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民国年间,山东某地一个村子里住着位杀猪宰牛的徐老汉,因为家贫,在他不到四十岁妻子病故之后便没续娶,因为无儿无女,后来只好过继了一位兄弟的儿子,想着养大防老。
这孩子刚刚懂事,便被徐老汉送到邻村戏班子里去学戏。
这么做也是无奈,徐老汉自己便是武行当出身,也是自幼入的班子,深知这碗饭吃着艰辛,可他明白,凭自己的能耐,也只能为孩子寻个这类饭辙了,虽属贱行,总好过跟着自己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或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活。
孩儿既已送走,徐老汉回忆起自己幼时的经历来,想着孩子如今要把自己当年遭的罪也去经受一遍,心里发酸,便不时跑过去巴看几眼,凭自己力所能及,捎买来些零吃碎食,让孩子嘴头略略润活。
即使这些零碎儿,也时常超出手头紧巴的徐老汉的预算,兜里不时空乏。好在他身板儿有当年唱武生戏时的底子,依旧十分硬朗,便倚着这个玩命干活挣钱。
光凭把子死气力争命也不是事儿,活计少时,徐老汉也去转班子(当时一些个唱过戏,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改了行的戏子或资深票友在戏班里临时充担角色登台演出,挣少量报酬的叫法),虽然他早年意外倒了嗓子(当初便是由于这个原因转的行),失了龙虎音儿,又加上岁数渐大和那些卢布、高宠的角色久不沾边了,可钟馗、周仓这类莽头还是可以凑合扎靠个满场的,因此,一些班主有时为了救场(临开锣正式演员因故不能登场时紧急找人代演)或出于戏份不重尽量节省开支的目的,也会不时来邀请他。
这天,徐老汉在一户人家忙活了一上午,剥了两条老牯,想着还有一头黄蛮子没杀,主家要求剔骨精剖的,麻烦,便想省下吃午饭那点工夫(其实是连午饭并着省了),略略休息一下就动手,于是找了个草堆仰着身子躺下,想闭会儿眼攒攒精神 。眼皮子合上约莫不大会儿,主家有人过来喊他:老徐,你邻居刚刚扒门洞捎话,县城哈喇刘班子里又找你扮钟馗,明天一早,老台子,别忘了呵——
徐老汉含糊应了一声,抬胳膊去揉眼:看来这把子精神头也没工夫攒了,起来加紧赶活儿吧!咦——啥东西?
徐老汉半支起身子,才觉察到刚刚一把不知把什么东西揉进眼里了,水腻腻的,紧着擦了几下,显干巴了,眼睛却显得不舒服。他仰脸一望,见是那头待宰的黄牛不知什么时候竟脱了桩来到自己跟前,把一颗硕大脑袋凑近自己的额头,伸舌头欲舔舐。
徐老汉叹口气,自怜到底是老了,经不住乏,眼皮一合上不觉竟睡过去了一瞬,这牛啥时候凑过来的竟没感知到,还被它哈了个泪涟,晦气!然而伸手再抹脸,又觉得不像沾了牛唾沫,噢——是牛流的泪啊!
这个,徐老汉见的多了,牛马这类大头口该是有灵性的哩,见同伴被宰杀或自己面对斧锯时往往会这样。唉!怨不得我呦,谁叫你们披了这幅头面上世的嘞。
他也只能叹息一气。
……
徐老汉忙活完,早过了后晌天,想着就不要过多休息了,明天转班,一早赶去县城来不及,只好擦黑动身跑路到夜里了,赶紧回去收拾收拾,争取前半宿能到。
匆匆回到家里,把一应行头拢拢,裹成个包袱,再换身衣服,就算收拾停当。他觉得还得赶半宿路,肚子不垫实了可不行,于是又匆匆热了点饭胡乱塞了几口,觉得囫囵饱了,撂下饭碗,眼见的日头往西边转去了。
