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桑田镇半山上有栋神秘的古建筑,没有人知道它存在多少年了,仿佛是有记忆起,它就存在了。
它的大门常年紧闭,只是旁边的偏门一直开着,那个偏门只能容下八岁以下的小孩通过,所以镇上的小孩经常在那里进进出出。
孩子们说建筑里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哥哥,虽然冷若冰霜但是却很亲切。
神奇的是,那个小哥哥似乎一直不曾变老,无论周边的人事如何变化,他一直都是那副样子。
一、雨夜访客
我喜欢跟小孩在一起,以前经常有孩子从偏门进来,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去大城市S城发展和定居,导致这栋房子越来越寂寥了。
直到一个雨夜,那对母女按响了我的门铃。
小女孩叫萌萌,进来不一会儿便趴在女人怀里睡着了。女人感激地朝我笑了笑:“这里真是奇妙,古建筑的外表,高科技的内涵,你的父母呢?”
我看了她一眼说:“这里一直是我一个人住。你不是桑田镇的人?”在桑田镇长大的人,基本对这个院子都会有印象。
她愣了一下,然后说:“哦,我是在桑田镇长大的,不过前几年生了一场大病,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大概12岁的时候去了S城,前几天刚搬回来。”
不一会儿,外面的雨停了,她立刻站起来:“可以借给我一把伞吗?我想我可以回去了。”
我递了一把伞给她。
临走时,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如果这两天我路过你家可以取回我的伞。”
女人好像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想了一会儿,才说:“我叫郑炎,在西平街上那个老小区三楼住。”
我抱起萌萌,对她说:“如果喜欢这里就常来,哥哥带你去玩。”
二、一件往事
郑炎,这个名字对我而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小时候,她经常跟在我身后,看我画画,拍照,跟我一起练习毛笔字。
别的孩子到八岁就已经进不了偏门了,但她直到十岁还依旧能轻轻松松地钻到我的院子里,于是,她成了陪我时间最长的人。
她12岁时,全家都迁去了S城。在她离开后的第三年,我收到了她用毛笔给我写的信。我没有回信,但在门口安装了一个信箱,心中也有了隐隐的期待。
开始的时候,她的来信很频繁,好像所有的心事都会跟我说。她一直用毛笔告诉我她的喜怒哀乐,从来信中我知道她考上了大学,也知道后来她留学了。
这些年,我从没有给她回过信,只是给她寄了不少她想得到,或者想要的东西。她来信开玩笑说,不如她回桑田镇被我包养一辈子算了。
收到那封信,我心中又惊喜又忐忑。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眠,我希望她回来,又觉得不该让她回来。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封信竟是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此后,她变得杳无音讯。
花了很长时间,我才让自己回到那个云淡风轻,习惯孤独的自己。
天意弄人,这次再见到她,她已经跟别人结婚了。她的眉眼之间依然有当初那个小女孩的痕迹,只是言谈举止全然不像当年那般洒脱。还有,那天我看到她手腕上有淤青,是怎么回事?
答案很快揭晓了。
第二天依然是个阴天,黄昏的时候,萌萌来还伞。她说,爸爸一到下雨天就会变得很奇怪,经常和妈妈吵架,刚刚爸爸妈妈又在吵架,于是妈妈让她出来还伞。
我连忙把她抱进客厅,不一会儿,她就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安置好她之后,我打着伞来到了西平街上的老小区。老小区因为要拆迁了,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只有三楼的灯还亮着,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不时还有酒瓶从窗口丢下来。
我走到门口,透过门缝看到,郑炎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抽泣,沙发上,一个男人翘着二郎腿拿着酒杯喝酒,姿势和神态很像女人,正在骂郑炎。郑炎的身子在发抖:“到底怎样你才肯走,你到底想要什么?”
男人翘着兰花指嗑着瓜子诡笑了两声:“哟,想再让我死一次啊。”
或许男人的声音太过诡异,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门就这样被推开了。郑炎看到我站在门口,慌忙站起身:“你怎么在这里,萌萌不是找你去了吗?”
我指着屋里的男人问:“他是萌萌的爸爸?”
郑炎点点头,她一把把我推到门外:“她爸爸又犯病了,你赶紧回去,小心他伤到你。”
我问:“那你怎么办?”
她焦急地说:“你不用管我,先回去,明天天晴了我就把萌萌接回来。”她大力关上了门,里面的男人拍手尖笑着:“这么着急把客人轰走,是怕我暴露你的秘密吗?”
