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贝

  谢瑞德开着车,在购物商场外的停车场上缓缓前进时,看见一个小孩从玩具部的大门跑了出来。他是个男孩,约莫不超过五岁。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这个孩子一定十分惊慌:他一脸快哭的样子,而且肯定马上就要嚎啕大哭起来。

  谢瑞德犹豫了一下,觉得一股熟悉的自厌情绪又上来了……虽然每绑架一个小孩,这股情绪就会减弱一些。他第一次绑架小孩后,曾一个星期都睡不好,反复想着那个叫做威萨得先生的大胖子土耳其人,反复想着他会怎么处理那些小孩。

  “谢瑞德,他们坐船走了。”这个土耳其人带着浓厚的土耳其腔调对他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微笑着,似乎在说:“如果你知道什么事情对自己好,就不要再问了。”在谢瑞德听来,这句潜藏在笑容底下的话不但又大声又清楚,而且完全没有口音。

  谢瑞德并没有再问,但这并不表示他不能怀疑。尤其是在绑架过小孩之后。他尽量让自己忙碌,希望用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他远离好奇心的诱惑。然而,第二次绑架小孩后的情况和第一次差不多……不过第三次就好多了,而到第四次时,他几乎已见怪不怪,不去思考“坐船”的意思,也不去想那些小孩后来到底怎么了。

  谢瑞德把车停在商场正门右侧的残障车位。他有州政府颁给残障者的特殊牌照,就挂在厢型车后。这块牌照如黄金般珍贵,因为它能使商场的警卫不检查他。更好的是,残障车位不但位置最棒,而且经常是空的。

  他下了车,向那个男孩走去。男孩的表情比刚才更慌张了。“好极了。”谢瑞德心想,这男孩大概五岁,也许就算六岁,也是很弱小。这个男孩的脸色十分苍白,苍白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惊吓,而是身体可能有病。不过,谢瑞德仍认为他脸色惨白是受到惊吓所致。当谢瑞德看到受惊的脸孔时,他一定能认得出来,因为过去一年半,他早已看惯了受惊害怕的面容。

  这个男孩无助地看着从他身旁经过的人们,来往的行人有的急着进商场购物,有的则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商场,他们的脸色茫然,甚至可说呆滞,带有一种因某事而感到满足的表情。

  这个穿着牛仔裤和 T 恤的男孩,正期盼有人能伸出援手,希望有人能多看他一眼,发现他遇到麻烦而上前问他“孩子,你和爸爸走失了吗?”他期望能有好心人出现。

  “我来了,”谢瑞德心想:“我来了,孩子,我就是那个好心人。”

  当他快走到男孩跟前时,他看到商场的警卫从停车场中央慢慢向商场大门走来。他连忙把手伸进口袋,假装找香烟。谢瑞德相信,这个警卫马上就会走过来,然后就会看到这个男孩。

  “可恶!”他想着,但在警卫离开之前,他不想上前和这个男孩说话。若这样做,就会把事情搞砸。

  谢瑞德退了几步,继续往口袋摸,假装在找钥匙之类的东西,目光在警卫和小孩之间来回游移。男孩开始哭了。哭声不大,这才是刚开始,但豆大的眼泪已滚下,流在平滑的脸颊上。在玩具部霓虹灯的照耀下,眼泪映成了粉红色。

  商场大门询问处的小姐把警卫招了过去,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话。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一头乌黑秀发,年纪大约二十五岁;这个警卫则是棕色头发,还蓄着一撮短髭。当警卫把手肘放在询问台上,俯身笑着和女孩说话时,谢瑞德不由得想起常在杂志封底看到的香烟广告。他杵在那儿,而他们却在那儿聊天,聊着下班后要做什么,聊要到哪个地方喝酒,还不时传出笑声。女孩大大的眼睛挑逗着他。多可爱。

  谢瑞德决定把握这个机会。这个男孩的胸部开始剧烈起伏,马上就会嚎啕大哭,一定会引起旁人注意的。谢瑞德不想离警卫太近,但如果他在二十四小时内,没有把雷奇尼先生的借据赎回来的话,他想又会有两个彪形大汉来找他,一人一边把他架走,说不定还会揍他几拳。