他挎了包袱往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又退了回来,想着先别急着走,莫如把脸也打了吧(打脸:唱戏化妆,往脸上涂画油彩),赶到那里,到鸡叫前角儿们起来上妆时,便不必下口子气凑借人家的镜子照量了,对,反正一道走的是夜路,也没人瞧见叫稀罕。
打定主意,描那脸妆又花去好几袋烟功夫。弄满意了,把脸左右转看,吓!满脸褶子遮去不少,妥了,到时候戴好髯口、头扎,戏服一换便可登台。走也——
出了家门,徐老汉裹紧一身粗布短袍,把一副大大毡帽的檐子都放了下来,遮住了大半副头面,这倒不是怕乡邻看见嬉笑,自己平时各样妆扮他们早见惯了,只是那风气实在寒凉得很。
他扎着头,出了村子往县城方向赶,到天色暗得快看不清树影时,已走到黑榆村外。
这是一个座落在距离乡道不远处的村落,到了跟前,徐老汉心里升起一阵异样,那是种悲凉、酸楚又有些个恐惧的感觉——多年前,荒旱加上一场瘟疫,使得这个原本静谧的庄子变成了一片死地,人口殁去大半,剩下的也很快离散开去,只剩下些旧屋空院渐成断壁残垣。如今,即使春光旖旎的时节,每每有风掠过那些无主的花冠树杪,穿过那些不见人影的街巷,似乎都隐隐像是夹杂着怨灵哭诉的呜咽声。四里八乡,即便白天也很少有人愿意走近这里。眼下时值深秋,叶弊花凋,四下一片萧杀,伴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更是瘆得人头皮发紧。徐老汉本能地加快了脚步,想着快点走远。
走出去一里来地,月老爷儿从东边探出了半个头来,照得四下景物和脚下的路略略好辨,他才舒了口气。回头望望,黑榆村只剩个黑黑的轮廓。
他脚步放慢,斜身子转脸揽过包袱,想探着摸出平时不离手的那只旱烟管,抽一口解解乏,刚刚那几步颠得过紧,脚筋显麻。
正抠索着,冷不丁一撩眼皮,诶——来路上一个黑影正往这边移动着,动作还真不慢,约莫一袋烟工夫准能赶上自己。
徐老汉高兴起来,想着能有个搭伴行路的最好,互相壮胆子么,便停下脚等着。等了片刻心里忽地一动,想起自己是打了脸子的,整个一副戏台子上钟馗的脸相,别大天黑价的待会儿人家赶上来借着月光冷不丁撞看一眼,再给吓着。不如我先躲到一边,等他走近了招呼一下,先给个声气,让他心里有了准备再露面。嗯,就这么着!
徐老汉想罢,左右看看,见路边生着灌木,密实得很,便扒拉着进到丛子里蹲下,从缝隙里往路上瞧看。
过了不一会儿,那影子离得不远了,徐老汉正想出声,突地觉得不大对劲——那黑影仿佛走路不迈脚诶!老天,肩膀上扛着一根直直的木头还一拔一拔在纵跳。是偷人家梁柱椽檁的贼(当时,是有这类“专工”的)?又不大像噢!凭徐老汉经多见广,百里担子三两顶千斤,再精壮的贼也不可能把一根如此粗大的木头一路扛着走,多半拖行,像眼前这样蹦跶着行路的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正想着,那影子已到了近前,透过枝枝杈杈,看清了:月光下,那主儿披挂了一身说不上个颜色的衣服,戴了顶说不出形状的帽子,眉目模糊难辨,只看到一张惨白的脸露在帽子下面,伸出来搭在那根扛着的木头上的一双手,形如枯枝,伸叉开,指头端弯弯如鸟喙形状……
徐老汉一阵恶心,把那出声招呼的念头顿时消了,偏偏又瞄一眼时,见黑影脖颈上垂着一根绳子,一荡一荡的,另一头系在那根木头上;又蹦几下,绳头一抽,呼哧一下,那脸下绽开一张嘴巴,吐出半尺来长一根血淋淋舌头来……
噫——哊!徐老汉赶忙捂住嘴巴,差点惊出声来,胸口猛地涨得像要裂开,感觉头发一根根都直竖起来了,脊梁沟一股凉气直直往下直钻到了腚沟。心说,这物一定不是人了,看样子应该是小时候常听奶奶说道的吊死鬼!
