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涛的家在农村,那里土地肥沃,每到春夏时节,田野里铺天盖地一片绿油油,好像平铺在地上的一张绿毯子。小时候,他经常跟随父母去地里玩耍,或者去折路旁篱笆上淡紫的牵牛花,或者捉只小虫子玩上半日。童年时光是美好的,而当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即将进入成熟期的时候,地里就会不时多出一个个形态迥异的稻草人,高高立于庄稼之上,有些将军俯瞰众士兵的味道。那时候,林涛就双眼不错地盯着那些用破烂布头缝制的稻草人,也说不清是惊是怕。
现在,林涛长大了,在外市读大学,每一年寒暑假都要回家,尤其暑假,回来帮着父母下田干活。如今是市场经济,农村也不例外,人们早不种植高粱玉米了,大地里全部是桃林和葡萄等经济作物。然而,在块状的地里偶尔还会有人家种植少量庄稼,当然吓走麻雀用的稻草人是少不了的。不知为什么,每次林涛一看那些姿态古怪的稻草人时,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儿时的美好记忆,似乎早就烟消云散了。
一天,林涛一个人扛着锄头下地去了。经过几天的绵绵细雨,葡萄园里的草又窜了起来。由于夏天中午一段时间非常热,为了防止中暑,庄稼人一般都是等下午阳光不足的时候干活,林涛也不例外,他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出门。
路上,途经一块不大的高粱地,高粱穗儿已初长成,稻草人被一根杆子高高支在地中央。林涛不禁侧头看了看,笑了,想起儿时的一些往事。他刚走出几步,又站住了,仔细去看那稻草人。大概是错觉吧,那稻草人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什么,只是还没有在大脑里成型。他总觉得那稻草人很怪。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林涛,看什么呢?”
回头一看,是王友,两人以前还是小学同学呢,后来因为各有事业,很久没有联络,没想到今天两人见面了,他也扛着一根锄头。
“哦,王友,真是好久不见了。我正看着那个稻草人呢,感觉有点怪。”
王友放眼望去,脸色微微变了变,也没说什么,和林涛又聊了几句,匆匆走了。林涛又看了看稻草人,一看日头偏西,时间不早了,才又大步走去。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空气才变得凉爽了一些。林涛看看天色不早,收工了。再次路过那片高粱地,他忽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惊恐,那些高粱地在风的拂动下,发出沙沙的碎响,如万千鬼物拍手低语。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打了一个冷战,吞了一口唾沫后,加急脚步走过去,好像身后正有个影子在追他。而他也确实有这种错觉,不时回头看看。
安静的小路上,只有他一个人,显得有些恐怖。当林涛眼角的余光在高粱地里掠过一遍后,他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个稻草人。来的时候,它还在地中央,如果不是错觉,现在它一定离路边近了一些,模糊的面孔在夜色下更像是凶神恶煞。
林涛心中一颤,快步走开了。
第二天,一家人一齐到了葡萄园除草,路上,林涛把昨天傍晚的事一说,父母都不信,稻草人哪会动。再次经过那片地时,林涛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那个稻草人看去,更加吃惊了。它又向路边移了一段,这一次他看得十分清楚。
“妈,这块地是谁家的?”他颤声问。
“是马家的。”
“真是怪,他们为什么要移动稻草人呢?”
林涛的母亲问:“哪有啊?”
“你看,昨天我看的时候,它还在高粱地里头呢,现在都快到路边了。”
林涛的父亲闻声投去一瞥,脸色也变了,失声说:“快走吧,一个稻草人有什么好看的。”
林涛边走边看,总觉得那个假人的样子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是谁。一转眼,又到黄昏了,三人收工刚走出园子,林涛忽然尿急,叫他们等他一会,又钻进去了。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惊异地发现,父母先走了,路上空空荡荡。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是让他们先走,还是叫他们等他。林涛经常会有这种经历,心中想的明明是这样,话一出口,意思就完全相反了,而自己还浑然不觉。他嘴里不满地嘟囔着,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着,不知不觉又到了马家的高粱地,他再看那稻草人,这一下,差点跌倒。那个稻草人,已经到了路边了,而它的脸部也越发清晰起来,开始只是一片空白,现在完全是一张人脸,在模糊的夜色中,带着几分狰狞。
一阵夏天少有的冷气呼地吹过,高粱扬起一阵绿波,林涛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飞回家去。忽然,传来一阵“呜——”的哭叫,就在他身后。
他屏住呼吸,慢慢转过身……
二
林涛失踪了,他的父母陷入一片恐慌,当晚就在去葡萄园的路上找了个遍,哪有儿子的人影。他们也把亲戚朋友发动了,开始他们还不相信,林涛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也不是孩子,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风风火火地找了一通,就差没把整个村子掀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林涛的母亲一个劲地埋怨丈夫,要是等儿子一起走,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林涛的父亲说,是他叫他们先走的,怪谁呀?再说,他也不是小孩了,怎么就丢了呢?
