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之徒

    【一】人再有本事也难抵抗命运的不仁慈
    黄昏时分,优子凡终于在吸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支烟之后决定回家。虽然清早跑出来的时候是因为跟周美倩吵架,优良成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出去的。
    确切地说,周美倩是比他大六岁的继母。在此之前,优良成给他找过好几个年纪相仿的漂亮后妈,都被他气跑了。唯独这个周美倩魔高一丈,让优良成渐渐把袒护的天平转移到她身上,甚至一看到周美倩掉眼泪,就指着他大发雷霆。
    如果不是没地方可去,优子凡老早就不想待在这个家里了。亲生母亲在跟优良成离婚的第二年患了恶性肿瘤,切除以后又复发,就这么折腾死了。亲戚朋友那里,都把当官的优良成看得比神仙还重,他前脚去了那些人后脚就立即跟优良成报告,反而在他面前显得更没底气。
    所以说,他没有别的办法。虽然优良成在他眼里早已经淡化了幼年时的慈父形象,但他毕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
    双手插进裤兜里,稀薄的阳光不甚可爱的拉扯他的影子,疲惫而麻木。优子凡数着自己的脚步声,就这样寂寞而单调的回到了家。
    摁下门铃的时候他还在想,一会儿周美倩开门的时候肯定会先从鼻子里发出一句冷哼,接着甩他一记白眼然后走回到沙发上。可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开门,心想大概是她故意的吧,故意无视他的存在。
    优子凡胸口不禁蹿起一团怒火,一边狠狠拍着门板一边大骂:“周美倩你给我开门!快开门,你凭什么不让我回家!”
    走廊里除了他的聒噪,并没有听到任何响动,看来,周美倩是铁了心要跟他作对。优子凡气不过,伸出脚照着门板踢了一下,恶狠狠的冲着里面警告:“周美倩,再不开门我跟你没完!别以为我爸护着你就了不起,惹我不痛快了小心我拆了你!”
    喧哗声惹得周围邻居纷纷开门探出头,看到优子凡气急败坏又急忙缩回头关门大吉。谁也不爱管别人的闲事,何况这家子身份特殊情况特殊,还是埋头沉默比较好。

    走廊又恢复了安静,优子凡看着自家房门还没有要打开的意思,不禁暗骂了句粗口,接着又对着屋子说了句:“周美倩,你有种,咱们等着瞧!”算是他给自己不得不灰溜溜离开找个借口。
    优子凡在骂骂咧咧走下楼梯的时候还在想,坐在真皮沙发上的周美倩此刻是不是一边看电视吃水果一边得意的笑。即使他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清楚一个事实——这个女人很可怕。
    她成功的控制了他的爸爸,现在正计划着要将自己驱逐。而他最不愿意深入去想的,就是她达到目的的几率。
    或许,优子凡现在能够想到的,是接下来如何应付周美倩的刁难。但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自己在接下来面对的,是一个让他更加无法应付的局面。
    【二】我已经踏上了末路
    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优子凡暂时有一个落脚点,他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坐在里面的休息椅上,店员不时往他这边看一眼,留意他是否会顺手把一支香口胶塞进口袋或者违反规定拧开一罐啤酒。
    外面的天气已经不再明媚,黄昏过后的光线看上去有几分狰狞,大街上挤满了下班往家赶的行人们,脸上没有任何生动的表情,仿佛一群行尸走肉。
    约摸着优良成也该到家了,优子凡决定这个时候回去。他想,就算周美倩再横行霸道,也不敢在他爸爸面前给他气受吧!