那吊死鬼显然没有觉察到矮树窝子里藏了人,沿路往前去了。
好半天,徐老汉才直起身子,磕磕绊绊出了树丛,心口依旧砰砰跳得厉害。又呆立半晌,觉得那物应该走远了,才硬起头皮继续赶路,又不敢走太快,生怕追屁股赶上它,挪挪蹭蹭地比先前慢了许多。
天上的月亮好像也受了刚才那一幕的惊吓,不时抓过几片云彩来,遮盖住自己恐惧的脸庞,累得徐老汉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边努力辨路一边前行。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前边泛起连片灯光,徐老汉松了口气,知道离有人家的庄子近了,不顾脚下的磕蹭,步伐加快不少。
及至来到切近,徐老汉发觉陌生,眼前这个村子不是自己平素常常经过的,一定是刚才慌了心神,拖着一双脚板踏上了岔路。不管了!打问打问吧,问清了,后半程加些脚力把冤枉路补齐就是了。
一边想,徐老汉迈步往一家近便门户走过去,想敲门问路。
刚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曲指头叩门板,猛可里一抬头,刚刚松弛的心神一下子又被揪紧了:墙头上,先前见过的那个吊死鬼正脸朝院里站着,似乎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什么,并没发觉徐老汉来到。
乖乖!这物什么时候踅摸到这里了?差点瞪个对脸儿。徐老汉慌忙躲进门洞,只觉得心又跳得紧了,想偷偷望望那吊死鬼却又不敢。这时,院子里传来动静,是一对父女的声音,女儿嘤嘤哭泣,父亲气急败坏地在叫骂,听了几句,渐渐明白,原来女儿相看上个小伙儿,想着以身相许,来和父亲商量,父亲不肯,说什么无论如何不会允许闺女嫁给个戏子啥的,见女儿嘴犟,说自己死也愿意做人家的鬼,便恨恨撂下一句:那便死去,爱咋死咋死!随后便是一阵摔打东西的声音,最后哐当一声关门的响动后,父亲再不出声,留下女儿继续抽泣。
徐老汉心底泛起悲苦,想起当年自己和老伴儿何尝不是经历了同样的光景。一晃几十年,景致重现眼前,人儿却一个早化作垄头一抔黄土下的一具白骨,一个业已老迈衰衰,还得蹭蹬人间。唉!一把老泪不觉盈满眶子。
正兀自叹息着,忽地院子里传来一阵声腔,听上去阴阴的、细细的,不类人声偏颇具诱惑:“死吧——死吧——死了多好呀!死吧——吊死,吊死最好——”
徐老汉激灵打个冷战,悄悄探头,见那吊死鬼已不在墙上。他壮着胆子攀上墙外一棵树,往院子里观瞧,就见一个女孩子披散着头发坐在院子当中,双掌托腮痴痴地似在思索着什么,刚刚见过的那个吊死鬼正围着她转圈子,边转便劝。奇的是,那女孩一副根本看不到那鬼却又像把它的说教句句入耳的样子,逐渐迷迷愣愣。
徐老汉头皮发炸,明白了,这是那吊死鬼欺人八字命软或五焰低弱,来找寻替身了!可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正想着,见那女孩竟像是信从了那吊死鬼的劝诱般,搬来把椅子,登上去开始解脱裙带。啊——要吊上去了!
徐老汉眼见危急,顾不得多想,抖丹田喝了声黑旋风劫夺法场的顿脚压锣腔:“呀——呔!那刽子且莫开刀,梁山上众好汉当场来——耶!!”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不唯把那女孩儿猛然惊醒,吓得生生从椅子上跌落在地面,那吊死鬼也惊叫一声翻身遁入了黑暗里。
徐老汉眼见悲剧已被制止,复怕起来,急忙从树上滑下,一身汗此刻变得凉凉的,沁着贴肉的衣服早沾上了前胸后背,感觉很不舒服。
他展展衣服,听院子里接着又传出阵声响,显然是父亲觉察有异,急忙出来,看明白后心疼起来,抱着女儿,爷儿俩哭成了一团。
徐老汉回到门洞里又蜷了一会,听着父女俩已经和好,互相体谅着低声细气商量起后面的事情来,放心了,觉得不便打扰,还是另找户人家问路吧,便起身往别处走去。
大概走了不到一箭地,没等寻到对象,突地身旁传来那听见过的腔调来,显得比刚才更加阴戾:“我说——活人——你坏了我的好事——就这么轻巧走了不成——”
徐老汉暗自叫苦:看来今晚被这物缠住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道怕,只觉得周身已被一团寒气包裹住了,阴冷至极,冻得他上下牙直撞。微微抬头,见那个吊死鬼已经站到了面前。
那吊死鬼的样子比刚刚见到过的那两回更加可怕,这次离得近,看清了,原来它长了一对吊梢眉毛,下面坠着两只暴出眶外的眼珠子,一张白脸大概由于愤怒拉拽得更长了,一只长舌头一突一突,滴滴答答滴着血珠……
徐老汉不敢多看,把脸扭向一边。
见他这样,那吊死鬼更加愤怒:“你是瞧不起我了?!”见徐老汉不答腔,呵呵阴笑几声:“那么就是怕了?好,那就让你怕个够!上眼——”
吊死鬼说完,抖几下身子,抹了几把脸。徐老汉斜睨几眼,吓得心咚咚乱跳,着实可怕:那长脸竟直里竖起一丈来高,复而横开,比它肩上那根木头还长出去不少;一条血红舌头陡伸出四五尺来,似一条落入滚油锅里的毒蛇般,忒儿楞乱抖;伴着一阵极其瘆人、阴惨惨的吱吱声,扑面卷来一股股带着腥气的阴风……
徐老汉感到腿肚子开始转筋,险些没瘫倒,舌头尖狠狠顶住牙膅子,强憋住一口气,才没惊叫出口。
吊死鬼卖弄一气,见徐老汉没动地方,不言不语的,不禁疑惑起来,想这人什么来头?他一个泛众活人竟能凭肉眼瞧见我,真是奇怪……
与此同时,徐老汉脑子里也在飞速动着念头,提醒自己,不能干害怕,越害怕越不得好,得想办法摆脱,赶紧想办法……那办法该往哪个地处想——站得更稳了。
吊死鬼见面前这个活人非但没被唬住,反倒端持起一副静如山岳的气度,更加迷惑,动作不觉间滞了下来。
徐老汉活了大半世,也算经多见广,此时已渐渐摆脱了刚开始时的不知所措,不那么紧张了,心跳也逐渐恢复正常,乍见那吊死鬼换了样态,心底顿时明朗,灵光一闪钻出个主意来。
只见他开口故意用一副轻佻口气问那吊死鬼:“就这些?”