  他走向那个男孩。他穿着短衫和卡其裤,体形壮硕,一张宽而长相普通的脸对男孩露出和蔼的笑容。他弯着腰,两手撑在膝上,而那个男孩抬起他苍白受惊的脸孔,望着谢瑞德。他的眼珠如翡翠般绿,翠绿的颜色强调了霓虹灯照映下的粉红色泪珠。

  “孩子,你和爸爸走失了吗?”谢瑞德问。

  “我的宝贝,”男孩啜泣着说:“我……我找不到我的宝贝了!”

  男孩停止哭叫,而远处一位妇人正好奇地往这里看。

  “没事。”谢瑞德对她说,妇人便离开了。谢瑞德把手放在男孩的肩上,安慰他,稍微把他向右侧拉……拉向厢型车的方向。然后又瞄向商场大门一眼。

  那个警卫的脸几乎快埋进询问台内,两个人的行径比那个香烟广告上的男女还亲热。谢瑞德松了一口气。以目前询问台的状况判断,那个警卫根本不会注意外面发生的事。

  “我要我的宝贝!”男孩啜泣着说。

  “没问题,没问题,”谢瑞德说:“我带你去找他,别担心。”他又把他向右边拉了一点。

  男孩抬起头,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你能吗?你能帮我找到他吗?”

  当然!”谢瑞德说,露出笑容。“寻找走失的宝贝……这可以说是我的专长。”

  “是吗?”男孩眼里虽仍含着泪光,但已破涕为笑。

  “当然是,”谢瑞德说,目光再次瞟向询问台。警卫还在那儿,已经快看不见了,不过这时候他如果突然抬起头,还是会看到谢瑞德和这个小孩。“你的宝贝穿什么衣服?”他问。

  “他穿着他身上的衣服,”男孩说:“他总是穿那件衣服。

  我只看过他穿过一次牛仔裤。”好像谢瑞德什么都知道似的。

  “我猜他穿的是黑色的衣服。”谢瑞德说。

  男孩的眼睛睁大了。“你看到他了!他在哪里?”

  男孩突然想往回走,忘了眼泪。谢瑞德心想,不能把他抓得太紧,不能引起他人注意。如果他的动作太粗暴,事后旁人很容易就想起这件事。他得把他拉进厢型车。厢型车除了挡风玻璃外,窗户都贴上了隔热纸;除非把脸贴近窗户,否则从外面很难看到里面的情况。

  得先把他拉进厢型车里。

  他抓着男孩的手臂说:“他不在里面,孩子,我看到他往那边跑去了。”

  他伸手往停车场的方向指去。停车场上停满了各式车辆,在他指的那一端有条马路,而马路边就竖立着麦当劳的黄色标志。

  “我的宝贝会去那里吗?”男孩问,好像不是他的宝贝疯了,就是谢瑞德疯了,要不就两者皆是。

  “我不知道。”谢瑞德说。他的脑筋正快速运转着,像一列特快车,一站站地推演思索目前的情况,猜测孩子说的宝贝到底是什么。宝贝,这个孩子刚才就说过,不是他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宝贝。谢瑞德想,也是他祖父也说不定。“但我确定就是他,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老家伙。白头发……绿领结……”

  “宝贝的领结是蓝的,”男孩说:“他知道我最喜欢蓝色。”

  “是是,可能是蓝色的,”谢瑞德说:“现在天色已暗,谁有办法看清楚颜色?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你确定是宝贝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那里,他……”

  谢瑞德耸耸肩说:“孩子,如果你认为那不是他的话,那你就自己去找吧。也许你自己能找到。”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往自己的厢型车走去。

  那个孩子没有反应。他很想走回去,再试一次,但是他已经走得太远了。若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得手,就可能换来二十年的牢狱之灾。他想最好还是换一家购物商场,到另一家去碰碰运气……

  “等一下!”小男孩在后面惊慌地喊着:“等一下,我跟他说我口渴,他也许会去那里帮我买饮料。等一下!”

