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黑松林。对于树林而言,你即使是白天走在里面,踏着太阳好不容易投射下来的光斑,也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而现在,时间是凌晨一点二十九分。树影在月光下并不婆娑,随着微风抚摩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一棵棵松树像洪荒巨兽般扭动着身躯,似乎要择人而噬。可是在这样一片树林里,居然传出一阵阵带有吉他伴奏的歌声。
这个唱歌的人就是我。对于我这样一个歌厅歌手而言,首要的技能就是把自己的生物钟调的跟普通人正好相反,以适应昼伏夜出的生活。所以当今天晚上歌厅休业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谁不着觉,于是给同在一个乐队的天军打电话,恰好他也正在床上翻来覆去,我们便相约来这片黑松林踏青。这里是城市的边缘,我们骑了四十分钟摩托车才到,天军说在这样的地方唱歌不会有人打扰,事实正好相反,其实是我们在这里不会打扰别人。
天军弹起他心爱的土吉他,我便唱起了朴树的《白桦林》,正当我唱到高潮,陶醉于这首凄美的情歌的时候,天军的吉他却不和时宜的嘎然而止。我生气的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右手并不在琴弦上,而是直指着正前方。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惨白的月光下,三条黑影从树林深处飘了出来。我有些近视,必须把眼睛眯成细缝才能看清楚,那是一男一女领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男人长相十分粗犷,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满脸络腮胡,女人又黑又瘦,根本没有什么身材可言,倒是那个男孩子胖乎乎的十分可爱。他们的目的地似乎是树林尽头那所看林人的小木屋。
“他们不过是看林人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说。
“可是,”天军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三个人,眼球随着他们的移动而转动着“你不觉得他们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吗?还有他们的表情。”
我再次把目光聚焦在那三个人身上,他们已经离小木屋很近了,正如天军所说的,他们走路的时候,上身竟然不随着步伐晃动,像是在地面上滑行。而且他们的表情,他们根本没有表情,每个人都板着一张脸,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们没有看见咱们,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天军说。
“你一个大男人胆子怎么这么小?”我冷笑一声“看林人有什么可怕的,有我可怕吗?”我说着把一头代表艺术气质的披肩长发全撩到前面,像《午夜凶铃》中的贞子一样。天军没说话,我通过他那双小的不能再小的眼睛看到了他内心的恐惧,突然一个想法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对呀,他们刚才不是吓着你了吗?那我们就去吓他们一下,给你报仇。”我说完回头看了一眼小木屋,那三个人已经进去了,可是屋里还是黑着灯。
“我看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天军说。
“快走吧,吓唬人是一件多有意思的事啊”我不由分说的拉起天军就走。
到了小木屋门前,天军又有些退却的意思,为了断他的退路,我一把拉开了小木屋的门。古老的木门发出一声怪叫,门内漆黑一片。“你看,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小声说着,又把头发撩到了前面,用嘴学着电视里鬼魂出现时专用的配音效果当先一步跨了进去。天军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来。
我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竹子扎的双人床,一张木桌,三把椅子和一个破旧不堪的衣橱。床上的被褥收拾的很整洁,桌椅也抹的很干净,衣橱虽破,却一尘不染,而且整个房间还弥漫着浓重的香气。房间里唯一看上去有些脏的东西是放在床下的一只生锈的大铁箱,里面大概装了一些废旧衣物或器具,箱盖上蒙了一层灰尘。这些就是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可是,屋里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
我伸手摸到墙上的灯绳用力一拉,屋顶上一盏昏黄的灯泡亮了起来。
“人呢?我刚才明明看见他们进来的。”天军在我身后大惊小怪的说。
“他们一定是从窗子出去的。”我说着一个箭步冲到房间里唯一的窗前,窗户没上插销,我一把推开它,把头探出去。这次连我也有点吃惊了,因为这扇窗子是临着悬崖的,悬崖下面是滚滚的河水,水流很急,可以说是巨浪滔天,没有人会傻到从这里出去。“咦?见鬼了。他们还能飞了不成?”我扭头看来到我身旁的天军,发现他浑身颤抖,脸色煞白,一双眼睛饱含惊恐的望着门的方向。
我是背对着门的,看到天军这种反应我猛的一回头,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鸡皮鹤发的白毛老妪,满脸纵横着刀刻一般的皱纹,像是把一张老树皮盖在了脸上。当然,一个老太太没有什么可怕的,问题是,她手里握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剔骨尖刀。
老太太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忽然歉意的笑了一下,她嘴里的牙齿已经所剩无几,使得整张嘴看起来像一个诡异的洞穴。“小伙子,我吓着你们了吧?”她的声音沙哑的像某种粗糙的东西互相摩擦,说着举起了手中的刀“我刚才在树林那边做饭,唉,人老了,晚上不吃顿消夜就睡不着觉。”
“你,你是什么人?”我壮着胆子问。
“我?我就是这所小屋的主人,这林子的看林人啊。”
“你是看林人?那刚才那三个……”我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天军忽然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老奶奶,我们只是好奇进来看看,我们现在就走。”天军诚惶诚恐的说。
老太太愣了一下,接着脸上现出理解的表情“你们是看见一对夫妇领着一个孩子吧?”她的眼睛望向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他们还是阴魂不散啊。”
听到这句话,天军的身体强烈的抖动了一下,我一把推开他“老奶奶,你说什么阴魂不散啊?”
