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时候,朱双喜一直觉得死亡是一种骗局,死了就是去了某个地方。
比如说,坛子里。
那时候他家里的房子是木质的,楼上有一个黑黑的房间,里面有很多盖着盖子的坛子,他觉得他的姐姐们就在那些坛子里。这个古怪的念头一直在他的脑子里时隐时现,挥之不去,纠缠了他二十多年。
刑满释放之后,朱双喜没有回家,在监狱附近租了一个单间,住了下来。在他服刑期间,父母生病去世了,家里的老房子早已坍塌,他无处可去,只能在外面飘着。
这是一个大杂院,一排八九间老旧的红砖房,背阴的地方都长出了苔藓,五六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在院子里玩土,几个面目阴沉的男人蹲在墙根下,无所事事。
这天晚上,停电了。
大杂院经常停电,不稀奇。
有个男人扯开嗓子骂了几声,就没动静了。有两个女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喊自己的孩子回家睡觉,喊了一阵子,也没动静了。她们的孩子肯定已经回家了。
朱双喜不想睡觉,打算出去转转。
有一户人家打开了应急灯,大杂院里总算有了一点光。几个人在院子里乘凉,看见朱双喜,他们没打招呼。他们的神情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
大杂院外面是一片工厂,灰头土脸的。
朱双喜漫无目的地走。
周围没有亮光,很显然,这一片都停电了。走了一阵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大杂院已经隐在了黑暗里。
走着走着,他突然看见前面黑糊糊的绿化带旁边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放慢脚步,轻轻地走过去,看见是一个小孩,大约三四岁,低着头坐在水泥台阶上。
他蹲下来,问:“你怎么不回家?”
那个小孩抬起了头,没说话。
他拿出手机,照了照,发现是一个小女孩,是李有的女儿。李有也住在那个大杂院,四十岁左右,靠收废品为生。他妻子很瘦,脸色发黄,很少出门。
朱双喜四下看了看,大声喊:“李有!李有!”他以为李有就在附近。
四周不见一个人。
“你叫什么?”他问。
她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朱双喜拉起她的小手,说:“走,回家。”
她乖乖地站了起来,跟着他走。她的手很凉,黏糊糊的,似乎沾了什么脏东西。
乘凉的几个人都回去睡觉了,大杂院里静悄悄的。
朱双喜敲了敲李有家的门。
没人应。
他使劲敲门,一边敲一边喊李有。旁边的门开了,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半个脑袋,看了看他,说:“李有去医院了。他妻子生了病,听说病得不轻。”
朱双喜指了指身边的小女孩,说:“她一个人在外面,我把她带回来了。”
“李有今天晚上肯定不会回来了,你先带着她吧。”
“我不会带孩子。”
“给她找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她叫什么?”
中年女人想了想,说:“好像叫望儿。”
“她饿了怎么办?”
“随便找点东西给她吃。”说完,她把脑袋缩回去,关上了门。
朱双喜只好把她领回了家。这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屋子,有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上面镶嵌着一面镜子,一个很旧的写字台,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角落里,有几个黑色的土陶坛子,是房东留下的。
朱双喜点上蜡烛,把她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很瘦,很轻,比一只小猫重不了多少。
“你饿吗?”他问。
她的目光绕过他,看着那几个黑色坛子,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他拿起写字台上的火腿肠,剥开,递给她。她立刻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吃了。她的吃相有点凶,一边吃一边盯着朱双喜,似乎害怕他抢她的食物。
朱双喜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摆在她的面前:两个面包,四根火腿肠,一个卤蛋。
她都吃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小孩。她一定是饿坏了,他想。
吃完饭,她没有要睡觉的意思,盯着写字台上的几个木头人,目不转睛地看。那是朱双喜雕刻的,他在监狱里学的这门手艺。
“你喜欢木头人?”朱双喜问。
她怯怯地点了点头。
“喜欢哪一个?”