    拥有这样侥幸的想法,是否跟他不够成熟的心智有关?或许优子凡自己还不知道,他双手插进裤兜一副期望回家的样子,充满了孩子般的童真。
    可是,他已经没有家了。
    如果,他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区被包围,里面抬出的两具尸体正是他的父亲跟继母。那么,就算那间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套房装修的再华丽,也只能叫做房子,不是家。
    一切都发生在那个昼夜交接的那个傍晚,阴暗恍惚,像一场噩梦,不真实而又诡异。
    优子凡站在小区对面,夹在人群中,看着面前的纷乱一片,根本分不清事实或是臆想。
    华联小区A座十七楼174,户主优良成,妻子周美倩,被人砍死在家中。户主的儿子优子凡目前失踪,犯罪嫌疑极大,因为他跟继母周美倩一直不和。邻居反映下午他回家时周美倩没有及时开门,很多人都听到优子凡放狠话说要给周美倩好看……
    实习警官的当场判断传到人群里就成了优子凡怒杀父亲跟继母,惹起议论纷纷。优子凡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接着转过身就开始猛跑。怎么回事?警察怀疑是他?他下午只不过是对着门一时气愤喊了几句狠话,竟然被当做证据!
    当双脚已再无力气负担奔跑的重荷时,他已经来到了天桥下面,漆黑的夜景混合初春凌厉的风,远近的忽明忽暗让人提不起一丝希望。优子凡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里空荡荡的,但又沉甸甸,不知从何开始想起。
    父亲跟周美倩的尸体是蒙着白布被抬出来的,血迹斑斑点点的渗出来,这种视觉上的冲击比起论坛里随处可见的非主流更让人觉得真实与恐惧。优子凡躺在天桥下,气温下降也丝毫不觉冰冷,反倒是那两个蒙着白布的尸体,反反复复的出现在眼前,最后是一个冤枉的字眼直击到他的视网膜——杀人犯。
    优子凡强迫自己尽快入睡,他自欺欺人的希望一切都只是噩梦一场,清晨醒来,一切又都会恢复原样,照常回家,跟周美倩斗智斗法,跟优良成不冷不热……或者他已经想好了,如果醒来一切真的都只是做梦,他可以试着让自己软化一点,哪怕要他跟周美倩笑颜以对。
    【三】我不能带你走 我犯了大错
    必须离开熟悉的街口
    请你不要忘记我
    可是,白昼来临的时候,优子凡的愿望没有实现。他依旧维持昨晚的姿势躺在天桥下面,清晨的光线让他不得不试探着慢慢睁开双眼,周围躺着几个睡得正香的流浪汉,天桥上面车来车往开始了忙碌的都市生活,格格不入的像是两个世界。
    摸索着坐起身,看着周围暴露在阳光下的一切,有气无力的靠在角落里,脑子里茫然一片,全无方向。
    回家?他已经没有家了,那个地方大概已经被封锁了,甚至蹲伏着几个便衣警察,只等他自投罗网。
    那么,就只剩下逃跑。逃到哪里都好,只要没有人知道他被怀疑杀了父亲跟继母,只要能给他一个安定。至于安定以后要做什么,他还管不了那么多。
    决定了要离开,优子凡站起身,周身上下的酸痛感让他被迫伸了个懒腰,长舒了一口气,不适感稍稍缓解,但精神的压力依旧像黑云压城,让他无力反抗。

    走之前,他想去看看夏纪。
    夏纪,他喜欢的女孩。曾经以为,自己会是那个能让她幸福的人。
    金门街,第二个路口左转,再左转,走进一条小巷第三家,是个看上去有些寒酸的小院子,顺着低矮的围墙可以看到院子里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草。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孩,正在认真又艰难的拎着一根细水管浇花。
    画面充满了生动,如果浇花的女孩不是坐在一架轮椅上的话,可能优子凡就不会觉得胸口有一阵闷闷的心疼。
    第一次见到夏纪,就因为她坐着轮椅,觉得有几分惋惜。文静秀气的面孔,透着隐隐的坚决,白皙的脸庞看上去有些虚弱。她在他的学校门口摆摊卖花,一盆一盆的花枝招展,让平日单调的大门口显得很是斑斓。可能是出于同情,看大门的校工并没有赶她走,连续三天,优子凡都能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看到她。
