半边脸惨无血色,而那小嘴上的口红却涂抹得血红,两眼直勾勾地刚和我对视着,纤细的手指挟着一支女式雪茄,丝丝地冒着青烟。我触电般地转过身,正正地坐着,下意识地耸耸肩膀,把头缩进了夹克衣领里。
不知什么时候,我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是一阵敲打声把我弄醒的,原来车子发动机烧瓦了,真是背时倒灶呵,服务员大姐满脸歉意地对我说:“小兄弟,对不起,车子烧瓦了,你看——”
“哦,那我下车吧,反正到前面我也得下的,我还得走一段路才到呢。”
“那麻烦你走了,真不好意思。” 恐怖小说:book.guidaye.com
“没事的。”我忽然又想起那红衣女郎,“刚才那女子呢?”
“哦,她也刚下,和你说的一样,你赶上去一定碰得到的,说不定你俩还是同路呢,天黑了,有个伴总好些……”
“哦,不要,我不怕的。”我心里想着,不同路还好呢,一看她那样子我得起一层鸡皮疙瘩来着。
我走下了车,这时天空中竟飘起了蒙蒙细雨,我在心里一时诅咒起来,破天!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东西嘛?骂归骂,咒也白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吧,路还得走。我一路走,一路想,想和二爷相处的日子。想到了童年时,父母要挣工分,下地做工时就把我交给二爷,那时我爱闹,离了父母就会哭闹不止,二爷没办法,只好找个破犁铧口,用一根铁丝挂在坐椅的靠背上,找根棒棒让我像和尚一样,敲打着,听着犁铧口扬出悠扬的声音,直到我敲累了睡了,二爷才能得片刻的安宁,做起手上的活。想着冬夜里,屋外簌簌地飘着雪花,我的二爷睡在床上,他总是把我冰冷的双脚抱到他的胸口,一夜又一夜地重复着《狼外婆》、《元妹元春》、《留腹赵华》的当地民间故事……想着今夜看到我回来看他,带着那么多礼物,乐开怀的样子,我就不顾天黑路滑,一直往家里赶去。
从岔道口往家方向走了十来分钟的村耕道就要走上山林小道了,也就是说,过了前方一个叫唐家的寨子,就得爬坡,穿过一大片山林,然后再走过唐家村的一大片土地,再进一片茶林就可到家了。这段路说来快,走来不仅慢(以我的夜行速度最快也得要八、九十分钟),而且十分恐怖。小时候常听人说,我眼前的这一大片山林就有人上吊过,过了这片山林,在唐家村大片土地上有个猪场,生产队时,队里的饲养员半夜里经常听到有婴儿的哭声,凄凄惨惨的,偶尔有一妇女哄婴儿吃奶,声音时近时远,忽左忽右的,仔细听来一片死寂,若不经意间会忽然在你身后传来一声婴儿的尖哭或妇女的哄儿声,忽地一会又往山那边而去,刮起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风。有时还会和过路行人讨吃的,那声音就在你身后,好像又是传自遥远的地狱:“你——有——吃——的——吗?我——好——饿——呵!”传说中,再往前走的那片茶林,经常有一个红衣女郎,时常和过路的行人讨烟抽。由于这些传说,这条路越来越少人走了,路面已长了些杂草,更平增几分寒意。特别像今夜,秋雨缠绵,又得是一个“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景象,看来我只能硬起头皮领受了。忽然间,我又想起车箱上坐在我身后的红衣女郎起来,不觉身上又是一冷。
来到唐家村口时,看到有一家小吃店,主人家正要打烊,我忙叫住:“老板,等一下,来一碗酒。”
“好咧,不过我这里只有包谷烧了,小哥要吗?”老板是个六十多的小老头,但精神矍铄。
“要,来一大碗。”
“还要什么下酒的吗?”小老头问。
“不要,只喝酒。”
“一大碗?只喝酒?我说小兄弟,我这酒……”
“叫你打酒就打,那么多话,我还要赶路呢。”我开始有点不耐烦。
酒是打上来了,另外还加一小碟花生米,看来老板是个好心人,从炕里闪烁的火光中,我看到他一脸的慈祥,忽然又想起了我的二爷。
“小兄弟,光喝酒不行,吃点花生下酒吧,这花生不收你钱。”
“谢谢老伯!”我改口很快不是因为我得到他那点好处,而是从他的音容笑貌里,我看到了我二爷的影子,其实我当时内心是无比感激的,总觉得,乡间什么都是好的,老人是慈善的,孩子是天真的,水是清凉的,空气是新鲜的,就连小白菜也没有打药可以放心吃的。我的心顿感暖和许多。
“小兄弟,你该是大猫村的吧,怎么那么夜了还回去?天又下雨,不如在我这里歇一晚,明早再走吧。”老人边看我喝酒,边和蔼地对我说道。
“谢谢老伯,我正是大猫村的,不过我今晚必须赶到家,白天有事耽搁了,所以回来晚了,在你这里喝碗酒好上坡,哈哈。”我那气势真有点像当年的武二郎即将上景阳岗一样。
“那你家里到底有什么事了,非得叫你那么晚了赶回去?”老人显然是关心我,担心我一个走夜路害怕。
“老伯,给你说吧,今天是我二爷七十九岁生日,我小时是他带大的,现在在外工作,很少回家,今天我非赶回去看他不可,哈哈!”
