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深夜到访
2008年1 1月5日23点,我拉下了一半的卷轴门,店里却来了客人。我有些累,杜霖已经有两天没有回家。洗头小妹青青说有好几次看见杜霖与一个女人来往甚是亲密,她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地比画,这么高,这么瘦,没有宋姐你漂亮,但好像挺有钱。她说看见他们走进车内,是女人开的车,她不懂是什么牌子的车,但是那车看起来很贵。
我让她住了口,客人合上雨伞,放在门口的红色水桶里。是个熟客,不爱说话,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最近几星期经常来刮脸。他的角质很厚,要涂厚厚的一层去角质膏,用热毛巾敷很久,一边敷脸,青青一边替他进行关节按摩,青青的手法是很好的,在附近的几条街都小有名气。我的店里人不多,但留了青青这样有本事的女孩,虽然只是一家小小的美发店,回头客很多。我每个月给青青2500块的薪水,她领工资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她对我说:“姐,我一定会报答你,我还不知道就我这点力气,也能赚这么多钱。”她是我远房的亲戚,在乡下是要干粗活的,所以按摩的时候,力度总是恰到好处。
对门的小饭馆上头有一块残缺的霓虹灯,泛着红色的光芒,在雨里成了一团雾,屋檐开始滴水,渐渐连成一条线。青青看我站在门口,又多嘴说了一句:“姐,别等了,杜哥不会回家的,说不定在哪个被窝里快活呢。”我哆嗦了一下,看见躺椅上的客人抬了抬眼皮子。青青或许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低头干活。
我坐着,梳理着一簇簇的假发,心里有些发毛。杜霖已经两天没有给我打电话了,他不在家的这几天,生意特别好。最好的一天,赚了700多块钱。有一个女人,拿了一批上好的头发来兜售,我仅凭手感就知道这些头发没有经过烫染,光泽很好,或许是从乡下收购来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以那么低的价格卖掉,给别人接头发的时候,两块钱一小撮,接了3个头,就赚了几百。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11月3日,中午我们一直忙到两点,我请青青吃了麦当劳,巨无霸和零度可口可乐。青青说要是每天都能吃麦当劳,再辛苦也值得,这就是她卑微细小的愿望。她每个月的工资几乎分文不留地要寄回乡下。
我卑微细小的愿望是什么呢?我搓着渐渐开始冰冷的手,哈出的热气映在玻璃上,眼皮开始打架,我希望杜霖回家,希望他能与我做一次彻底的长谈,哪怕是吵架都行,他从沉默到悄无声息地离开,让我很害怕。杜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是他唯一的亲人,我们连朋友都很少有,我们的相识就是命运。
但是午夜的街道上只有不断溅起的水花和偶尔经过的车辆,车子经过的时候都是风驰电掣。12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客人站起身,付了一张20块的纸币。他走到门口拿起伞,拾脸看我的时候,我的心忽然拉开一个口子,塞进了一点东西,说不清是什么,这个男人,我似曾相识。我说了声欢迎再来,他已经消失在雨夜中。我一恍惚,仿佛看到杜霖站在街道对面,手里拎着热腾腾的汤粉牛河,叫我一声:“老婆。”
青青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打着哈欠说:“姐,别等了。”卷轴门拉下的那一刹那,我真的看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轰隆一声,门扣到地上,我绝望了。
二、陌生来信
2008年1 1月6日早晨9点半,发生了两件事,取牛奶的时候,我竟然发现了塞在牛奶箱子里的一封信,“宋眉深亲启”,是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拆开信,就听到了凛冽的尖叫。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那声尖叫几乎是撕破了喉咙。
青青举着一张纸币,向着我跑过来,纸币落到地上,我拣起来,在阳光下清楚地看,“天地银行”,粉红色的,是一张冥币。青青说刚打开抽屉拿零钱去买小笼包就发现了这张钞票,她在原地颤抖着,可能是因为寒冷,鼻子通红,我拉过她的手,回到店里,打开保险箱里这一个月的营业款,因为我与杜霖感情出现问题,我忘记把这些钱存进银行。“啪嗒”,密码输入之后保险箱的锁打开了,我拉出里面码得整齐的钞票,倒吸了几口凉气。里面夹杂着几张都是百元的冥币。