    有机会认识她纯属偶然,某一天的放学大军顺着校门鱼贯而出,两个低年级的男孩追逐打闹踢坏了她的花盆就吐舌头匆匆跑掉了。优子凡不忍见她伤心又隐忍的模样,跑过来安慰她,又大方的赔了花盆钱。一来二去,就这么熟了。
    后来他知道,夏纪的腿是因为一场车祸被撞坏了,父母在那场车祸里丧命,只留给她一个栖身的老院子。亲戚们不冷不热,谁也不管她,她就靠种花卖花,勉强维持生活。
    夏纪的语气淡淡的,可优子凡还是听出了她的悲伤与故作坚强。虽然他嘴上没说,但是心里当即就下了决定,要帮助这个女孩。
    年少的爱总是很单纯,没有长大以后的瞻前顾后。优子凡帮她种花,搬运花盆,知道她喜欢看书,就把父亲的珍藏书偷出来送给她。偶尔,在某个天气好的午后,他还会推着她到附近的山坡上,去看日落。
    在日头即将隐去的时刻,光芒万丈,优子凡轻声的告诉夏纪,女孩,有一天,我一定要带你走,去看世界。
    那壮观的誓言似乎还回荡在耳边,可是现在,优子凡却连亲自站在夏纪面前的勇气都没有了。
    再见,我的姑娘。再见,我必须要走,一个人走。
    【四】我好想求主帮我赎回
    赎回我那一丁点的尊严
    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一步步走下去,口袋里的最后一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天色渐渐暗淡,优子凡突然很惧怕夜幕的来临,他必须赶在夜晚之前,给自己找一个藏身处。
    停靠在路边的卡车成了他的首选,买烟的司机面带戏谑的跟小卖部的姑娘闲侃,他趁势爬上车,却闻到一股怪异的臭味,混合着水果鱼腥腐烂等等令人作呕的味道。优子凡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爬上的是一辆垃圾车,他强忍着呕感蜷缩在垃圾之上,等到车子启动。在摇摇晃晃之间,优子凡的神智一直恍惚的想,或许明天一早,他也会变成垃圾,被倾倒在成片的肮脏之中,再也找不回从前的模样。
    “喂……醒醒!快醒醒!”
    耳边传来陌生的叫喊,一开始还以为是做梦,但那声音渐渐加大,甚至感觉有人在拍打他的脸颊,优子凡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嘿,活了!”欧志浩笑的很得意,向优子凡递出一只手,冲他说:“快起来吧,你可脏透了!”

    看清了来人的脸,黑黑的皮肤,干瘦干瘦的,笑起来有几分匪气,不像好惹的人物,就没有接过他的手,而是突兀的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欧志浩又笑了,让人猜不透什么心思,点了一支烟以后漫不经心的自我介绍说:“我叫欧志浩。”
    与此附带的还有余下的自言自语:“刚才耙破烂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什么宝贝,没想到是个大活人!”
    优子凡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是一个大型垃圾场,里面至少有二十多个拾破烂的在争相劳作。他扑腾着站起身,不用照镜子都能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该有多狼狈。
    跟欧志浩就这样认识了,不敢说真名,优子凡就说自己叫大卫,跟家里闹别扭所以跑了出来。
    欧志浩的表情竟然透露着几分羡慕,他说:“真好,你还能跟家里生气,我是连个家都没有。”
    这句话让优子凡感觉到几分同病相怜,之前对欧志浩的不良印象也一扫而光,他过来拍打欧志浩的肩膀,若有所思的开口说:“其实我们差不多,我犯了个错,但这个错并不是我犯的,所以我不想承受,就跑了出来。”
    似乎有语病,欧志浩听不太懂:“那个,不是你犯的错,为什么要你承受呢?”
    “因为它算在了我头上,而我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事实让优子凡自己也莫名其妙。
    “你真窝囊!”欧志浩不屑的看着他:“如果有人冤枉了我,错怪了我,我铁定不让!更不会像你这么没出息的跑出来!”