  谢瑞德转过身来,微笑着:“我故意吓你的,我才不会不帮你的忙呢。”

  他带小男孩上了厢型车,这辆车的车龄四年,外表漆的是蓝色。他把车门打开,对男孩微笑着;而男孩正怀疑地看着他,绿色的眼珠在苍白的脸上转动着。

  “上来吧,孩子。”谢瑞德说,脸上尽力装出一个自然的微笑。这个微笑果然极其成功,这是他练习已久的成果。

  这个男孩听了他的话,乖乖上车。然而,男孩却不知道,从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属于谢瑞德的了。

  在谢瑞德的一生中,只有一个问题。虽然他也好女色,偶尔也会贪杯,但这些都不算真正的问题。谢瑞德最大的毛病,可以说他一生摆脱不掉的宿命,就是纸牌。任何一种纸牌游戏,只要和赌博沾上边,他都爱玩。为此,他丢了工作、信用卡和家庭,就连他母亲也离他而去。他虽然还不致于到达监牢的地步,但是自从他惹到雷奇尼先生后,他觉得监牢比起来还算是较能让人安心的地方。

  那天晚上他赌得有点疯狂。不过,当他赌输一切的时候,心想,那也好。什么都输光,自然也不会有再赌的勇气,乖乖回家,上楼前看看邮筒里有没有信,然后上床睡觉。但是一旦一开始赌就赢钱,就会再追上去。那天晚上,谢瑞德就是这样追下去,到最后竟然输了一万七千元。他几乎不敢相信。在回家的路上,他在车里不断告诉自己,他欠雷奇尼先生的,不是七百,不是七千,而是一万七千元!他一想到这里,便格格笑了起来,然后扭大收音机的音量,迫使自己不去想它。

  宝贝会飞。

  谢瑞德尖叫起来,猛然踩下刹车,希望能把车顶上那个东西摔向前方。此时,在他的右侧,前座的铁架传来弯曲扭断的声音。小男孩竟然已把手铐扯下铁架,伸手扭着他的脸颊。

  “他绑架我!宝贝!”小男孩对着车顶喊着,叫声尖细如鸟鸣。“他绑架我,他绑架我,这个坏蛋绑架我!”

  “孩子,你不明白,”谢瑞德心想,伸手把针筒拿出来:“我不是坏蛋,我只是遇上了一点麻烦。”

  这时,有一只手(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爪)击破了车窗,一巴掌将针筒连同他的两根手指一齐打断。接着,驾驶座旁的车门整个被剥下了,车门转眼就变成一团扭曲的废铁。谢瑞德看见一袭黑色斗篷迎风飘动着,斗篷内则以鲜红的丝绸做衬里,而这个怪物的领带……真的和小男孩说的一样,是蓝色的。

  这个男孩的宝贝把谢瑞德抓下车,爪子穿破他的夹克,穿破他的衬衫,直刺入肩膀的肉里;宝贝绿色的眼珠,顿时转变成如血玫瑰般红。

  “我们之所以去商场,是因为我孙子想要买忍者龟,”宝贝轻声说,呼出的气息有如腐肉。“他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所有的小孩都想要买忍者龟。你不应该找他的麻烦,你不应该找我们的麻烦。”

  谢瑞德被猛烈摇晃着,就像个烂布娃娃。他尖叫着,但完全挣脱不掉。他听见宝贝慈爱地问男孩,是不是还口渴;又听见男孩说是,非常渴,这个坏蛋把他吓着了,现在口渴得很难受。

  他看见宝贝露出一根表面粗糙的尖锐指甲,在他下巴附近一晃而过。他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喉咙就被切开了。最后,在他视线模糊之前,他看见小男孩把手捧成杯状,接住他脖子喷出的鲜血,就像他小时候在夏日午后院子里的水龙头前用手接水喝一样;而宝贝,正慈祥地摸着小男孩的头,毫无保留地流露出祖父之爱。