我的心有点乱,天已经放晴,街道上开始人来人往,公交车晃过的时候闷闷的马达声让橱窗玻璃微微颤抖,我坐在转椅上,想起口袋里的那封信,打开,陌生的字体:“对不起,我爱你”。我拿起纸片对着阳光看,知道这一定是个男人的字体,并不是我多情到以为会有暗恋者,是因为字的穿透,印痕很深,一般只有男人的手才这么刚健有力。
我有些恍惚,青青一整天都在忐忑中,她扔给我一本杂志说:“姐,不会这么邪门吧?”说的是一个兜售尸体上头发的故事。把死去的人的头发剪下,卖掉,再接到其他人的头发上,头发便会随着灵魂一起蔓延、缠绕。
我疲倦地闭上眼睛,一夜未眠,很困,几乎不想开店门。但倘若不做生意,我与杜霖的愿望何时能实现呢?他现在却不要我了,无声息地离开,比任何决绝都要冷彻。我揪住自己的头发,被抛弃的恐惧再次袭来。迷宫、木马、糖果,我被爸爸抛弃在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瘫在地上睡着。
我再次拿出那份不似情书的信,谁爱我?有谁会真心爱我?谎言、伤害、离弃,每一天都在这个城市上演。我最不想要的是眼睁睁失去深爱的。冥币、卖头发的女人、午夜常客、杜霖失踪,我全无头绪。
三、是不是她抢走了杜霖
杜霖失踪已经超过48小时,我决定报警。我拨110的时候,青青说:“姐,我或许知道杜哥在哪里,但是以前我没敢说。”我放下电话,直直地看着青青,青青捋起自己的袖子说:“他不像你想得那么好。”我看到了她胳膊上青红的淤印。她嘴中的杜哥是个喜欢玩性虐待的贱男,他趁我去进货的时候引诱她、啃噬她、占有她,然后威胁她如果事情败露就会丢了工作。一个没有学历和一技之长的乡下女孩到哪里找一份月薪2500元的工作呢,所以青青隐瞒了过往。
我看着她,她的脸是瘦削的,刚来的时候梳乌黑油亮的麻花辫,但现在已经剪成了时尚的BOBO头,她有时候会偷偷用我的唇膏,嘟着鲜艳的嘴唇哄得客人很开心。我不相信杜霖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但是我有些心虚,我有难以言说的秘密。
我与杜霖结婚几年,只上过几次床,而且都是蜻蜓点水。那几次我喝很多酒,让全身燥热到要爆炸,再由杜霖一点点去打开,趁着我意识不完全清醒的时候,我是迷糊的,但能体会到杜霖给我的快感。我是多么想在正常状态下和杜霖好好欢爱,但是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会抗拒。我想起在孤儿院时被一群男孩扒光衣服,按住四肢做医生病人游戏的情形。我在慢慢适应杜霖给我的安全感,我们想存点钱付个小户型的首付,那样我们就在这个城市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可是他走了,然后,有一个女孩对我说,他,占有过她,不是个好东西。
我问:“你说杜霖在哪?”她的头很低很低,轻声嘟囔着:“赵娜吧。”我怔在原地,赵娜是个老女人,老到不成样子,但是,很有钱,也很抠门。她夸我手艺好,总是到我这里做头发,因为我这里的价格比那种大牌店便宜一大半。她说是我的老主顾,每次做头发从8.8折讲到6.8折,她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会转得飞快,那一定是在心算。我不相信杜霖会搭上这样的女人。
我不知道怎么对赵娜开口,难道我说:“赵娜,我老公丢了,是不是你拐走了?”我掩住脸,开始哭。我说青青你把门关了,今天不开店了,你对姐姐好好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要骗我,我以后天天请你吃麦当劳。
青青的眼睛放了光,没有了刚才的羞涩,“哗啦”地放下卷轴门,告诉我赵娜之所以那么有钱,是继承了老公的遗产,杜哥是很帅的,有钱的老女人总会动心的,刚好你们又缺钱……
我听不下去了,是的,杜霖很好看,身高有一米八三,肩膀厚实、不胖不瘦,因为同样在孤儿院长大,为了应付生存,他还要不断地与别人打架,保护我,所以身体很强壮。这样的男人,应该会让有钱的老女人心动的,但是杜霖怎么会答应?难道只是为了圆我有家的梦?我已经没有家二十多年,不差再等几年,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四、无人认领的尸体
我还来不及去质问赵娜,来不及去报警,告示栏里的认尸启示就让我停住脚步了。我站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身高一米八三,男性,二十九岁左右,没有任何证件,浅蓝色上衣。我站了一会,就无力地倒在告示牌前,醒来的时候,我对着周围的人说:“杜霖在哪里?”
