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怪谈之义刀

    自从五叔重新开始帮人解决悬疑的事情之后,他的人气有一次高涨起来,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十年的风暴,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五叔终于又开始了这个老营生。五叔原本冷清的院落又渐渐热闹起来,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请他去帮忙,但大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有死了孩子的说那孩子每天晚上都站在窗台上,天亮才走;有说去长辈坟头哭丧被扬了一身土的;也有被上了身的……不一而足。大多数时候还是看风水、做纸活的生意最多。五叔也因此收入大增,每月有八九百块钱的进账,这在八十年代初可是巨额收入啊。
    一日无事,外面又下着雨,我因为快要开学了,所以临行前在五叔这里坐坐,顺便告别。叔侄俩在厅堂里坐了,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但是我对这样的谈话显然很不感兴趣,五叔也察觉了,为了让我不虚此行,他说:“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义刀的故事吧。”我听了很兴奋,道:“大刀王五吗?听说他是一刀准。”五叔摇头说:“这个故事是我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下面我便用五叔的口吻写下这段故事:
    我在六十年代的时候认识了我的师傅,他住在一个叫做赵家坡的村子里。我师傅是一个奇怪的人,孤苦伶仃的一个老头子,虽然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身体很好。说他奇怪,是因为他整天穿着长衫,穿着马甲,带着瓜皮帽,帽子里面还藏着一根小辫儿,真正的“铜钱鼠尾”。在那个政治狂热的年代,这样的装束肯定要受到冲击。所以方圆百里之内,都知道赵家坡有这么一个不识时务的老东西,所以整天有人来批斗他。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改变装束,别人批斗他,他也不恼,笑呵呵地看着批斗他的人。直到有一天,那些批斗他的红卫兵和红小兵们用他的小辫蘸了洋油点火的时候,他才着急了,挣扎着要保护他的辫子。
    因为他奇特的言行举止还有与众不同的复古打扮,使得这个村里的人比较富裕,算是把当地的观光旅游业给搞起来了,这样一来,其他产业也相对发展起来了。所以他们村长死活不让烧老头的小辫,留下好处多嘛!终于,在村长的干预下,他总算保住了自己的小辫子,而没有翘辫子。
    师傅姓段,名字很少有人听说,只知道解放前是一个刽子手,给朝廷和袁世凯当过差,杀过不少人,所以人们都喊他“段(断)头”。他懂得很多,什么八卦周易包括奇门遁甲都懂。再给我传授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绝不吝惜,但是我让他给我讲讲当年给犯人砍头的事,他却瞪起眼睛:“学这个干啥?不许再提这事儿!”我也不敢再问。
    直到有一天,造反派还是给他把小辫子点着了,他挣扎着,却被绑得死死的,动弹不得,直到辫子烧完,连头皮都烧焦了,才放了他。那天我不在,别人把他抬回来的时候说是已经不行了。因为老头没有别的亲戚,只有我这么一个小徒弟,同情老头儿的街坊就赶紧找到我。我立即赶到他家,老人躺在床上,看着我不说一句话,一会儿工夫就晕过去了。

    人已经不行了,发烧不退,我伺候到到了半夜,老人醒了,看看周围没有人,这才跟我说起这个“义刀”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清朝末年。
    当时的段头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因为家里穷,没有好营生,段头的父母便托关系把他送去京城,跟一个老乡学习断头术。砍头这种刑罚在封建社会是主要的死刑,各地都需要一批刽子手充当行刑人。这也就形成了一个行当,叫做“枭首匠”。枭首匠的选择有着很严格的规定:首先要长得丑;其次是性格内向,不苟言笑;最后才是膀大腰圆,臂力超人。
    第一个要求是因为长得丑才能镇得住恶鬼,因为这个行当是与生死打交道的,俗称“活判官”,掌握人的生死的职业,如果长得太漂亮,就没法镇得住那么多的鬼神;第二点是心理素质的要求,第三点很重要,必须力气大,虽然砍头这活儿讲技术,但是仍然很注重力量的发挥。斩首的目的是不留全尸,如果力气小或者技术不到位没有在一刀之下把头看下来,连着点儿皮肉,这就麻烦了,别说以后不做这行的话,闹不好给个同谋之罪,有渎职替犯人留全尸之嫌,也要治罪。即使不治罪,以后在这个行业里当然也没法混了。