“真是个好孩子,这样大伯也不拦你了,这酒也不收你钱了,你慢慢喝,我这就为你准备个火把去,火把烧得旺旺的,走到哪里都不怕!”
我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端起碗,头一仰,咕噜噜一饮而尽,抹了一下嘴。“老伯,谢谢了,酒钱在这里,我走了。”
“都说不收你钱的嘛,你这孩子,钱不收了,就算大伯请你的,火把拿好,走夜路燃起大火把,什么都怕你,你只管走你的路,别回头。”老伯硬是不肯收钱,我只好从包里取出一包点心给他,略表谢意,先他怎么也不肯收,推迟再三只好收下,还对我千恩万谢的,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辞别小吃店我一路走上山来,走到半山腰上,冷风一吹,酒劲一阵阵袭上头来,我一路踉踉跄跄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头走去。
说真的,这样的夜里,我一个人走在山道上,背着包,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拿着小吃店老伯送的木棒,嘘呼嘘呼地走着,全身虽冒着一阵阵臭汗,但我总觉得背后有个人跟着似的,整个身背就像背着一大块冰块。
走到山头,出了林子,猪场的草屋就在眼前。出了阴暗的树林,我的心又平和了些,时酒劲发着,雨也大了起来,冷风吹着披在身上的薄膜胶纸哗啦作响。不巧的是,雨一浇,火把没了先前的火光,眼看就要熄灭了,我想,猪场里虽好久没人住了,但老乡们收集柴禾,抑或劳作稍息,还是有人打理的吧,好歹去烧一堆大火,随便躲一下雨,重整一下火把再走也好。
当我走进猪场草屋时,火把已完全熄灭了。通常听到老人们讲,说阴气重的地方,哪怕是再大的火把也会熄灭的,难不成真的有鬼?待看那草屋,已是年久失修,霉味直呛鼻子,雨水滴答滴答地从屋顶上落下,整个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正当我准备拿出打火机照明明,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是——谁——呵?你——有——吃——的——吗?”见鬼了!我立时汗毛直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原在部队呆过几年,出于本能反应,马上向前跨一大步,返首一个犀牛望月,手中木棒往身后直射出去,“嘭!”地一声,打在一根柱子上,顿时茅草哗啦啦落了一地,声音稍停了一会。
“你——别——怕,我——是——人。”声音又传来了,这回我也听明白了,是人。
“你是谁?要做什么?”我用木棒指着发声的方向问着,同时不忘警戒。
“我是个讨米的。”他声音虽不像先前那么拖得怕人,但语速很慢也很低沉。
我从包里取出了蜡烛点燃,微弱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曵着,屋角落里蜷縮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哆嗦着。我走过去:“老人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你有吃的嘛,先给点吃的,我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这里有点点心,你拿去吃吧。”我从包里翻出一袋点心出来,递给他。当他伸出手接时,我惊呆了,天呐!这哪是手,瘦得皮包骨了。
“你吃吧,我找点火来,冷着了吧?”