    窝囊?可不是吗!优子凡突然想开了,对啊,他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不留下来,把事情弄清楚,还自己一个清白呢!之前一味的想要一走了之,却忽略了杀害父亲与继母的真正凶手。
    他要留下来,不为别人,只是为自己。
    【五】真理在荒谬被证实以前
    都只是暗室里的装饰
    在打算寻找真相之前,优子凡需要活下去。
    他跟欧志浩做废品二倒手,就是跑到街边把收破烂的拾到的废品收回来,卖到收购站。因为周围做这事的人太多,经常因为几句口角大打出手,才一上午,优子凡就被两伙人打的鼻青脸肿。欧志浩见怪不怪,淡淡的冲他说这就是生活。
    优子凡没好气的说,这是你的生活,不是我的。
    话音刚落就被欧志浩一拳打倒在地:“你小子看不起我是不是!我十四岁就开始这么活了,挨了两年打,让人骂到现在,还轮不到你嫌弃!”
    空气中流动着悲壮的凉意,优子凡沉默的看着欧志浩,许久才闷闷的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又开口说要出去走走。
    他其实是想回家看看。
    傍晚,正是小区居民的饭后时光,几个人三五成群在附近街道上闲逛,几乎都在议论那件荒唐而残忍的命案。优子凡刻意让自己形容邋遢,不过是为了掩饰身份,不让别人把自己认出来。

    在议论声中,优子凡听到了关于案件的进展,说是已经初步确认嫌疑人就是自己,因为现场已经截取到他的指纹。
    一场比误会更大的阴谋笼罩在优子凡的头顶,他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但转瞬又发觉自己掉进了另一个坑洞里。
    就这样一直徘徊在外,仰头看着十七楼的方向,那黑暗让他不寒而栗,似乎下一秒就会狂奔过来将他吞噬。
    远处的两名巡警注意到一名衣着邋遢踌躇徘徊的少年,忍不住想走过去盘查,那少年却像触电一般动作敏捷的朝着反方向跑走了。这动作惹得巡警更加怀疑,急忙抬起脚步追过去。
    优子凡只感觉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眼前的街道霓虹灯都变的模糊不清,他的眼睛里只看到一条直线,只有顺着这条直线一直跑下去,竭尽全力的跑下去,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那条直线最终延伸到一个窄小的胡同,优子凡躲到胡同的拐角,费力的屏住呼吸,直到确定没有人追来,才终于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发软的脚底已经提不起一点力气,但他还是咬牙站了起来,准备绕过拐角的另一端走出去,却在抬眼的一瞬间吓个半死。
    是一双木讷而呆滞的眼睛,空洞而无力。眼睛的主人就站在胡同口,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
    死里逃生的侥幸根本由不得半点意料之外,汤戒的出现,让优子凡的心脏脆弱到了极点。
    好不容易让自己稍稍平静,优子凡决定硬着头皮从这个精神看上去有些问题的人面前走过去。哪知道,那人却早他一步,突然咧开嘴笑了,得意而调皮。笑过之后,嗖的一下,从优子凡面前跑走了。
    像一个知道他底细却故意忍住不说的使坏者。
    【六】为什么 一百个为什么变成
    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为什么
    半夜,优子凡躺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像是电影里才看到过的,离奇、荒诞、措手不及。夏纪、欧志浩、还有今天出现的那个奇怪的男孩,似乎都成了跟他生命有关的人,让他感到亲切而疏离。
    欧志浩也没有睡,他好像患了失眠症,每天夜里都睁着双眼,直直的盯着某个地方。他的失眠是悄无声息的,平稳的呼吸跟安静的动作,跟睡着的人一样。
    优子凡终于打定主意要找人说说话,他转过身问欧志浩:“我说,你在这混多少年了,看你每天也能赚个几十块,怎么不攒起来读书,你打算一直这么混下去吗?”