三、为爱抉择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
没过多久,郑炎慌慌张张地接走了萌萌,她的头发里还挂着昨夜的瓜子皮。
这些年,在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无法再袖手旁观了。
午夜时分,我来到院子里五米高的假山前,在缝隙里拔出了一株胭脂色的草。这棵草叫夜神草,与我同龄。我轻轻把它摘下,吞了它,然后静静躺到床上,这夜,我听到自己的骨骼在“吱吱”作响,身体如车裂般疼痛……
第二天,镜子里的我变了模样:一米八的个头,变宽的脸颊,厚实的肩膀,俨然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男人。
我将郑炎早些年给我的信装到袋子里,然后拎着袋子来到西平街。让一个小孩把袋子交给郑炎。
干完这件事后,我没有走,而是在一棵大树下等昨夜的那个男人。功夫不负有心人,黄昏时分,男人从外面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
我拉住他,将他拽到一家餐馆,给他倒了两杯酒。男人说自己叫高伟,问我是谁。
我自称是郑炎的发小,说了解了他们夫妻相处的情形,问他要怎么样才肯跟郑炎离婚。
高伟像是听了个笑话:“不离还有个女人伺候,离了能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多少钱?”我开门见山地说。高伟笑言:“三千万,我东山再起需要三千万,你有吗?”
“好。”我一口答应,“我先给你一半,离婚证到手给你另一半!”
高伟的脸色严肃起来,猛吸了几口烟后丢掉烟头说:“与其将来被她杀死,还不如现在逃离。好,我答应你。”
四、消失的萌萌
院子里的流水是从山上引下来的,它们经常带着细沙流过。我将这些细沙和碎石捞起来铺成了枯山水。当需要钱的时候,这些细沙和着我的胃液就会被炼成亮灿灿的黄金。我是化金人,化金人以小孩的身躯可长寿,一旦吃了夜神,长成成人的模样,生命就只剩十个春秋了。这也是我迟迟压抑对郑炎感情的原因,因为就算跟她结合,我也陪不了她多久。
剩下的几天,我将黄金换成钱,打给了高伟。高伟如我所愿跟郑炎办了离婚,独身去了S城。
我无法确定给郑炎寄的那些信她是否收到,更不知道她看了是否能唤起当年的记忆,只希望,离婚之后,她带着萌萌能安静地生活。
直到三个月后,她住的那栋楼拆了,她带着萌萌来到我这里,请求暂住几天——我告诉他,我是原来主人的哥哥,原来的主人被我送去上学了。
就这样,她们母女俩跟我一起生活了。郑炎的性格跟小时候大不相同,她很尊重我,尊重得甚至有些害怕,说话做事必定会看我的脸色,这样的她让我感到十分心疼,忍不住想到底怎样的经历,让她变得这样畏畏缩缩呢?
日子就这样规律地过着。
郑炎每天早出晚归,对以前的事情也没什么记忆,比如,她以前很喜欢练习毛笔字,因为她喜欢墨水的味道,但现在,她总说墨水太臭,不想弄脏手。
唯一跟以前相同的是,她喜欢花草,很痴迷洛红草清幽的味道,却忘了我告诉过她,不要凑得太近,洛红草对女人有剧毒,不小心吃进去会带来严重的后果:轻者,发烧烧伤子宫,失去生育能力,重者则七窍流血立刻死亡。
一切看起来很和谐,只是萌萌对郑炎的态度变得很奇怪。她开始用各种行为惹郑炎生气,晚上,我经常听见她们房间传来萌萌的尖叫声和郑炎的呵斥声。
有一天晚上,家里只剩下我跟萌萌两个人。萌萌突然靠近我说:“叔叔,妈妈是坏女人,她不是我的亲妈妈。”萌萌卷起袖子,她的胳膊上有明显的掐痕,“你在的时候她就扮作一副好妈妈的样子,晚上她就在屋里掐我。”
我吃惊地说:“小孩子不要撒谎。”
萌萌尖声说:“我没撒谎。她骗你说去找工作,其实她根本没有去,她去学画画了,她知道你喜欢画画写字,她学这些要讨好你,让你娶她,她知道你有钱。”
我还来不及说话,郑炎便提着包回来了,她听到了萌萌的控诉。
“萌萌不要胡说!”她冲过来抓住自己的女儿。萌萌挣脱她,大声喊:“你才胡说,你这个可怕的坏女人,你害死了我的亲妈妈!迟早也会害死我!”