林涛的叔叔想了想,忽然说:“哥,我忽然想起来了,你们还记不记得马亮?”
“马亮?”说到这里,林涛的父亲忽然脸色苍白,额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来了。
那是在一个月之前,当时正在自家高粱地里干活的马亮,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等他的父母慌张地拨开浓密的高粱时,传出儿子叫声的地方,人不见了。就这样,马亮离奇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当时,出事地点就是路上要经过的那片高粱地。在别人眼中,那片地象征着邪恶和恐怖,每次有人经过那里时,脚步都比平常快出一倍来。
难道,林涛也是在那里失踪的吗?林涛的父母和叔叔一起带上手电筒出发了。三人打开手电,苍白的光圈在夜色中高呼乱地扫来扫去,等一到马家的高粱地,林涛的母亲忽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后来才发现,是那个稻草人,它本来不知被谁移到路边,现在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高高立于地中央。
当她把这个疑惑说出来的时候,林涛的父亲也注意到了,把手电照去一看,稻草人的面孔是一片空白,他手中的手电筒“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
“哥,你怎么了?”林涛的叔叔问。
“它被移动过了!脸也没有了!”从他的话中,林涛的叔叔感到一阵惊恐,身上多了一片鸡皮疙瘩,装作平静地说:“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是的,昨天我看到它的面孔了,很像一张人脸!可是,现在——”林涛的父亲说不下去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怖,弯腰把手电筒拣了起来,脸上却因激动而一阵搐动。
林涛的叔叔不信,又照了照稻草人的脸,就是一片布,什么也没有,就反驳说:“一定是你看错了,稻草人哪会有脸?”
“不是的,我也看到了,当时它的确有脸,而且很像一个人。啊!”林涛的母亲忽然像看到了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惊恐地说:“那张脸,就是马亮。对!就是马亮!”
林涛的父亲和叔叔面面相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第二天,林涛的父亲正坐在家里抽闷烟,为儿子的失踪发愁。昨天他们就向派出所报了案,还来了几个警察,听了他的述说后,都带着不信任的表情,大概以为他思念过度吧。警察后来到马家的高粱地看了看,那个稻草人毫无异样。后来他们一商量,先回去了,说要在全镇发布一个寻人启事。林涛的父亲没有办法,只得按照警察的意思去做。
他正胡思乱想着,林涛的母亲忽然十分慌张地跑进来,像见鬼一样叫道:“你……你到街上看看……”
“怎么了?”他扔了烟头,匆匆跑了出去。只见大街上聚集了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着什么。
他走过去,问:“老何,怎么了?”
老何瞪大眼睛,说:“邪门了!马亮回来了!”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他一下子愣住了,朝远处看去,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听到马家的方向传来一片欢腾之声,老马头大概在为儿子的归来而庆祝吧。他为了证实,亲自去看了看,只见马亮果然在家,正微笑着忙里忙外。
自从马亮失踪一个月,又离奇地平安归来后,他这一个月的去向一直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与马家关系亲密的人都想打探到详情,可是马家全家人都守口如瓶,问马亮,他只是笑而不语。不过人们看得出来,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三
过了一阵子,老马头变得愁眉苦脸起来,本来应该为儿子的归来高兴才对,这又让村里人百思不解。后来,林涛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毕竟,人们已经有好多天没有看到他了,自然要向他的父母问及,他们都是老实人,也不能长期隐瞒下去,就说了实话。立刻,林涛的失踪又成为继马亮之后,又一热门话题。人们看到林涛的父母,也都像看到了怪物似的,躲得远远的。太多的怪事笼罩在村子的上空,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还会发生什么。
这一天,老马头忽然来到林家。两家本来关系还算可以,不知道老马头来有什么事,他一进屋,就紧锁眉头,当林涛的父亲把烟递过去的时候,他也没客气,抽出一根就抽了起来。林涛的父亲也不着急,等他先说话。
良久,老马头才说:“听说林涛失踪了?”