我被带到了警局,他们问我:“杜霖已经失踪超过72个小时,为什么不报警?”我沉默着,他们再问了一句,我抬起脸,呆呆地问:“是谁杀了他?”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问我怎么知道是他杀的,你也可能是犯罪嫌疑人。我有点想笑,但是笑不出,我已经连续几十个小时没睡好,脑子里都是杜霖,我一边开店一边等.等到他的噩耗,然后,我也成了嫌疑人之一。
我对他们说午夜访客和冥币的事,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认定我受了太多刺激或是撒谎。我冷笑着说青青也知道,不是我一个人瞎说。“青青?你店里的小姑娘?她说的和你一点都不一样。”部分证据摆在桌子上,我的抗抑郁药和胃药,花花绿绿的几大瓶,还有一瓶用非法途径买来的安眠药,剩下大半瓶,这是从我的房间里搜出来的。是的,每天晚上我都要就着温水吃十几颗药丸,很多年了,从未出过纰漏。他们说不排除人在失控情绪下做出违背常理的事情,比如知道杜霖与赵娜有一腿后我的情绪可能受到刺激,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但我是昨天才知道那件事情。“可是你店里的小姑娘不是这样说的。”他们的眉眼挑得高高的,一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样子。“她说你早就知道,因为精神恍惚,有一次还剪伤了顾客的耳朵,赔了一大笔钱,那一天你和杜霖吵得特别凶。”
我努力地回想,是有这么一次,可是原因是什么我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我们声嘶力竭地吵架,隔壁的、楼上的、楼下的,甚至是整条街的邻居可能都听到了。我笑,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是的,那一次不但吵了架,杜霖还伸出手甩了我一巴掌。我说离婚,他说好,接着他就离家出走了,一直到今天我在纸片上看到躺着的杜霖。
为什么怀疑我?为什么怀疑我!我抱住脑袋,逼问他们。一张浅灰色的纸递到我面前,是一份复印件,杜霖的保险单,受益人宋眉深,30万。我抬起眼,眼睛里结了一层雾,我明白为什么要怀疑我了,可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五、他想这样才能爱得最深
那30万暂时是拿不到的,因为我在接受调查,警察局要调查,保险公司也要调查,如果证实是我犯案,保险公司可以省下30万。我反复提到的冥币事件在他们眼里根本是无稽之谈,青青也是嫌疑人,但她是没有动机的。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挂满线的木偶,没有知觉。因为没有证据,只是有疑点,48小时后,我回到店里,我坐在玻璃门内,像以前那样看着街面。
这件事早就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或许会流传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剪头发,不断地有人从外面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公车经过的时候玻璃还是会发颤,我走路的时候也发颤。我打开保险箱,发现里面空空如也,这一次,我头脑一热,及时报了警。于是我再一次去录了口供。
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门窗完好,保险箱也完好,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意味着只有我一介人可以打开保险箱,那么我是报假案了。我蒙了,难道,那些钱会插翅飞走?上万块钞票,能自己从缝隙里钻出来跑掉?
我成了一个可怜的家伙,杀死自己老公的毒妇,假报案的不良市民,或许就差戴顶写着“十恶不赦”的帽子了,我忽然想起很久没见到青青了。上一次见她,在警察局匆匆一瞥,感觉她的气色好了许多,很可能是化了妆,或许又偷拿了我的化妆品。
警察把青青带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人民公仆的怀疑精神还是有用的,他们在我的指纹上面发现了一层抹掉的痕迹,也就是曾经有人照着我的指纹戴上手套按过密码。我听了半天解释才恍然大悟。原来青青并不是无知文盲。她懂得在我设置好密码后抹掉按扭上的指纹,在按扭上扑一层薄薄的灰尘,等我下一次按密码留下指纹后用专业的验指纹的小电筒去猜测密码,一试就灵。她拿走了我的钱,我是死心眼的人,银行卡密码也和保险箱密码一样,所以她以同样的方法取走了我账号上的二十万。警察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和那个赌鬼男朋友在五星级饭店逍遥快活。
我听着这些阐述,有点高智商,但好像不关自己的事,我关心的只是杜霖,他是怎么死的?他是怎么死的?我问了两次,情绪开始失控。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我站起来,抱住脑袋。我要知道真相。
巽币事件与午夜常客都是青青安排好迷惑我的局,只有让我分不清是神是鬼,是悲是喜,完全分了心,她才有机会得手,她抱着我的腿说宋姐对不起,我真嫉妒你,嫉妒你有这么好的男人疼。杜哥是自杀的,他早就想要自杀,他动了很多关系才买到这份保单。他到死也想保护你啊。
原来青青之所以拿我的钱是因为她养着一个贪得无厌的小白脸,这种男人油腔滑调,虽然让人厌恶,但又让女人欲罢不能,她每个月的工资都去了他那里。杜霖在半年前知道自己是直肠癌晚期,于是开始策划一场完美的意外死亡事件。他先是让我以为他不忠,这样以后我知道他死去的消息就不会那么伤痛,然后一个人拖着病躯造成意外坠楼的假象。他把这些事情告诉青青,让她配合演戏,给她一万的酬劳,他没有料到青青贪的不止一万。我拿到杜霖的尸检报告,已经忘记了所有的表情,我站在原地,原来我才是最后的知情者。
我没有拿到30万,破绽是那封信。“对不起,我爱你。”不像杜霖的笔迹,却是他亲手写的,用左手,一笔一画,因为努力想要写得工整,所以字字穿透纸背。这是他留给我最后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