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冬天,我应武城的朋友丰收相邀,去给武城县电业局做办公家具。
那时候,武城县城还很小,电业局的院外就是荒郊野外了。
丰收找的木匠,除了我来自百里之外的禹城,都是武城当地的。晚上收了工,吃饱喝足之后,就都回家了。剩下我一个人,就在工棚角落里一个用木板子临时搭起来的床上睡觉。
丰收这次揽的真是笔不小的生意,我们九个人,一直干到腊月二十,才干到收尾。
临近年关了,各家各户都有一大堆事儿。丰收就让其他人先回家,留下我自个儿,一边收拾着剩下一点儿活的尾巴,一边等出了差的局长回来,领了钱再回老家过年。
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我干完了所有的活儿之后,就到街上买了半斤猪头肉、半斤水煮花生米,提着往回走。
我当时还想,今天是小年,一个人喝酒太闷了,要是有个伴儿该多好呀!正想着,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穿着一件黑条绒的大棉袄,戴着棉帽子和棉手套,很眼熟。
我仔细一看,嘿!还真是个熟人,是魏寨子的魏老贵,我们曾经一块儿修过大堤,在一个帐篷里吃住了两个多月。后来,还互相到家里拜访过。我有些兴奋,就大喊了一声,魏老贵!
魏老贵吓得哆嗦了一下子,还往后猛地闪了一下身子,待看清是我,上来就给了我一拳,黑六子!你跑到这里来干吗呢?
一照面,我忽然想起来了,魏老贵前年已经得急病死了,我还去吊唁了呢。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男人,试探着问,你……认识我?
魏老贵笑了,魏老贵说,扒了你的皮,我也认得你的骨头,你不是五合庄的黑六子吗?我们在一块儿修过大堤,在一个帐篷里住了两个多月呢,你每天晚上睡觉都磨牙……
我一下害怕了,这个人的确是魏老贵无疑,那我这是大白天遇上鬼了?
我小心地问,魏老贵……这个老魏呀,你、你不是……那个……
魏老贵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你不就是想说我已经死了吗?告诉你,我没死,只是和家里人闹点别扭,跑出来了。
哦?我半信半疑起来。我一直是不信鬼神的。
魏老贵说,你等着,别走开啊……
一会儿工夫,魏老贵就领来了两个人,我都认识,一个是我的高中同学米大朋,一个是和我以及老魏共同修过堤的工友李信。老魏把他俩往我面前一推说,你肯定会说,这俩人也死了吧?
我吃了一惊,这两个人,确实是死了,一个是喝药自杀的,一个是癌症。
魏老贵说,其实,我们都没死,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过日子。
其他两人也频频点头称是。
我看日头刚刚落下,周围人山人海,不像是阴世,脑子一刹时糊涂了,难道,以前真是我听错了消息?
魏老贵带着我们仨去一个他相熟的酒馆。酒馆的旁边,有一个照相馆。老魏说,我们四个难得碰上,照张相,留个念想吧。
我们进去照了一张合影,背景是一张画,画上画着一片绿油油的草和清清的河水。老板说照片得后天才能洗出来,我不知道后天我还在不在这里,就给照相馆的老板留了地址,让他把我那张给寄到家里去。
然后我们进了酒馆,点了两个菜,就着我买的猪头肉和花生米,喝着店里自酿的原烧酒,喝了半个晚上。我们谈起在一块儿修堤时的一些趣事儿,都乐得哈哈大笑。
那晚上我们喝了大概有一斤半原烧酒,什么时候散的场我都不知道。不过我记得,魏老贵说让我给他家里捎捆大葱回去,武城的大葱便宜。
第二天,我正睡得昏昏沉沉的,丰收把我叫醒了,原来已经快晌午了。电业局长回来了,丰收已经在财务室领了钱,他把我的那份给了我,拍拍我的肩膀说,黑六子,这都腊月二十四了,我也不留你了,你快坐车回家吧。
我走的时候,发现铺上有一捆大葱,想必是魏老贵让我捎回家的,就随手打到了行李里。
我先到德州,再倒车回到禹城,最后步行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行李时,发现了魏老贵的那捆大葱。我以为魏老贵肯定会来拿,就把它放在炕头上。
一直到了腊月二十九早晨,魏老贵也没来,却来了一个邮差,送来了一封来自武城的信。
我打一看,是一张照片,正是我在武城和魏老贵他们照的那一张,只是,照片上只有我一个人,当然,还有绿油油的草和清清的河水。
我傻了,但那晚和魏老贵、米大朋、李信喝酒的影像犹在眼前,难道这一切都是梦?
我吃了早饭,赶到魏寨子时,已经快晌午了。
一进大门,就见魏老贵的女人翠萍正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晒太阳。她见了我,惊奇地问,黑六子,你怎么来了?
我把那捆大葱从自行车后座上拿下来,说,这是魏老贵让我捎回来的葱。
翠萍一怔,接着睁大了眼睛问,大过年的,你开什么玩笑?魏老贵死了都快两年了!坟上的草都老高了!
我就把在武城遇见魏老贵的经过给她说了一遍,翠萍听完哈哈大笑,笑完了说,黑六子,你这个王八蛋,是馋得不行了跑我这里蒙酒喝了吧?快进来吧,我给你炒俩菜,让你大侄子陪你喝两杯。
我问,大侄子呢?
翠萍说,给我那死鬼添坟去了,明天要请他回来了。
我再也不敢停留,骑上自行车,急急忙忙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