“啊——”吊死鬼猛地摸不着头脑,口气发僵。
“那好,该看我的了!”说完,徐老汉飞速俯身,扒开包袱,噌噌几下,装戴停当,野马分鬃起式,继而做个举火燎天动作,跺了个定根脚,暴喝一声,分明是戏台上那套念白:“呔!吾神奉天帝敕,巡行天下,野鬼敢不速速回避!哇——呀、呀、呀……”
那吊死鬼本来心里正起虚,见那人说了句又做了几下动作,不明就里,正发着呆,冷不丁听见这几嗓子,一抬头,吓傻了,下盘一软扑突跪倒,眼前哪里还见刚刚那个穿短袍、戴毡帽活人,分明换了鬼物最最惮怕的钟馗神道的形象:乌额靛面,刚髯挓挲,犊鼻剑眉,鲶口圆翻;一身血红满身挂,两副黛爪欲夺魂……只差那把割肉剔骨的宝剑。
徐老汉眼见吊死鬼被吓住,趁热打铁,又喊喝几句,做了个趋身欲擒的动作。
吊死鬼磕头如捣蒜:“钟馗爷爷,饶了小的吧,小的鬼眼不识神差,不知您老巡行,多有触犯了,多有触犯,小的当初吊死多日无人收埋,肉是臭的,恐怕不和您的胃口,还望您——”
徐老汉心里好笑,想着行了,见好就收吧,别待会儿再给它看出破绽。便假意做怒:“呸!吾神怎会吃你这般腐酸的晦气鬼,算你走运——刚刚东岳帝阁下飨了两具剥皮拆骨的白相鬼,已经饱足,你,滚去好了!”
吊死鬼感激不尽,一副拜年腔调,更是又磕了无数个头,临了,换了副可怜口吻,说自己身世其实凄惨的很,生前本是离这里四十里外黑榆村人,苦于生计断绝,走了下路,不料久困鬼道不得超度,还望尊神可怜……
徐老汉听着差点笑出声,急于打发它走,便僵着口气,骂它得便宜还想着卖乖,说一时不得超引也不能妄悖天理,寻隙勾害无辜。既有意自赎,那好,年逢每个七月十五日,鬼门既开,定要趋身往投,一旦归得酆都,便要循规蹈矩,以待轮回。倘若不听吾言,可莫怪最后把你形神斩灭!滚吧——
吊死鬼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夹着风逃走了。徐老汉说念半天戏词儿,已是口干舌燥。摸摸额头腹背,噢,身子里那些水气原来早做汗水出了,现在才发觉。脸上那些油彩呃,怕是沁得花哨了不少,得亏那鬼没怎么敢细瞧,吁——
……
后话:徐老汉后来向人说起过这段经历,有那见识多的,解释说,他那天能看到鬼物,多半是由于眼里进了牛眼泪,这东西和乌鸦眼(所谓乌珠)蝙蝠粪等等一样,是可以借看鬼神的,而且借得时的情境不同,睹看到的东西的类型也不尽相同。
徐老汉不禁想起那天那头待宰的牛儿流泪的场景,和那个吊死鬼祈求饶恕的样子来,叹了口气,想着那曾经都是不甘枉死的鲜活生灵哩,生命啊,是那样宝贵,世间怎么会有人不珍惜还去轻率抛弃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