    某种意义上讲,欧志浩算是优子凡的恩人,不仅从垃圾堆里把他耙了出来,连带的教他干活,还提供了这个住处。

    不知道是不是在思考优子凡的问题,欧志浩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以前拾破烂,是为了给我妈治病。那时候还小,也不会干什么,只能在这个地方混。看着我妈天天在医院里遭罪的时候,我特希望有一天能把她的病治好,完了我就上学,跟同龄人一样上学放学,学累了逃课去踢球,放假了就约女生去公园玩。可是,我妈的病没治好,她走那天我还在垃圾场耙塑料瓶呢。回来一看,病床空了,我一下就懵了,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欧志浩的语气很平静,但优子凡还是听出了夹在里面的伤心。那是一种不愿别人安慰与触及的难过,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没人能安慰得了。优子凡只能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以此鼓励他坚强。
    没有家的滋味,没有亲人的滋味。活着,就像是一棵没有根基的植物,只是暂时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去死而已。
    好半天,欧志浩扬了扬声音,似乎也在鼓励优子凡:“咱就先对付活着吧,孙悟空也没爹没娘,不也挺神气的吗?!”
    优子凡笑着点头,说对,咱好好活着。
    可是,他们都明白,神话跟童话一样,都是拿来骗人的。况且,孙悟空也未必不会寂寞。
    不过,关于自己的底细,欧志浩一次也没有询问过,倒多少让他有几分感激。毕竟,让他绞尽脑汁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还是件难事。
    【七】你说的亡命之徒
    是不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优子凡又看见了那个人。汤戒。
    跟欧志浩去公园翻垃圾箱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假山的后面,直愣愣的像一具雕塑。待他抬头望去,心脏冷不防的错跳。
    如果说上次在胡同口出现只是偶然,那这次刻意的尾随出现,绝对是故意!
    来不及跟欧志浩解释,优子凡丢下袋子朝着那个影子猛追。而汤戒,故意看他抓狂很好玩似的,笑嘻嘻的跑出公园,沿着附近开发区的工业建设区,跟他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游戏。待优子凡筋疲力尽的抓住他时,他脸上竟挂着得逞的微笑。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优子凡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他,工地建设的原料气味让他有种窒息的错觉,但他必须要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汤戒丝毫没有惧怕,一直延续着他那让优子凡厌恶的笑容,嘴唇一开一合,出乎意料的说出三个字:“杀人犯。”
    优子凡一下子变了脸色,他一把揪起汤戒的衣领,大声怒吼着:“你说什么?!”

    看出了他的崩溃,汤戒不再开口,目光突然变的凶狠,蛮横的挣脱了他的辖制,像一只泥鳅一样,以惊人的灵活度逃开了。
    优子凡看着他脚步飞快的逃窜,渐渐消失不见,大脑空白一片。他跑的这样快,那么刚才,是故意让他抓住的!只为了说出那三个字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数的问号盘踞在优子凡的脑海,逐渐形成一个庞大的规模,绞痛着他的思维与直觉,心底里脆弱的防线变的不堪一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感觉自己像是牢笼里一个费尽心思挣扎的困兽,侥幸自己安全逃生了,殊不知,笼子外面的人,正在对着他的徒劳无功而冷笑。
    沿着工业区走回去的路上,优子凡明白了原因,公交车站牌前,到处都贴着他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三个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通缉犯。”

    优子凡疯了一样的撕毁了那些告示,一口气跑了七站路,把它们撕的粉碎。烈日下,匆忙的人们看着一个落魄而疯狂的少年,匪夷所思的把站牌上的小广告撕的粉碎,散落的纸片毫无美感,更像是荒唐的祭奠。
    他终于累了,再也跑不动,再也没有力气为了拯救自己付出行动。找地方坐下,不顾四周投射过或鄙夷或不屑的目光,他终于像这个城市角落里游荡的每一个流浪汉一样,代表着肮脏与卑微。