她伸手指了指。那是一个很厉害的小孩,叫哪吒。
朱双喜拿起哪吒,递给了她,说:“送给你了。”
她接过来,轻轻地抱在怀里。
过了一会儿,朱双喜用湿毛巾擦干净她的手和脸,又把床收拾了一下,用衣服叠成一个小枕头,放在里面,让她睡觉。她穿的短裤和背心,都很脏了。朱双喜想给她脱下来,洗一洗,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再小,也是异性。
他吹灭了蜡烛。
很远的地方,有个女人在喊她的孩子,一个男人随声附和,他们的声音里有哭腔。他们的孩子不见了,这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比任何事情都要悲惨。
他扭头看了看望儿。
她面朝里,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都不喊了。也许,他们已经找到孩子了。也许,他们已经绝望了。
睡意一阵阵袭来,朱双喜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有一对眼珠子亮亮地闪着,是望儿。
朱双喜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古怪而单调的梦,只有一个黑坛子,没有背景,没有声音,自始至终只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黑暗里,不声不响,纹丝不动。
一个静止的梦。
早上,朱双喜醒过来,还在想那个梦。想了半天,他也不知道那个梦是什么意思。他晃晃脑袋,坐起来,才发现望儿不见了。
“望儿,望儿。”他喊了两声。
没人应。
他穿好鞋子,打算出去找她。走到门口,他无意间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黑色坛子,心中一动,慢慢地凑了过去。坛子都有盖,他以前从没打开过。他蹲下来,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深吸了几口气,他伸出了手。
第一个坛子是空的。
第二个坛子是空的。
朱双喜逐渐放松了警惕,打开了第三个坛子,把手伸进去,立刻又缩了回来——里面有东西,黏糊糊的。他探头往里看,很黑,看不清楚。他把坛子抱到窗户边,让光线照进去,往里看。
里面是那个木头哪吒,已经被肢解了,手脚、脑袋和身体胡乱堆在一起,上面还涂抹了一些褐色的东西,是方便面酱包。
谁干的?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朱双喜反锁上了门,别人进不来,只能是望儿干的。
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也许,这只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朱双喜想。他走出去,没发现望儿,却看见李有蹲在他家门口。他的眼睛很红,一看就是没睡觉。
“望儿呢?”他走过去问。
李有站起身,说:“在屋里。”停了一下,又说:“麻烦你了。”
“别客气。”
“进屋坐坐吧。”
李有的屋子要大一些,大约有二十几平米,陈设很简陋,不过还算干净。靠墙的地方,有一张铁质的双层床,一个女人面朝里躺在下铺,身体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堆没有光泽的头发。
望儿坐在一个小木凳上,眼睛一直盯着床底下。
床底下很黑,不知道有什么。
朱双喜坐了下来。
李有给他泡了一杯茶。那是一个搪瓷杯子,肚子很大,上面印着双喜字。
“昨天晚上,真是麻烦你了。”李有说。
“没什么。”
无话可说了。他们平时很少交流,只是见面时点头打个招呼。
朱双喜四下看。
他们应该刚吃完早饭,碗筷还摆在桌子上,有一个碗里还有一些剩下的小米粥。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桌子上有两副小孩用的碗筷,一个红色塑料小碗,一个蓝色塑料小碗,两个白色的小勺子。
“你们家还有一个孩子?”朱双喜问。
“什么?”李有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朱双喜指了指桌子上的碗筷,又问:“你们家还有一个孩子?”
李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
他在撒谎,朱双喜想。
“我先回去了。”他站起身说。
李有也站起身,吞吞吐吐地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
“等会儿我们还得去医院,你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望儿?”
朱双喜有些犹豫。他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还有,他觉得望儿有点古怪,跟一般的小孩子不太一样,不那么讨人喜欢。
“她很乖,有东西吃,有地方睡觉就行。”李有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递给朱双喜。他的手很粗糙,一看就是吃苦的人。
“行,我帮你看着她。”朱双喜没要他的钱。
李有把钱揣起来,很拘谨地笑了笑。
朱双喜又把望儿领回了家。
过了一阵子,来了一辆面包车,停在了李有家门口。李有把妻子抱出来,放到了后座上。那个女人的手脚耷拉着,一直不动。面包车抖了几下,开走了。望儿倚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按理说,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看见父母离开了,肯定会吵闹,可是她毫无反应,这一点很反常。
朱双喜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她不会是捡来的吧?