  然而,到了第二天晚上,两个大汉闯进他家的时候,他就笑不出来了。这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把他架到了雷奇尼先生的办公室。

  “我会还的,”谢瑞德六神无主地说:“我一定会还的,绝对没问题,只要给我几天,再一个星期,最多不超过两个礼拜……

  “谢瑞德,你烦不烦?”雷奇尼先生说。

  “我……”

  “闭嘴!如果我给你一个星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去哪里吗?你还不是一个朋友一个朋友地去借个几百块,如果你还有朋友的话。假如没有人肯借你钱,那你可能会去抢超商……

  如果你有胆子的话。虽然我怀疑你根本没这个胆量去做,不过,谁知道狗急了会不会跳墙呢?”雷奇尼先生俯身向前,用手顶着下巴,微笑着说:“如果真的让你搞到两百块,你会怎么做?”

  “拿来还给你,”谢瑞德结结巴巴地说,眼泪快流了下来。

  “我一定拿来还给你,马上!”

  “不!你不会的,”雷奇尼先生说:“你会再上赌桌,看能不能把本钱翻回来。你只会编一堆借口而已。朋友,告诉你,这次你是真的玩完了。”

  谢瑞德再也忍不住,开始哽咽起来。

  “这两个家伙可以把你打进医院,住上一段时间。”雷奇尼先生面无表情地说:“到时你两只手臂都会打上石膏,连吃饭都要人帮忙。”

  谢瑞德哭得更大声了。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雷奇尼先生说,把桌上一叠文件推至谢瑞德面前。“你去找这个家伙,他自称威萨得先生,但是他和你一样是个杂碎。滚吧!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到时我会把你的借据摆在桌上。你要不就拿钱来赎,要不我会要我的手下把你撕碎。你也知道,他们一旦动起手,不让他们满意,他们是不会收手的。”

  这个土耳其人的名字就写在这一叠文件上。谢瑞德去找他,而他要谢瑞德绑架小孩,把小孩卖给他。于是,谢瑞德便开始在购物商场干起绑架小孩的勾当。

  他把车子开出康辛镇商场的停车场,注意左右来车,然后开过对街,进到麦当劳的车道。这个男孩坐在前座,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路焦虑地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谢瑞德开向麦当劳,却避开得来速车道,绕到麦当劳餐厅的后面。

  “你为什么要绕到后面来?”男孩问。

  “我刚刚看到他往后门走去了,孩子,张大眼睛看。”谢瑞德说:“我们得绕到后面才能看到他。”

  “你真的看到了吗?是真的吗?”

  “当然,我确定。”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一时之间,谢瑞德觉得有点惭愧。他不是怪兽,也不是疯子,但是他这次实在欠太多钱了,那个没良心的雷奇尼先生是不会放过他的,如果到下星期六仍不还钱的话。这一次,他欠不只一万七千元,也不是二万元,更不是二万五千元,而是三万五千元整,这可是好大的一笔钱。

  他把车子停在麦当劳后面的垃圾桶前。附近没有别的车。

  很好。在他的车门边有一个装地图和杂物的置物袋,谢瑞德把左手伸进去。掏出一副已经打开的手铐。

  “你为什么要停在这里?”男孩问。他的声音又露出了恐俱,所不同的是,恐惧的程度更增加了;他突然明白,自己和宝贝走失的事可能不是最糟的,接下来要面对的才是。

  “我还没要停车,还没。”谢瑞德轻松地说。他已经受过两次教训,绝对不要低估他人,即使对方是一个六岁不到的小孩。在他所受的第二次教训中,那个小孩瑞了他下体一脚,几乎把他的睾丸踢破。“我只是想起来,刚才忘了把我的眼镜戴上了,这样我就不能开车了。我的眼镜在眼镜盒里,可能滚到你那边的地板上了。你能不能帮我捡起来?”