    脑袋里回放着父亲小时候喜悦他的画面,一家三口无忧无虑待在一起的画面……那些东西仿佛都被别人抢走了一样,一点残留的余地都没有。而自己,除了这些回忆,竟然什么也抓不住。
    不清楚自己何时何地会被当做通缉犯抓回去失去自由,也不清楚自己的生命将会在谁的手里。
    过一天算一天,自由一天是一天,活一天是一天。所谓的亡命之徒,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夜晚,欧志浩捣鼓着一部捡回来的旧式收音机,不出一会竟然发出了声音,信号不是很好,但依稀可以听出来是本地的新闻台,播放着一起恶性的叛逆少年杀害父亲与继母之后逃逸的案件。
    优子凡知道,他终于孤身一人,这个世界都在与他作对。不管是大街上的缉捕告示,又或者是新闻台的大肆传播,他终究是逃脱不掉。
    【十一】所谓的人性莫非要用
    血和泪来换取教训
    五年前的一场车祸,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
    穿着休闲装郊游归来的一家三口,过马路时遭遇车祸,父母当场死亡,遗留下的小女儿,被锯掉了双腿。
    目击者是一个男孩,小小年纪便被誉为天才少年,但是父母迫于压力制止了他讲出真相的义务。在办案警员的质问与父母的授意之间徘徊反复,甚至被父母禁止外出,囚禁在家。最终,精神崩溃,成了精神病。
    至于车祸的肇事者,因为权势极大,另找了一个人顶罪。顶罪人的要求很简单,只要肇事者提供他患病妻子的医药费。
    ……
    在夏纪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时候,优子凡便认出她来。当时,父亲出了车祸以后惊慌失措,急忙调转离开,他依稀记得那个穿着浅蓝色运动衣的女孩,有一张清纯无瑕的脸。
    精神失常的汤戒,便是那个目击者,为了让他封口,父亲不惜动用一切,对汤戒的家人威逼利诱。他终于达成了最终的目的,制止了汤戒的口供,却让他付出了精神失常的代价。
    至于那个顶罪人,便是欧志浩的爸爸,也是优子凡父亲的司机。他顶罪服刑以后,优良成并没有履行诺言,那个女人的医药费高的吓人,他只去医院交了两次药费便再没有继续。

    他们绝对有理由对优良成恨之入骨,那仇恨殃及他的生命他的家庭他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优子凡。
    如果不是接二连三的破绽,优子凡几乎就要认命,背负杀害亲生父亲与继母的罪名,流浪他乡。
    欧志浩在一开始的不闻不问、汤戒的突然出现、以及夏纪在他失踪后的毫无反应。
    大街上张贴的通缉告示,竟然没有留下警局电话。分明是有人伪造,故意让他惊惶。夜晚的调频新闻台,效果不佳,依稀可听见磁带转动的杂音——根本是有人特地录制,而非新闻台直播。
    夏纪故意接近物业管理员小于,目的是让欧志浩有时间早优子凡一步潜进物业室,把那本录有他模样的带子洗刷清理,消除证据。

    至于最后的水落石出,是当优子凡对欧志浩拜托,照顾一个坐轮椅的女孩。他根本没有说出女孩的名字,欧志浩却拍打他的肩膀,对他说夏纪就交给我了。
    是胜利在望么?才会这样的缺乏谨慎。
    残忍的复仇者,在杀害优良成与周美倩过后,让他来承受结果。这设计好的圈套,却实在蹩脚,让他稍微表现出一副软弱无能,对方便以为大获全胜。
    父亲是爱他的。优子凡这样想,当初他超速行驶之后又闯红灯,无非是因为他患了急性肠炎需要赶紧去医院。尽管他撞了人之后又为了洗脱罪名无恶不作,尽管自己并不欣赏他的所作所为,但他是爱着自己的。
    所以,优子凡永远不能轻描淡写的说一句,他死有余辜。
    他也不会因为自己得知了这最后的真相,而心满意足。
    【十二】我们都在海里
    我觉得我们像沙子
    我恨你们,我再也没有正常的生活。
    ——BY汤戒
    我恨你们,我再没有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双腿。
    ——BY夏纪
    我恨你们,我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家。
    ——BY欧志浩
    我们没有报复你,我们只是想告诉你,什么叫做生活。


    【八】是不是穷途末路
    有没有藏身之处
    华联小区门口,那个坐轮椅的女孩又出现了。
    年轻的物业管理员小于已经注意她很久了,一开始以为她的出现只是偶然,但接下来,看着她天天在门口徘徊,发觉自己竟然很乐意看到她的到来。
    美丽的女孩人人欣赏,若是这份美丽夹杂了几分柔弱,便容易更让人倾心。作为外来者的小于,在这栋城市人才住得起的小区里十分自卑,但是轮椅女孩的残缺,让他忽然多出了一丝勇气。
    这天,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悸动,走出了物业室,来到女孩面前,弯下腰轻声问她:“你好,请问你要找谁?”