“别!别烧火!”他急了,还猛呛几下。
“为什么?你不冷吗?”我很奇怪。
“不冷,你烧了火,会刺伤我眼睛的,我一个人呆在黑暗中时间久了,现在没人管我死活了,再伤了眼睛,我讨不得吃,只有等死了,呜呜呜。”他解释着且哭了起来。
“好,那就不烧了,想烧怕也没干的了,到处都是雨水。”
“谢谢你,吃了点东西现在好多了。”烛光里,他双目深陷,但不难看出那感激的神情,说话也慢慢地恢复正常语速起来。
“喝点酒暖暖身子吧,别冷坏了。”我一惊之后,酒也醒了些,此时冷风一吹,感到有点冷了,看他可怜,索性把带回去的酒取一支出来,仰脖喝了一大口后,全给了他。他喝了酒,话渐渐多了起来。
他告诉我,他是远处流浪来的,老伴早年过世,留下的三子一女是他辛辛苦苦带大的。
“我那三个儿子原本都出息了,老大老二都参加了工作,并且还是头儿,老三做工程的,也很找钱,老四是个囡,从小长得漂亮,我也很疼爱着她。”老人了像沉浸于幸福的回忆之中。
“那你怎么出来讨吃的呢?他们对你不好吗?”
“哎,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他们从小没了娘,经常让人骂是有娘养无娘教的。后来两个参加工作的都犯了错误,被杀头了,老三做工程也是因为偷工减料,最后工程出了事,被关了,好像一辈子都不放出来的那种。”
“那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吗?”
“女儿,她……呜呜呜。”说到女儿他忽然放声哭了起来。
“老人家,别伤心,咱不说这个了,来,喝酒。”我换了话题。
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后眼睁睁地注视着我一会儿。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什么问题呀?老人家,你只管问,我知道的一定回答。”
“你说嘛,好好的一个闺女,有名有姓的,怎么就叫做‘鸡’了呢?叫‘鸡’就‘鸡’吧,怎么会想不通跳河了呢?可怜的娃儿呀,你走了我怎么办?”老人哭得很伤心。
“老人家,别难过。”
“小兄弟呀,看你也是城里来的,应该有点文化,你说说,城里人是不是都管闺女叫做‘鸡’呀?那么是不是又管后生哥做‘鸭’呢?”老人看着我,一脸的期盼着回答。我看着老人,心口却隐隐作痛,一阵紧似一阵。
“这……”
“其实叫‘鸡’有什么不好?人家骂你是猪呀狗的才怄气呢。可我那闺女,从她三个哥哥出事后就进城打工,个个月给我送钱回来,好孝顺的孩子,就是因为寨子有人叫她做‘鸡’,不知为什么,竟跳河淹死了。呜呜呜。”
老人的问题太沉重了,沉重得压我透不过气来,我默默地听着,心底在流血!
“哎,都怪我,怪我从小没教好他们,到今天断送了性命,呜——呜——呜!”
哭了一阵之后,我问到:“老人家今年多大岁数了?”
“哎,算起来我今天刚好足足八十岁。”老人掐指算着,然后回答道。
时已近子夜,外面雨一直下,且越下越大,看来今夜得在这里过了。
“老人家,我本是回去给我二爷过生的,现在天又黑,外面又下那么大的雨,也罢,你今天不是刚满八十岁嘛,我们就在这里帮你过个生日,怎么样?”我提议着,心下很是欣慰。
“好呀,只是你爷爷怎么办?”他显得有点为难。
“没事,我二爷刚好比你小一岁,等明年八十了,我们再好好帮他办个大寿就成了,至于这次嘛,明天回去看一看,我二爷不会计较的,他人很好。”
就这样,我在这个雨夜里,在这个小荒屋里,为一个八十的老人祝寿。我们聊得很开心。末了,他问我说:“你有烟吗?”
“有呀,不过我这烟劲没大,你要吗?”
“要,给我一包吧。”
我取出一包香烟递给他,我们抽着烟喝着酒,我还教他唱《生日快乐》的歌。外面雨一直下,小草屋里却弥漫着一片祥和与温馨。
“小兄弟,你真好,菩萨永远保佑你,今天我过八十,在这里抽烟喝酒,太高兴了,这里有点钱,是我讨来的,算是补你的花费吧。”我已经很醉了,迷糊中感觉到他把一沓钱放在我的手里,可我还是睡着了。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缕晨曦从屋顶直射下来,照在我的脸上,我忙坐起来,左右一看没见了老人,正要叫喊,忽感到手里抓着一样东西,恍惚中记到昨夜老人说补钱的事,我忙低头一看。这一看,我的手像触电一样,一抖,把那东西甩在地下。
原来竟是一沓冥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