  男孩弯腰去捡眼镜盒,但里面是空的。谢瑞德靠上去,出奇不意地用手铐一把扣住男孩的手腕。于是,麻烦开始了。尽管他不敢小看这个六岁不到的娃儿,但男孩却像一头愤怒的小狼般凶猛,不知哪来的力量,谢瑞德压根没想到男孩会有如此大的力道。他顽强抗拒,奋力向车门冲去,尖叫着压下门把。

  车门开了,但是他还来不及跳下车,就被谢瑞德一把拉了回来。

  谢瑞德扯住男孩的衣领,把他拉回车上。当他伸手想把另一边的手铐铐在前座特制的铁架上时,结果不但没有铐准,反而被男孩咬了两口,鲜血直流下来。老天!他的牙齿锋利如剃刀。一阵痛楚从伤口发出,沿着手臂,直钻人谢瑞德的心坎。

  他用力往男孩的嘴巴揍了一拳,男孩倒坐在椅子上,两眼发昏,嘴角淌出谢瑞德手背流出的血,沿着下巴,一直流到了脖子。谢瑞德把手铐的另一边铐在铁架上,然后回到驾驶座,用嘴吸吮着右手背上的伤口。

  但是,突然间,他吓了一大跳,真的吓了一跳。他看着这个男孩。男孩的嘴唇张开了,又把牙齿露了出来。他的牙齿很白,而且很大。

  不……不是大。大不是很好的形容词。应该说是“长”才对。尤其是门牙左右那两根犬齿,更是……

  他的思绪开始浮动起来,很快思索先前孩子说过的话。

  “他跟他说我口渴……”

  “他为什么要到那里……”

  (吃东西?他有说吃东西吗?)

  “他会找到我的。”

  “他会闻到我的味道。”

  “宝贝会飞喔。”

  突然,车顶发出一声巨响,有个东西落在上面。

  “宝贝!”小男孩再度哭叫起来,但声音却充满了喜悦。此时,谢瑞德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前方的路……一张布满血管的巨大膜状翼,从左至右,完全覆盖住了挡风玻璃。

  “是啊,”谢瑞德说:“只要两瓶酒下肚,我敢打赌他会飞得像老鹰一样。”

  “宝贝……”

  “够了!我不要再听你的什么宝贝了,可以吗?”

  小男孩闭上了嘴。

  谢瑞德又开了四里,左边的沼泽已变成一个广阔的池塘。

  他转了个弯,沿着池塘北面的岸边走。由此往西再开五里,就可以右转上四十一号高速公路,这是往塔鹿达坡的捷径。

  他向池塘望去,月光下出现一面像船帆般的银色物体……

  而后,月光不见了,完全被这个物体遮盖住了。

  此时,谢瑞德听到一阵一阵霹啪响声,像吊在晒衣绳上的衣服被风吹动的声音。

  “宝贝!”男孩哭叫起来。

  “闭嘴。只不过是一只鸟。”

  他伤得很重。他把手抽离嘴边,凑近仪表板上的灯光检视着。手背上有两个洞,都裂开了,每个伤口大概都有两寸长,从手腕一直裂到指关节处。鲜血随着脉搏,像小河般涓涓流出。尽管如此,他却不想再揍那个孩子了,并不光是因为那个土耳其人曾警告他不得伤害孩子,而是他压根就不想这么做。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会责怪男孩咬他。换做是他,一定也会这么做。尽管他过去不知在哪里看过一篇文章,说被人咬的伤口是最糟糕的,但他除了想赶快找地方为伤口消毒外,仍不得不佩服那孩子的勇气。

  他把排档打到行驶的位置,把车子开过麦当劳外带的窗口,回到大路上,把车子向左转。那个土耳其人就住在这城市郊区塔鹿达坡上的一幢大农舍里。谢瑞德选择走二十八号公路,以时速三十里的速度前进。到那里也许要四十五分钟,也许要一个小时。

  他开车经过写着“谢谢光临美丽的康辛镇商场”的看板后,向左转,保持四十里的时速。他从口袋掏出手帕,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用手帕绑好伤口,然后便盯着车前的灯光,向那个土耳其人的房子驶去。

  “你会后悔的。”小男孩说。

  谢瑞德转头瞪了他一眼,被这句话从美梦中拉回现实。他刚才正幻想自己拿了一副好牌,赚光赌桌上所有的钱,而雷奇尼先生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放大家一条生路。这时他该怎么做?让他破产吗?