    这个动作他练习过无数次了,但真正实践起来,还是情不自禁的紧张过度。

    出乎他意料的是,女孩冲他笑了。舒心而悠长的一个笑容,就像是口香糖广告里的女主角一样,瞬间就疏散了他的局促与不安。
    小于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的讲起了他准备了几天的冷笑话。如果说他有什么目的,那就是想要跟面前的女孩多待一会儿。是的多待一会儿,他的愿望也就这么小而已。
    夏纪看上去很认真的听他讲话,嘴角的微笑始终没有散去,似乎在给小于鼓励。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就这样过了许久,夏纪终于打断了小于的言语,轻声道一句我要走了,便转动轮椅毫无留恋的离开了。
    整个下午,小于神思恍惚,意犹未尽的沉浸在跟夏纪的交谈之中,情绪兴奋而伤感。他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轻手轻脚溜进来一个人,待他终于有所察觉的时候,已经被人套住脑袋,接着便被打晕过去。
    优子凡的心脏怦怦直跳,在确定了小于昏迷过后,急忙哆哆嗦嗦的打开柜子,想要翻看录像带记录。他昨天夜里突然想起,自家的小区设有监控设备,只要调动出来,就可以看到父亲被害的那天,除了自己还有什么人到过家里。
    四月十六、四月十六、四月十六……找到了!优子凡欣喜的看到了那盒带子,急忙塞进夹克内层口袋里,又收拾好柜子,摘掉扣在小于头上的布袋,匆忙的跑走了。
    物业办公室的内置监控器,闪烁着红色的正常运行指示灯。
    【九】有一种预感 路的终点是迷宫
    颤抖着走进录像厅,鸭舌帽一直压的很低,直等到老板打开房间出去,他才扔下帽子,丝毫不敢耽搁的把夹克里的带子放进机器。电视屏幕上显示着读碟信息,每闪烁一秒,都让他的心脏加速一倍。
    画面终于出现,不甚清晰的图像夹杂着凌乱的杂音。优子凡的脸几乎要贴在屏幕上,呼吸急促的看着再熟悉不过的自家房门出现在电视上,那种恍如隔世的凄惶让他再度觉得难过。
    许久,他看到自己缓缓走上楼的情景,接着是开门,然后是得不到回应的叫嚣。从科学角度上讲,因为人的耳朵与声带的关系,自己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跟别人听到的是不一样的,就好比此刻优子凡听到录制播放的声音,陌生而奇异,就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画面在他气愤的走下楼之后模糊一片,像是卡带质量低下而产生的黑屏,优子凡抓狂的拍打着电视,妄图让信号重新建立。可惜,直到他把电视打到无法运作,录像带依旧恶作剧一般的,呈现出无法逆转的黑屏。

    优子凡终于瘫倒在沙发上。本以为是一条可以洗刷冤屈的线索,却不想,就这样中断了。
    沮丧的走出录像厅,不出十步又急忙折返,堵住了在他身后尾随的汤戒。
    如果不是走出录像厅之前看到他在窗口徘徊,优子凡也不会这样敏捷的抓住他。
    恶劣的心情加上被窥视的愤怒,优子凡一把揪起汤戒的衣领,咬牙切齿的问他说:“你到底是谁!”