大杂院里的人陆续出去了,有人去摆摊,有人去工地搬砖,有人去扫马路,有人去工厂上班,有人出去找工作……
朱双喜想出去买台二手电视机。他手头还有些钱,坐牢前的积蓄。他坐牢的原因和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不赘。
“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他问望儿。
她不说话。
朱双喜拉着她,出去了。
天气不错,有风,不是很热。
朱双喜雇了一辆三轮车,去旧货市场。很快,他买了一台三十二寸液晶电视机,又买了卫星天线,抱着往外走。旧货市场门口有个老头在卖捏面人,有孙悟空、猪八戒、黑猫警长和忍者神龟,还有各种小动物。
望儿停下来,定定地看。
“你想要?”朱双喜问。
她点了点头。
“要哪个?”
她指了指一个小女孩,应该是白雪公主。朱双喜给她买了白雪公主,她拿在手里,还不走,还是定定地看。
“买一个就行了。”
她咬着嘴唇,突然说:“姐姐也要!”
朱双喜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她不会说话。他蹲下来,问:“你还有姐姐?”
她点点头。
“你姐姐在哪儿?”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茫然,歪着头,半天不说话。
朱双喜又买了白雪公主,交给她拿着。
回到家,已经是中午了。
李有还没回来。
朱双喜把电视机和天线接好,鼓捣了一阵子,能看电视了。他找到动画片,让望儿看。她对动画片很感兴趣,眼睛都不眨一下,定定地看。她一直没放下那两个面人,牢牢地抓在手里。
朱双喜出去买了一些吃的东西,还给望儿买了两盒牛奶。回到家,他看见望儿还在看电视,手里还抓着那两个白雪公主。
他把东西放在写字台上,忽然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抽了抽鼻子,发现是血腥味。他吓了一跳,四下看了看,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几个黑色坛子上。他走过去,发现其中一个坛子口有血迹,心顿时悬了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望儿还在看电视,表情异常平静。他把坛子抱到门口,慢慢地打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有几个肉乎乎的东西,白白的,手指大小。他抖了一下,猛地把盖子盖上了。
那似乎是几个人的手指。过了一阵子,他觉得不对头——大杂院里看上去一切正常,应该没有事故发生,坛子里怎么会有人的手指?
朱双喜又打开了盖子,仔细看。是几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老鼠,它们都死了,身上没有伤口,只是嘴角有血迹,应该是被人捏死的。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望儿,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2、
又停电了。
望儿没起身,还是定定地看着电视机。
朱双喜把东西摆在写字台上,说:“去洗洗手,吃饭了。”
她飞快地跑出去,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手。半路,她摔倒了,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洗了手,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她的膝盖擦破了,有丝丝血迹渗出,她却毫不在乎,眼睛里只有牛肉包子。
她活得很坚强,朱双喜想。
十个牛肉包子,望儿已经吃了五个了,还在吃。朱双喜停下来,观察她。他能感觉到,她已经吃饱了。他一阵心酸,心想:她一定是没吃过牛肉包子。
“你还有一个姐姐?”朱双喜问。
望儿想了想,点了点头。
“她在哪儿?”
她又想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吃了。”
“吃了?”朱双喜吓了一跳。
她定定地看着门口,没说话。
“谁吃了你姐姐?”他又问。
她的表情越来越惊恐。
朱双喜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看见李有木木地站在门口,阴沉着脸,眼神很不友好,似乎要吃人的样子。他把朱双喜看得心里发瘆。朱双喜避开他的眼神,站起身,讪讪地说:“回来了。”
停了一下,李有面无表情地说:“晚上,我请你吃个东西。”别人请客,都说我请你吃饭,他说我请你吃个东西,显得有些古怪。
朱双喜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心想:不会是吃望儿的姐姐吧?