  男孩又哭了起来,尽管已远离商场的霓虹灯,但男孩的眼泪仍泛着粉红色光泽。谢瑞德开始有点担心,这个孩子身上的病可能不轻。不过,他想现在考虑这个问题已经太晚了,于是便决定不再想下去。

  “等我的宝贝找到你的时候,你就会后悔了。”小男孩仍不停地说。

  “是吗?”谢瑞德说着,伸手点燃一根香烟。他驶离二十八号州道,转入一条不知名的双线道柏油路。在这条路的左边是一大片沼泽,右边则是浓密的树林。

  小男孩用力拉扯被铐住的手,发出一阵金属碰撞的吵杂嘈音。

  “别弄了,你根本打不开的。”

  没有用,小男孩仍拉扯着。但这一次,发出的声音却不太一样。谢瑞德转头一看,才惊讶地发现前座那根他亲手焊上的铁架,竟然有点弯曲了。“该死!”他心想:“他不但牙齿尖得像剃刀,而且力气大得像小牛。要不是他现在身体有病,天知道等他病好了我还能不能捉住他。”

  他把车子停在路边,对男孩大喊:“别拉了!”

  “我偏不!”

  男孩又开始扯动手铐,而谢瑞德看见铁架又弯曲了一点。

  天啊!现在的小孩都这么有力气吗?

  “是害怕的关系。”他告诉自己,“一定是因为害怕,才会产生这么大力气。”

  但是,其他小孩都没办法做到,而那些小孩害怕的程度,都不比这个小男孩低。

  他打开仪表板下的置物箱,拿出一根针筒。这是那个土耳其人给他的,宣称若没必要,不要轻易使用。他以浓重的口音说,毒品可能会伤害了人质。

  “看到这个东西没?”

  小男孩瞄了针筒一眼,露出恐惧的眼神,然后点点头。

  “你要我使用它吗?”

  小男孩立刻猛摇着头,强烈表达出否定的讯息。他和所有小孩一样,一见到针筒就害怕,这点倒是让谢瑞德感到很高兴。

  “这个针很毒,一针打下去你就会看不见东西。”他脱口说出这句话后便停住了。其实他并不想这么说,真的,他并不是坏人,不想把孩子吓着。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这么做。“也许打完就会死掉哩!”

  小男孩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脸色白如薄纸。

  “你不要再拉手铐,我就把针收起来,行吗?”

  “行。”男孩小声地说。

  “你保证?”

  “是的。”男孩嘴唇微张,露出森白的牙齿。一颗牙上还沾着谢瑞德的血。

  “你敢以你妈妈的名字发誓吗?”

  “我从来就没有妈妈。”

  “该死!”谢瑞德说。他骂了自己一声,继续开车上路。现在,他开得比刚才要快一些,但并不光是因为他已远离大路。这孩子有问题。谢瑞德一心只想赶快把他交给土耳其人,拿了钱后赶紧闪人。

  “我的宝贝真的很强壮哩,叔叔。”

  “真的吗?”谢瑞德问,心里想着:“孩子,我打赌他一定是。这个孩子的力气已这么大了,他祖父的力气一定更大。”

  “他会找到我的。”

  “嗯哼。”

  “他能闻到我的味道。”

  谢瑞德倒是相信这点。他能闻到这个孩子的味道。经由前两次的经验,他知道人在害怕时会发出一股气味,但是那气味是不真实的。然而,这个孩子身上却有一股混合汗水、泥土和电池酸气的味道。谢瑞德越来越相信,这个孩子一定大有问题……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要丢给威萨得先生了,再也不干他的事。

  谢瑞德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在左边,沼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在水面上,飘浮着被水波打碎的月光。

  “宝贝会飞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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