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的红蘑菇

    那个夜晚与现在已时隔四十多年,但只要一向别人提及,我还是会感到格外毛骨悚然。
    四十多年前,我住在黑龙江的小兴安岭,我们那一带是林区,居住人口并不很多,那时候还没有楼房,砖头砌的小平房稀稀拉拉,坐落在群山围绕的平原上。
    森林倒是格外稠密,四周围没有荒山,山上被开垦为田地的部分也不多,剩下的都是几十年几百年的古木。从山腰往上松树最多,夹着白桦和白杨。我年轻的时候被定为右派,想要找到别的工作是很难的,于是我就去给人家扛木头,这活计不是一般人能做的来的。你想要从高山上把木头背下去,而且山地多沙石,滑坡很多。夏天干这活非常艰辛,为了避免中暑,不能赶着中午日头毒的时候去,只能凌晨四点多起来干活。不过啊,夏天的森林非常美,清晨上山,踏着杂草没胫,鞋子湿漉漉的,一低头能看见露水把一切灌木与靠近树根的树皮打湿,格外青翠欲滴,宛如仙子沐浴,那一切对疲惫的心灵来说也是一种休憩。
    那一天我和平时一样起的很早,我做中学教师的妻子和我的三个孩子还在熟睡。我匆匆洗漱,吃了口干粮便走出家门,和我的几个同伴在山脚下汇合。
    上山的路是好走的,没有一点负重,人的精神也会变得轻松。我的同伴们几乎都和我年岁相仿,也就是二三十来的年龄,只有一个,我们叫他老徐的,已经四十过几了。他少年家贫,但在几个弟兄中身体最强壮,膂力意外地过人,他干这一行,大概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因为每次和我们一起搬运木头的过程中,他都能依仗丰富的经验给我们一些富有效用的忠告。他人很好,多少有点话痨,只要别人引起了一点话题,就能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他有个妻子,去世两三年了,没留下子嗣,但他也一直没有再娶。
    我们踏过无数细小的林生物,早上潮湿,能发现很多蘑菇,老树底端总有漆黑的木耳,有时我们出门就带个口袋,碰到了摘一点回家去,炒菜也可以,做汤也可以。那年头啊,野菜太多了,没有人拿它们当稀罕的东西,相反的,想吃到精细的大米和白面却是最不易的,毕竟野菜不挡饥啊。

    我们一路上议论着各式各样的趣闻,一个毛头小伙子,我们都叫他小马哥的,提起关于蘑菇曾经有个传闻,说蘑菇会在阴气最重的地方生长,森林里不是常会有动物的尸体么,动物倒下的地方,腐尸曾在的地方,就会有一片蘑菇。它的颜色也会跟尸体流血的状况而定,你看蘑菇颜色深的,就说明它接触到的血液已经腐朽了,而颜色鲜艳的,便说明它接触过新鲜的血。这个说法听起来很有趣,但我当时认为过于迷信了,并没有怎么在意。
    但由于他挑起了这个话题,年轻人们,连同老徐,都变得兴致勃勃了,大家开始议论起自己耳闻目睹的死亡来,自然的也有,似乎通灵的也有,然而再没有一个比老徐讲述的更加惨酷的了。
    他讲了以前和他一起扛木头的一个工人的死,那个工人当时才十五岁,很年轻,力气也没有成人大,但是为了挑起养家的重担,也不得不从事这项艰辛的工作。老徐是亲眼目睹他怎么死的。那天他们也是扛了木头下山,就在我们当天去的那座山上。木头顶端的小枝都去掉了,四个人,两个在前,两个在后,那少年在前头,他们抱着木头小心翼翼地下坡。而那坡上有一块小而尖利的石头,扎了后面一个人的脚,他痛叫一声,不由得松开了手。老徐和另一个抱木头的,都是有经验的,反应非常迅速,感到力量不对,马上就也把手松了。可那少年却在前面卯足了劲抱着树顶偏后的地方,树木一被松开,那巨大的惯性就带着他冲下了坡,坡下有一棵被人伐过的木头,树身很细,老树带着少年冲到那的时候,在那儿受了阻。总之,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大棵木头自己已经滚下了山,看不见了,而少年的腹部被那棵断木贯穿,从上到下开了个大口子,当时倒毙,内脏黏在树身上,鲜血从巨大的伤口喷涌而出,眼睛还惊恐的大张着。

    他们当时都很害怕,不过还是帮忙料理了丧事,几个人,一直很多年都在接济那少年的姊妹们,也算是帮那少年了却一个未遂的心愿吧。
    说着话,我们已到了扛木头的地方,和平时一样,扛了圆木我们就下山了,老徐说,偏巧那天的路程是经过那少年死的地方的。我们当时也是青年胆大,并不觉害怕,反而都有跃跃欲试想去看一眼的心理。而天啊,你知道我们到了那儿,看到了什么。
    那断木还在,断口尖耸着;它与其四周的土地好像和更外围划分开来一样,遍布着颜色极为鲜艳的红蘑,红得真像能滴出血来,仿佛一片极其绚丽的花朵。连木根到断层,没有一点别的植物生长,而只有那鲜红的菌菇,向我们述说着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
    就在我们都惊讶于那一片土地上的植被时候,老徐忽然惊叫了一声,我们望向他,看见他的脸色变得惨白。和他说话他也不应声,大家都害怕了,那天我们把圆木扔在了森林里,就跑下了山。
    听说老徐自那天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隔了一个星期,我们见到他时他才恢复了一点。他告诉我们,那天,我们都只见到了那片鲜红的蘑菇,而他却看到那里,树根上,坐着那个少年的鬼魂,身体是白色的,脸也是白的,飘飘忽忽看不清,而他原来腹部被开膛的部分则是一片深黢黢的漆黑;那鬼魂朝向他,也并没有要害他的意思,只向他轻轻地点了下头,只是好像依旧很凄然。他就是被那魂魇住了。
    从此我们再不敢去那座山,后来我就搬家了。前年我回老家,老徐还活着,八十九岁了,看着气色还像五六十的人一样。身体挺健硕,依旧善谈。他几个孩子混得都不错,他的晚年也可以说过得安宁而幸福。当时我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鬼魂回报活人这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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