“回家。”李有硬硬地说。
望儿立刻站起身,低着头出去了。
这一家人都很古怪,朱双喜想。
下午。
正在睡午觉的朱双喜被热醒了。没有电,风扇不能用,屋子里很闷热。他光着膀子,只穿了大裤衩和拖鞋,打着哈欠去院子里乘凉。
院子里静悄悄的。
望儿坐在小木凳上,抱着一个小小的画板,看样子是在画画。她还会画画?朱双喜有些好奇,凑过去看。望儿拿着一截蜡笔,正在画一个人,一个直挺挺躺着的人,眼珠子很大,没有黑眼球。
“你画的是谁?”朱双喜问。
她小声说了几个字,听不真切。
朱双喜走到旁边,在一张躺椅上躺下来,继续睡午觉。
太阳像白内障病人的眼睛,挂在西南的天上,木木地看着地上的一切。突然,李有屋里头发出一声怪叫,简直不是人声,惊恐,低沉,撕心裂肺,让人毛骨悚然。
朱双喜一下就醒了。
叫声更瘆人了。
他跑过去,看见李有的妻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手怪异地扭曲着,双脚往外拧,眼皮往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没有黑眼球。李有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朱双喜目瞪口呆,半晌才问:“嫂子怎么了?”
“没什么,过一会儿就好了。”李有很平静地说。
他说得没错。过了一阵子,她慢慢恢复了正常,眼珠子翻了回来,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还不时回头看一眼,表情很惊恐,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可是,她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她害怕什么?
朱双喜注意到一个细节:她回头看的时候,不是平视,而是有一点俯视。也就是说,她看的那个东西个子应该很矮……
是个小孩!
是那个被吃掉的小孩!
朱双喜打了个激灵,仿佛被死神摸了一下,身体完全僵住了。过了几秒钟,他扭头看了一眼李有,发现他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她佝偻着身子,脑袋拧向后面,用一种很古怪的姿势,一直走,一直走,像是在表演无声话剧。很明显,她的体力已经透支,开始喘粗气,但是她没有停下脚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惊恐,似乎背后那东西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时候,朱双喜才注意到望儿一直蜷缩在床角,定定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她张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极其怪异,完全不像是一个小孩的笑声。
那笑声像是某种指示,李有的妻子不再走了,软绵绵地瘫倒在床上。
望儿躲在床角的阴影里,嘴唇一动一动的,似乎是在念叨着某种神秘的咒语。她的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小孩。
朱双喜仔细一想,脑袋一下就炸了——今天下午,望儿画了一个人,一个直挺挺躺着的人,眼珠子很大,没有黑眼球,那就是她妈妈刚才的模样!
他忽然意识到,望儿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小孩。他眯起眼睛盯着她看,慢慢地,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另一个孩子的面孔,一点点地显现出来……
是他小时候!
朱双喜如遭电击般抖了一下,惊恐地想:难道小时候的他也像望儿一样古怪?可是,为什么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天黑了,还是没有电。
大杂院的人陆续回来了,大都耷拉着脸。
这里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朱双喜躺在床上,等着李有喊他去吃那个东西。他胡思乱想:那个东西肯定不是在超市买的,也不是在农贸市场买的,更不是在路边小摊上买的……
有人敲门。
他下了床,打开门,看见李有站在门外。
李有很拘束地笑了一下,说:“做好了。”
朱双喜跟着他过去了。他有一种预感:纠缠了他二十多年的那个古怪念头,或许可以在李有一家人身上找到答案,或许就在今天晚上。
桌子上点着蜡烛,周围摆着几个盘子,盘子里是一些很常见的青菜,还有油炸花生米和豆腐干,中间是一个很大砂锅,盖着盖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坐。”李有说。
朱双喜看见他的妻子躺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望儿坐在床边,在玩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
“嫂子不吃吗?”他问。
“她吃过了。”
“让望儿过来吃吧。”
李有看了望儿一眼,招招手,说:“吃饭。”
望儿走过来,坐到了朱双喜身边。很显然,她不喜欢李有。她一边用筷子不太熟练地夹着菜,一边盯着砂锅,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李有慢慢地拿起了盖子。
一股异香弥漫开来。
朱双喜看见砂锅里有大半锅黄色的汤水,里面有一些肉,看着像是猪肉,或者牛肉,不过气味不对。那气味他以前从没闻到过。
“什么肉?”他问。
“你肯定猜不出来。”李有把盖子放到旁边,又说:“是刺猬肉。”
朱双喜一怔:“刺猬肉?”