    段头跟了他师傅之后,每天打扫收拾屋子,沏茶端水做饭,倒也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又因为会说奉承话,倒也很得老师傅喜欢,学了不少真本事。到了十六岁那年,段头竟然都能独自行刑,撑起“快刀门”的门面了。他的大师兄甚至都不能自己独立行动。
    当时社会大乱,盗贼横行,朝廷每年要处决大量死囚。这对于从事这个行业的段头来说却是生意兴隆。可是大清国越来越腐败,连这行刑的行当也受到影响。当年,一个死囚如果给当官的使上一千两银子,就能把刑法有“斩立决”改成“一刀斩”,从而留个全尸了,如果再使银子,刽子手甚至会手下留情,只砍伤,不砍死。当然,这也要好技术,刽子手收缩自如,当然生死尽在掌握,如若技术不过关,那死囚剩下的钱就没法赚了,甚至还有定金被收回的危险。

    段头的大师兄也算尽得“快刀门”真传。一把头发,手起刀落,让断几根断几根,绝对不差,这么好的手艺自然受到监斩官员和死囚犯的青睐。刚开始的时候,师傅管得严,大师兄还不敢造次,后来师傅病了,就越来越大胆,什么钱都敢挣了。有一个死囚犯,剪径劫财,连杀十六人,这日行刑,因为使足了银子,被判一到之刑。只见那大师兄手起刀落,那人面不改色,脖子周围一圈儿血印儿。监斩官下了令牌,大喊一声:“行刑已毕,众人退位。”那死囚抬到隐蔽处,立即活蹦乱跳,脖子上的血印子,只是破了一层皮,里面结构毫发未损!段头见了这般景象,非常气愤,觉得大师兄为了钱竟然不顾“快刀门”的名声。
    若论那杀人砍头的工夫,师兄弟里面谁也不及,但是要论刀法的收缩自如,却是无人能居大师兄之右了。段头在师傅面前“弹劾”了大师兄好几次,大师兄都没有收到师傅的责备,似乎师傅对大师兄有意袒护,段头实在不能明白。这一天,段头从外围打听到,大师兄今天有活儿,这个死囚犯因为贪污犯事,却是使了大银子的,家人拼死要保其命。
    一大早上,大师兄便开始磨刀,刀磨完了喝黄酒,那黄酒里面浸了鸡血,能让人发热发狂。一切准备停当,大师兄收拾行装出发,却不想身后却跟着一个段头。到了刑场,大师兄手持大刀,横眉怒目,端立在刑场一角,等待兵勇将死囚犯押过刑场来。
    接近午时,那死囚面容红润、精神良好,根本不想行将就木的人的模样。一边被羁押在囚车里,一面还对着周围看热闹的群众大喊:“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令他失望的是,不仅没有人叫好,反而群众们把地上的垃圾、狗屎拾起来往他囚车里扔。这死囚终于住了嘴,不敢再说话。
    到了刑场,重新押解完毕,两个兵勇把这厮从枷锁里放出,反绑了两手,脚镣未拆,脖子上挂了判牌,上书“贪吏某某”,并有朱批打了叉,这才把他的脑袋按在断头桩上,只等监斩官一声令下,令牌着地,那人头就要掉落。
    可是这厮是不会掉头的。眼见更漏要到行刑时间,一张大幕围了刑台,监斩官扔了令牌,报录者喊一声:“时辰已到,行刑!闲人暂避。”那帷幕上落下一抹殷红,便是行刑的标志了,至于里面是什么情形,就只有里面的人知道了……
    周围人群散了,段头也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眼见的大师兄喝了一口酒洗了大刀,却并不急于回家,却让三两个闲汉拿了刀送回“快刀门”,自己却径自往城南方向去了。
    段头悄悄地在后面跟着,想探个究竟。到了南门,大师兄左右看看,确信没有人了,这才放心地进了山。段头一路跟踪大师兄到了半山腰的黄泉寺,这黄泉寺早已经废弃,成了花子和乞丐以及难民们聚集的地方,这些人白日里就在城里乞讨,晚些时候关城门之前回到这里对付一夜,第二天继续进程乞食,很多却有去无回或者有回无去,死在城里或者庙里了。
    “大师兄到这里干什么呢?”段头百思不得其解,等到看见时,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大师兄和一群没有头的人在一起商讨着什么,时而吵架,时而握手,又或者勾肩搭背地悄声耳语……段头吓得早已经没有意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撒腿就跑,却发现大师兄狠狠地盯着他,让他动弹不得,甚至身后那些无头尸体,也都面对着他走过来。眼见着段头跑不了了,突然从天边飞来一把大刀,众人先是一惊,紧接着周天通红,那些无头人再也不敢呆在户外,纷纷躲进黄泉寺里去了,那大师兄却被那大刀紧紧追着。
    那大刀在大师兄的头顶一寸处,追着不离,无论他跑到哪里,那刀就跟到哪里。最终,大师兄跑不动了,终于被大刀剃了头发。尽管没有受伤,但是却也吓得屁滚尿流,大师兄光着头皮在地上滚着,不停地喊:“饶命啊。饶命啊!”