他点点头,叹了口气:“我已经报警了,到现在也没孩子的信儿。”
老马头身子一震,同情地看了看他,说:“马亮的事你知道了吧。”
“他这一个月究竟去哪了?”
“唉,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和他妈不知问了他多少遍,可他就是什么也不说。”老马头说着,吐出一口烟,遮挡了他的脸,模模糊糊的。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老马头看起来更憔悴了,说起事情的经过。那天,他们正忙着做晚饭时,外屋的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爸,妈,我回来了。”
他们一看,忽然像中了定身法一样,马亮母亲做菜的勺子也从她的手里掉了下来,一个劲的叫:“是小亮!是小亮!”说着,一把扑过去,把他搂在了怀里,热泪也流了出来。“小亮,这一个月你去哪了,想死妈妈了。”他听到声音,跑出来一看,惊呆了。一个月了,他记得清楚,一个月前的这一天,马亮失踪了,他们本来丧失信心,以为儿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奇迹出现,他竟然自己回来了。
“那是好事呀,不像我们家林涛,天知道他现在在哪。”林涛的父亲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老马头说:“本来我也很高兴,毕竟儿子回来了,可是我很快发现,他变了,以前他很爱吃饭的,可是,自从他回家之后,什么也不吃,一整天下来,连一口水都没喝。问他干嘛不吃,他说不饿。”
“也许……也许他真的不饿。”他还为马亮说好话。
老马头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张得跟包子似的,“可是,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
不知为什么,看着老马头有些恐怖的表情,他也一时语塞。他以为,这件事的确很奇怪,马亮的反常举动,一定说明了什么问题。
后来,听村里人说,老马头带儿子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问医生时,医生张口结舌,像突然变哑巴了,然后大叫一声,从窗户上飞身跃下,当场就摔死了。
林涛的父亲听了这些传言,半信半疑,但是这其中一定有古怪。一天,林涛的父母刚好在路上看到马亮,马亮同他打过招呼后,刚好经过一棵老杨树,惊飞一群麻雀,一下子从树丛里炸开,扑棱着远去了。他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由半空落下,那是一根稻草。
“稻草!”当他拣起稻草时,大叫:“走!去马家的高粱地!”
林涛的母亲不知道丈夫怎么了,一直跟了下去。当他们来到高粱地时,都变得瞠目结舌,连空气也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稻草人又向路的方向移动了一段位置,原本空白的面孔也发生了变化,慢慢形成一张人脸,而那张脸,赫然就是林涛!
四
老马头看着深夜到访的林涛父亲,一直低头不语,那样子消沉极了。林涛的父亲十分焦急,问:“那个稻草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会移动,而且还变成了我儿子的样子?”
老马头幽幽地叹了一声,道出了实情:“一个月前,马亮得了一场怪病,怎么也治不好,后来我从外村请来一个巫婆,人长得阴阳怪气的,然后她就给我们做了一个稻草人,叫我们把它立在高粱地里,马亮的病很快就好。我照着她说的办,结果他的病就真的好了。谁知道,病是好了,他却又失踪了。当时他惨叫一声,等我和他妈再找他,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后来,等我再去地里一看,那个稻草人竟变成了他的样子,开始我还以为是幻觉,到后来有人发现,那个稻草人真的变成了马亮的样子。还有人说,在深夜里,他看到稻草人在高粱地里走来走去,后来看到的那个人还得了一场大病呢。”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那个女巫搞的鬼了?”林涛的父亲有些火了,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和他说。
“你也别生气,我要是知道事情会这样,说什么也不会立什么稻草人的。”
忽然,一个很轻的脚步声走了进来,他抬头一看,心中就是一动。是马亮,打过招呼后,进自己屋子里去了,一阵风从林涛的父亲身上吹过,他忽然觉得脸上很痒,用手一摸,是一根稻草,他看了看老马头,对方也吃惊地看着他,很快又恢复常态,压低声音说:“我怀疑他不是马亮。”
林涛的父亲哑口无言。
一个月之后的晚上,在林涛失踪的那个时间,老两口儿正看着电视,门一阵响动,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两人一齐看去,迎面就扑来一阵稻草的香味。
门口,一个黑影说:“爸,妈,我回来了。”
他们一下子跌在了地上。隐隐的,窗外传来某户人家凄惨的呼号:“王友失踪了!王友失踪了!呜——”
一片巨大的阴影,像乌云一样掩上他们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