“昨天晚上去医院,我在路上逮到的。你尝尝。”
“刺猬肉能吃吗?”朱双喜有些犹豫。
“只要是肉就好吃。”李有从桌子底下摸出一瓶劣质白酒,要给朱双喜倒上。
朱双喜拦住了他:“我不喝酒。”
李有不再客气,又说:“你吃肉。”
朱双喜夹起一块刺猬肉,咬了一小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他看了一眼望儿,发现她正眼巴巴地盯着砂锅,就给她夹了几块刺猬肉,放到她面前的盘子里。她立刻大口地吃起来,吃相有点凶。
朱双喜看出来了,这家人的生活很拮据,很少吃肉。他往床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嫂子没事吧?”
“羊角风,过去那一阵就好了。”李有一边吃肉一边说。
朱双喜又夹起一块刺猬肉,仔细尝了尝,说:“还有点土腥味,下锅之前用葱姜料酒腌一下就好了。”他在监狱厨房干过活,懂一点烹饪。
李有没说什么,吃一口肉,喝一口酒。
两人一时无话,屋子里清清静静的。
望儿突然站了起来,指着床底下,无比清晰地说:“你腌的我姐姐的肉,能吃了吗?”
一切都戛然而止,世界崩溃了。
空气顿时凝固,时间顿时冻结。
这一句话,仿佛一道闪电,击中了李有,他张着嘴,一动不动,表情无比僵硬;这一句话,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朱双喜记忆深处的一扇门,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些什么,却总是看不真切。
“怎么回事?”朱双喜问。
李有沉默了半天,缓缓地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极其血腥恐怖的故事。
两年前,李有还有一个女儿,叫盼儿。
他想要一个儿子,做梦都想。可是,妻子却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他不喜欢女儿,对她们爱答不理,视若不见。盼儿有病,也是羊角风,每次发作都很吓人。她都四岁了,还不会说话,总是翻着白眼看人,眼神有些呆。
李有更嫌弃她了。
不过,他之前从未想过杀死她,那毕竟是他的女儿。
那个雨天,改变了一切。
那天李有没出去收破烂,提着一个塑料桶去打酒。盼儿跟在他后面,距离有二十米,垂头丧气地走。走到一间棋牌室门口,她毫无预兆地犯病了,一头栽倒在地,大叫,怪叫,像狼一样。
棋牌室里的人都跑出来看。
李有却躲到了一条胡同里。他很自卑,却也是一个极其爱面子的人,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有一个患有怪病的女儿。
有人认识盼儿,大声喊:“这是李有的女儿!这是李有的女儿!”
李有靠在墙上,羞愧到了极点。
以前,他只是嫌弃盼儿,现在是恨她。
那一刻,他起了杀心。
他没打酒,绕路回了家。过了一阵子,几个人把盼儿送回来了。她已经平静了下来,还是不说话,翻着白眼看人。他们临走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看了李有一眼,眼神都很复杂,那里面有一丝安慰,有一丝同情,有一丝嘲笑……
李有的心一下就硬了。
那天晚上,他没睡觉。等到下半夜,他一步步走向盼儿,决定动手了。那时候,他们家还有一张小木床,盼儿一个人睡在上面。
站在床前,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骑过三轮车,整理过破烂,数过钱,干过农活,却从没杀过人。他十分紧张。
盼儿一边睡觉,一边磨牙,那声音和她一样古怪。
没开灯,有月光,她的脸青青白白。
李有慢慢地伸出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脖子很细,他一只手就能握过来。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李有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月亮都不忍看到这一幕,躲了起来。
李有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用力,再用力。等他清醒过来,盼儿已经死了,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始终没发出一点声音。李有慢慢地抽出手,碰到了一些湿湿的东西,那是她的眼泪。
他的心一下就空了。
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有一刻,他扭头看了一眼床上的盼儿,她躺在黑暗里,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她死了吗?