郑炎终于怒不可遏,甩手给了萌萌一巴掌。萌萌推了她一把,她的包掉在地上,露出很多粉色信封,是当初她写给我的信。
郑炎凶狠地瞪着萌萌,萌萌转身冲了出去。我要去追,郑炎拦住了我:“不要追她,太气人了。”只是一分钟后,她自己忍不住先跑了出去。
萌萌就这样失踪了。那晚我跟郑炎找遍了整个桑田镇,毫无收获。
时间越长,我越着急,但是反观郑炎,她好像没有最初那样紧张了。难道萌萌说的是真的?
五、再见高伟
我想到了一个人,高伟。我来到了S城,找到了重拾风光的高伟,告诉他萌萌失踪的消息。
听完,他愤怒地拍了桌子:“离婚的时候就说好了,我这边稳定了就把萌萌接过来。这个恶毒的女人,这么快就对小孩下手。”
“你怀疑郑炎?”
高伟听我这么说,冷笑了一声:“你还叫她郑炎,她根本不是真正的郑炎!”接下来高伟给我讲了一个可怕的故事。
真正的郑炎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她的妹妹郑淼。
郑炎和郑淼出生在桑田镇猛抓计划生育的那几年。因父母都是公职人员,不能被发现生了二胎,郑淼出生后的前两年都是在房间里度过的。后来,有人走漏了风声,为保住工作,她们的父母将郑淼送到了乡下亲戚家寄养。
再后来,计划生育放松,她们全家来了S城,郑淼才回归这个家庭。只是人回归了,郑淼的户口问题一直解决不了,这就意味着她是个没有身份的人。郑淼极其记恨自己的父母,同时很嫉妒自己的姐姐。凡是郑炎的东西,她能抢的都要抢。
高伟讲到这里,有些伤感:“她们两姐妹长得很像,有时候连我都会看错。”
于是一次酒后,郑淼刻意模仿姐姐,结果醉酒的高伟认错人与她发生了关系。巧的是,她们姐妹俩竟先后怀孕了,而更巧的是,她们姐妹俩是同一天进的产房。
天意弄人,郑炎生产时大出血,自己死了,孩子却活了,而郑淼的孩子则一出生便没了气息。
高伟说到这里,眼里泛着泪光:“我至今记得,那天大雨,郑炎绝望地躺在床上,她那么的善良,听说郑淼的孩子没了,就让我把她生下来的孩子抱到郑淼那里,让我告诉郑淼,这个孩子是她的。”
“所以……萌萌是死去的郑炎的孩子?”
高伟说,郑炎临死前极力让他娶了郑淼,并把自己的身份给了唯一的妹妹,这样,孩子和妹妹都会得到幸福,高伟不忍拒绝一个将死之人,便心灰意冷地把郑淼当郑炎娶了。
“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我难过极了。
高伟用憎恶的语气接着说:“郑淼用了姐姐的身份后不仅不感恩,还到处散布郑炎的坏话,说郑炎是个魔鬼一样的女人。而且,在我破产后的一个雨夜,我发现她跟别的男人滚在了一起!”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我恨极了这个女人,后来加上破产的重重打击,我的心理逐渐出现了点问题。一到下雨天,我就觉得郑炎回来了,然后就把自己当成她,对郑淼进行报复和惩罚。”
我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说:“那郑淼知道萌萌不是自己亲生的吗?”
高伟叹了口气:“如果她已经知道了,那么萌萌这次的意外,很可能是她策划的。”
六、郑淼之死
我回到家后,郑淼一脸焦虑地看到我:“你找到萌萌了吗?”
我疲惫地摇了摇头:“我去找了高伟,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郑淼的神情很紧张。
我接着说:“你的包里装着以前的信,是去临摹郑炎的字体吧,因为我总逼着你写毛笔字,你怕哪天会暴露身份。”
郑淼的身体不自主地颤抖着,咬牙切齿道:“混蛋,他答应我离婚后什么都不说的。”
我叹了口气:“假的就是假的,你撒了一个谎,就会撒很多个谎来圆第一个谎,一辈子都这样小心翼翼,不累吗?”她终于站不住,瘫在地上:“我只想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而已。”
“你把萌萌弄去哪儿了?”我问。她伤心地看着我:“虎毒不食子,在你眼里我连老虎都不如吗?”