    黑瘦的精神病嘿嘿傻笑,就是不回答他。优子凡气得甩了他一巴掌,再问:“你说不说?”
    对方故意要他干着急似的,除了傻笑,再无任何动作,惹得优子凡恨不得撬开他的嘴巴。
    却在这时听到欧志浩的声音,远远的叫他的名字。优子凡担心这精神病会说错话,急忙松手把他放走了。
    欧志浩走过来,看着那个快速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的冲他说:“那家伙是个精神病!”
    原来他认识。
    那个精神病叫汤戒,以前是个天才,念小学时就已经学习高中课程,拿了很多数学大奖。后来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他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变傻了,整天疯疯癫癫的游荡。
    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之后,优子凡对于那些身受不幸的人都开启了怜悯之心。所以,当他听说了汤戒的事情之后,心中的愤怒统统转化为了深深的同情。情不自禁的问了句:“那,他的病治不好吗?”
    “你听过精神病能痊愈吗?”欧志浩的口气有些讽刺:“偶尔不犯病就不错了。”
    优子凡闭口不言,他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变故,会让一个天才变成了精神病。自己又何尝不是,由一个懵懂少年,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杀人犯。
    晚间,欧志浩又开启了那部该死的收音机。夜晚的新闻节目依旧在延续那起恶性杀人事件,案件似乎又有了新的进展,华联小区的物业管理员今天下午遭到犯罪嫌疑人的袭击,室内的监控设备拍摄到了犯罪嫌疑人翻查柜子拿走案发当日录像带的全过程。
    优子凡假装已经入睡,内心却惶恐到了极点。
    【十】呼吸呼吸呼吸一切戛然而止
    只剩下逃走了。
    或许连逃走都未必顺利,现在大街上有可能全是他的通缉照片,车站也都设了巡警严厉排查。
    可是,谁能知道,欧志浩是不是已经认出他了呢?
    但是,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夏纪。
    我求你一件事。
    优子凡对欧志浩说:“我想要离开这一段时间,有一个女孩,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请帮我偶尔去看看她。如果她想去田野里看花,或是海边放风筝,也请你带她去。”
    他跟欧志浩说起夏纪的种种美好,当然,还有她那不幸的双腿。
    说到最后,欧志浩很仗义的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你放心吧,夏纪就交给我了。”
    优子凡终于放下心,迈出了欧志浩的小屋子,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却听到他在后面冷冷的开口说:“那个杀人的少年,是你吧。”
    杀人的少年,是你吧。
    优子凡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僵硬的回头,看到了表情陌生的欧志浩。
    他脸上洋溢着兴奋,微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要是有一个大我六岁的继母跟一个间接害死我母亲的父亲,我也想杀了他们。”
    此时的欧志浩,更像是一个理解万岁的倡导者,极大限度的发挥他的理念。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优子凡一脸平静,甚至平静的有些冷淡:“我的确是很希望周美倩能消失,但我绝对没有想到要杀了她。”
    说完,优子凡抬头,看着欧志浩:“我是优子凡,没有杀人。你能相信我吗?信我没有杀人。我现在连一个能够相信我的人都没有了。”
    欧志浩的脸上闪烁出一股奇异而难以捉摸的神情,他并没有回答优子凡的问题,只是很仗义的走过来,冲他说:“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总归是要走,我送你到车站吧!”
    “谢谢。”优子凡平静的冲他说:“还是不麻烦你了。”
    说完,他迅速出拳,打在欧志浩的眼眶。措手不及的欧志浩迅速倒地,优子凡找了根绳子把他牢牢捆住,接着跑到大街,打了一个报警电话。
    放下话筒,他彻底瘫倒在地。连日以来的阴翳让他丝毫没有喘息的余地,而此时此刻,一切终于有了结局。
    情不自禁的泪水顺着脸颊一路流淌到嘴角,咸涩的味道很接近他的心情。是的事到如今他没有觉得如释重负,反而压抑的是这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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