李有伸手碰了碰她,她毫无反应。他闭上眼睛,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爸爸。”一个细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是盼儿?
不可能,她已经死了。
肯定是望儿。那时候,她还不到两岁,刚学会叫爸爸妈妈。李有走到双层床旁边,弯下腰看。很黑,看不见她的脸,不过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也许,刚才那声“爸爸”只是她的梦呓。
李有松了一口气,思考怎么处理盼儿的尸体。
妻子不在家,他有一整晚的时间。
扔掉埋掉都有可能被人发现。
他忽然想起了床底下房东不要的那几个黑色土陶坛子。房东以前在这里开了一个泡菜作坊,后来不干了,泡菜坛子就丢弃了。他想:坛子可以泡菜,不是也可以泡肉吗?一念及此,他立刻决定了:把盼儿腌了。
反正人肉也是肉,李有想。
李有会做腌肉,他的家乡有制作腌肉的传统。他最爱吃用腌肉炒的菜,那半透明的肉片,看着就让人有胃口,极能下饭。
正巧,家里还有盐和花椒。
李有开始动手了。
首先,要肢解尸体。
这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但是李有必须要做,否则他的罪行就有可能败露。他想好了,如果妻子问起,就说盼儿走丢了,反正她也不会去床底下的坛子里找。
李有先把盼儿的衣服脱光,找来一个盆子,用菜刀切开她的手腕,开始放血。开始,她的血慢慢地流,后来一点点地往下滴,那声音是这样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每响一声,李有就抖一下。
放完血,他从盼儿的两只脚开始,一节一节地卸下。肉的部分用菜刀切,骨头用斧子砍。遇到筋,他就用剪刀剪断。他不敢看盼儿的脑袋,用一块毛巾盖上了。忙活了一个小时,弄完了。
也许,一个坛子就够了,李有想。
下一步,是用盐揉搓尸块,让尸块不会腐烂。他干得很仔细,轻轻柔柔的,似乎害怕弄疼了她。揉搓完一块,就放到坛子里,上面再撒上一层盐,一层花椒。最后,盖上盖子,在坛子口四周倒上清水。
终于完成了,李有也只剩了一口气,意识有些模糊。他甚至觉得自己并没有杀人,只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天蒙蒙亮了。
李有抱起坛子,打算把它放到床底下,一回头,他看见望儿坐在床上,眼睛瞪得很大,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看样子,她醒很久了。
两年过去了。
日子平平静静。
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了。
望儿变得十分古怪,沉默寡言,眼神里充满了警惕。
盼儿似乎还活着,屋里屋外,到处都是她发病时的怪叫。李有时常产生幻觉:坛子里,有一根手指轻轻地动了动,接着,胳膊、腿、躯干和脑袋也跟着轻轻地动了动,开始往一起凑。终于,它们凑到了一起,重新拼成了盼儿的样子。只是,她的脸比以前白多了,像纸一样,那是因为她的血都没了……
讲完之后,李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朱双喜报了警。
警察把李有抓走的时候,他的妻子抱着望儿,站在门口定定地看。她的眼神十分空洞,没有一丝内容。望儿看着李有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爸爸!”随后大哭起来。
那一夜之后,她这是第一次喊爸爸。
李有剧烈地抖了几下,没回头。
朱双喜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怔忡了半天,他决定回老家,找到那几个坛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千万别是姐姐,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