“你早就知道她不是你的女儿不是吗?”我逼问她,“这么多年她不过是你绑住高伟的一个工具。不然你也不会一离婚就急着把她推到高伟身边。”
“你胡说!”郑淼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她就是我的女儿!我亲眼看着她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虽说那天我痛得昏死过去了,但是昏迷中我听见护士说我女儿耳朵后面有块胎记,萌萌有的。”
我对她失望透顶:“高伟将一切都告诉我了,真正的郑炎早就死了,是你害死了她!”
郑淼跪在我面前,她抓住我的胳膊:“我求求你相信我,萌萌一定在高伟那里。他说的都是骗你的,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报复我,他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了那个贱人。我没有,当年的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他,想拥有一个他的孩子而已!那个贱人的死与我无关,她自己的身体早就坏了,根本生不了孩子。”
我觉得恶心极了,掰开她的手:“贱人,贱人,她是你亲姐姐,她还把自己的身份给了你,你却一点儿感恩的心都没有!”
她喊道:“我从没有说过我是郑炎,是你们自己找上来的!她是把她的身份给了我,但并不是让我好好活着,而是让高伟来帮她报复我的。她太了解高伟了,她越是表现得善良和可怜,高伟就越想帮她报仇!你没看到她私下里对我的样子,恶毒极了……”
“不要演了。”我站起身,指着门外:“这里不欢迎你,滚!”
郑淼哭着哭着就笑了:“要论演,真正演技高超的是你那个心心念念的郑炎!哈哈,你们这群傻子,傻子……”她像疯子一样大笑着,然后狂奔出去了。
天亮后,郑淼的尸体出现了山脚下。她七窍流血,手里还攥着揉碎的洛红草,胭脂色的汁液染红她的手,渗进了指甲里……
我呕吐了很多天,从此关闭了大门,包括小偏门。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已经生无可恋,宁愿十年的时间早点过去。
三年后的清明,我去山顶给郑淼扫墓,还未走到就听到人声。
“爸爸,你不是说她不是我妈妈吗?为什么还要来看她。”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问旁边的男人。
男人把手里的花放到墓前:“起码,她对你尽了一个亲生母亲的责任。”
女孩追问:“那为什么小时候你要我对她坏,让我跟叔叔撒谎说她是坏人呢?”
男人半天才说了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以后只需记住,长大了要常常来看她。”
“那我的妈妈到底是谁?她小时候跟我一样经常发烧吗?她发烧的时候会不会掐自己的胳膊呢?”在女孩喋喋不休的问话中,两个人下山了。
天地一阵旋转,我瘫坐在地上。这世间的话,到底哪些是真相,哪些是谎言?这世间的人,到底哪些是人,哪些是魔鬼?
七、最后的回忆
1985年冬。
西平街小区三楼,一对父母正在争吵把哪个女儿送回老家,以躲避计划生育的惩罚。
大女儿炎炎正发着高烧,而小女儿淼淼才两岁,又太小。最后,几番挣扎犹豫之后,两人决定送走小女儿,以免大女儿没人照顾,烧坏了脑子。
在父亲叹着气抱着小女儿出门后,留在床上的大女儿手一松,那双手因发烧泛着淡红,指甲缝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的汁液,她睁开眼睛,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2009年春。
产科医院迎来了一对待产的姐妹。姐姐生产时大出血,男孩刚生出来就死了。医生宣布无能为力后,姐姐睁开眼睛,问房间留下的护士:“隔壁我妹妹的孩子出生了吗?”
护士摇了摇头。姐姐指着刚刚死去的孩子说:“等她生了,你想办法把这个孩子跟她的孩子换过来。”
护士的眼神有些惊恐,姐姐着急道:“钱都收了你不办事吗?”
护士终于点了点头:“我尽力吧。”过了一会儿,妹妹的孩子换过来了,姐姐咬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到婴儿口中,护士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
姐姐用尽力气对她诡异一笑:“一招错,满盘输。要不是当年年纪太小,没完全了解洛红草的药性,我也不会在今天就丧命。”她像疯子一样说,“你不知道,洛红草是仙草,我的血液里肯定还残留着它的药性,不给孩子留点太可惜了。”
姐姐的嘴角泛起一丝执著而可怕的笑容:“跟她争了半辈子,怎么能在最后输掉!给我整理一下头发,打开门,让我老公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