    那大刀迟疑一下,终于飞走。段头这才敢跑到大师兄跟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师兄面容惨白,话都说不明白,但是段头还是听出了些眉目。原来,这快刀门里有一把祖传的宝刀,名曰“义刀”,刺刀锋利无比,行刑往往一刀下去,登时分尸。可是又有一样不好:要是故意不杀死论罪当诛的囚犯,这刀便在半夜自鸣起来,并好像生了翅膀一样,飞到那该死之人的藏身之处,一刀将其斩首,但人却不死,成了无头人。
    “刚才那些人便是问我要银子的。我当时收了他们的银子,放了他们一马,结果却被义刀斩首,故而前来追讨。我又不敢不来,万一被他们上城里一闹,不仅我得砍头,整个行当都要有牵连,咱们快刀门都可能保不住了。”大师兄说,“我要知道现在这个结果我还做这事儿,我是孙子!现在辫子也没有了,让官家抓到,也得问斩。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段头大吃一惊,却也毫无办法。只好跟大师兄找来一个帽子,随便在周围山上找了几个死掉乞丐的尸体,纠下来一根辫子掩人耳目。
    那粘着腐烂血肉的辫子着实恶心,但是为了保命也顾不得了。直到混进了城门,随后回到“快刀门”。师傅已经在床上躺着很久了,眼见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知道大徒弟的事情之后,更是气得咳嗽颤抖,满面发青。师傅把大徒弟叫道跟前:“多余的我也不想说了,你好自为之,本来那义刀是传给你的,看来你和它已经结下了梁子,你拿着非但不是福,还有可能遭致灾祸。你把义刀拿来吧。”大徒弟跪着不敢动,老师傅明白,他已经是吃了亏了,就吩咐段头去拿。
    段头拿着刀,两个最得意的徒弟跪在师傅床前。师傅道:“现将本门至宝义刀传给六徒弟段头,继承我的衣钵,光大我快刀门。”师傅又道:“此刀乃判官刀,阎罗手下判官手笔所化!不忠不义者必斩之,大罪也!若徇情枉法,与囚同罪!窃钩者诛之,徇情枉法者,剃头枭首视情而定!你要谨记,不可忤逆!”段头磕头,向师傅起誓:“如若徇私枉法,当伏刀罪!”

    师傅终于闭眼,师徒几人将师傅葬了,继续经营“快刀门”。然而不久,朝廷诛杀一批革命党,一些革命党人找到段头:“清廷腐败,民不聊生,我等为了推翻满清,重整中华,不惜生命。但是希望先生能够高抬贵手,刀下留人,救下我一个非常重要的同志!”
    段头犹豫了,他是汉人,他也知道朝廷积弱而至民之倒悬,革命党人绝非大奸大恶之流,可是义刀并不知道这些!义刀只知道,这些人要推翻朝廷,当然不忠不义!“徇情枉法者,与囚同罪!”这几个字让段头实在压力太大!快刀门在他手里不足一月,就要出这种徇情枉法之事,给祖宗丢脸啊。而且他在师傅面前发下重誓,绝对不能徇情枉法。可是……
    段头在犹豫不决中挨到了行刑的前一天晚上,他来到师傅灵前,磕头谢罪:“师傅,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是为了家国天下,我也只能这样做了。我不知道什么忠义不忠义,我只知道,革命党是要重整河山,让中华不受列强欺负的。师傅!徒儿不孝。待到地下,我自当面向您请罪!”
    他磕完头,旁边一个人闪了出来,他定眼一看,不由地吓了一跳,一个月没见的大师兄怎么变成这般鬼模样?!他的头皮上连着那根捡来的辫子,整个头皮的肉已经腐烂,脸上满是毒疮,本来就丑陋的面孔,如今更加让人害怕,看来这义刀的惩罚还远没有结束。
    大师兄扶起师弟,道:“我已然是个将死之人,这次行刑让我去吧。所有的惩罚都降临到我的头上,我不怕。这个没有用处的身子能换取一个有用人的命也不错了!你无须跟我争辩,你的这个手艺根本不如我,就这么决定了。”段头说不出话来,想想曾经在师傅面前说他的坏话,段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他立即跪下,对着大师兄磕了三个响头。大师兄受了,把师弟扶起来,道:“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快刀门,你以后一定要把快刀门撑下去!”说完,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不一会儿,大师兄房间的灯也熄灭了,传来他隐隐约约的痛苦的呻吟声。

    行刑人的总算问题解决了,可是诛杀革命党,清廷异常严格,即使在政令不申的清朝后期,监斩官必须经过严格地挑选,首先必须是旗人,其次爵位在郡王(不含)以上。这对于行刑者来说根本就是不可能作弊的,但是,革命党那些人也没有说明刑场上有什么布置,这样一来,作弊岂不是白费?
    好在那人今晚还要来商议此事,自然很快就知道谜底。正想间,那人便匆匆来了。段头不顾寒暄,上去就问:“监斩严格,这该如何?”那人道:“尽管放心,这监斩官同情革命,我方已经与他做过接触,自是没有问题。”段头仍然不放心:“可是万无一失?”那人面容似乎露出难色,道:“不能保证十分,倒有六分。”
    段头心中一怔,道:“仅六成把握,就要我等以命相搏?”那人道:“这也是为革命做贡献,即使事情败露了,您也是革命烈士啊。也是为革命做过重要贡献的人啊。一旦革命成功,人民不会忘记你的。”段头并不想做什么烈士,也不想被人记住,他只想广大“快刀门”,但是,这样一个任务也很难完成了。如果那监斩官临时变卦,大师兄岂不是白白牺牲掉了么?
    段头将大师兄行刑的想法告诉来人,来人道:“还是您来吧。比较信得过您!”段头鄙夷地望着来人,心想:“这是去送死,还由得你挑来捡去的?”便说:“论杀人砍头,我最合适,若论收缩自如,持刀舞弊,除了我大师兄,这大清国怕还找不到第二个。”那革命党人听说,这才放心,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紧紧攥着,迟疑地递给段头,道:“一点小意思,请一定笑纳。”段头看都不看那银票一眼,道:“银子收着吧。等办完事再说。如果出现状况,还请厚葬我师兄。”那人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就赶紧收了银票,离开了。
    翌日刑场。
    那十几人各自被按在断头桩上。那个要舞弊的囚犯旁边,正好站着非常丑陋恐怖的大师兄。那大师兄手持义刀,喝下一碗断头酒,把拿刀口喷了,只听那监斩官一声令下,周围围起大幕。时辰已到,里面纷纷溅出鲜血来,染红了幕布。
    等那幕布拿开,那个革命党人人已经穿上了兵勇的衣服,站立在一旁了。只有大师兄,一手拿着义刀,另一只手拿着自己丑陋的人头,对着段头嘿嘿一笑,终于倒下了。
    大师兄的葬礼很惨淡,快刀门的名声已经没落。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的革命党人再也不见露面了。直到一天夜里,那义刀径自出去,第二天一早,在快刀门的大门前看到了那个革命党人的人头。
    一九零六年废除斩首刑法之后,快刀门彻底关门大吉了,最后只剩下段头。而那把义刀再也没有出现。段头不敢违背誓言,所以在民国时期也不敢剪掉辫子,直到现在。
    五叔说:“段头师傅临死前,有一道红光出现,段头师傅说那是义刀来索命了。让我出去,不一会儿,我进去的时候,段头师傅的头已经不见了。”(义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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