老太太步履蹒跚的走到桌子前拉出了三把椅子“来,坐。反正也没有人来陪我这个孤老婆子,唉,我的儿女不孝啊。”她似乎有些伤感,但旋即又绽出了笑容“我就跟你们讲讲这个故事吧”
天军被我强拉着坐了下来,老太太开了口“你们知道那个叫王勇的通缉杀人犯吗?”
“哦,我想起来了。”我说“听别人说起过,是不是外省的那个杀了一对夫妇和他们十岁的孩子的那个杀人恶魔?”
“是的,就是他。可是你恐怕不知道,他现在就在本市。”
我茫然的摇了摇头,我的确不知道,因为我白天都在家里睡觉,同外界根本没有什么联系。
“他逃到了这里,”老太太接着说“但是他不敢到市里去,因为到处都在通缉他,所以他就选中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他在树林里躲了三天,又饥又渴,实在熬不下去了,就趁看林人不在,想来这间屋里找点吃的,却恰巧被提前回来的看林人撞个正着。当时的看林人,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他叫金福。”
“于是看林人就跟他打了起来,结果被他给杀了。”我猜道。
“不,金福是个心眼很好的人,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通缉犯,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叫花子,于是给他食物和水,并留他晚上在这里过夜。可是王勇知道自己迟早会暴露的,而且他也并不相信有人真的会对他这么好,认定金福是想拖到早上去报警,所以他趁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用刀一个一个割断了他们的喉咙,连那个五岁的孩子都没放过。然后逃跑了。”老太太叹了口气“从此之后,就经常有人看到那对夫妇的鬼魂在这屋子周围游荡。”
“鬼魂?这世界上真有鬼魂?”我问。
“咳,谁知道呢?有些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那,老奶奶?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吗?”我又问。
老太太笑了“我这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就因为我不怕,上级领导才让我接替这个看林人的职务呢。”
“哦。”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时,一直没插话的天军说话了“老奶奶,谢谢您的故事,这么晚了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这就走了,再见。”说完把我从椅子上拉了起来。老太太笑着冲我们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回去的路上,天军神色一直很凝重,我想他可能是受了惊吓,就没有过多的询问。
次日早上,我正在家里蒙头大睡,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极不情愿的去开了门,来的是天军。他一进门就把一团东西塞进我手里,我低头一看,是当天的报纸,头版头条用醒目的黑体字印着《连环杀人在逃犯王勇昨日被我公安干警当场击毙》,下面的正文部分登有三张照片,第一张是那个看林子的老太太,第二张是被杀害的金福一家三口,而第三张,赫然竟是天军,眯着两只小眼睛笑的好开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茫然了。
“你想不到吧?打死你也想不到。”天军一脸胜利者的姿态“通缉了这么久的杀人在逃犯被本人逮住了。”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你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凭着一把剔骨尖刀连杀六个人的王勇是一个七十八岁高龄的老太太。”他的手指了一下看林老太太的照片“她杀死的前三个人是她的儿子、儿媳和她的亲孙子,原因只是她认为他们不孝顺。”
“啊?”我的睡意一下子全没了“她就是王勇?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要不怎么说你傻大胆呢?”他傲慢的笑了笑“你注意她那把刀了吗?谁做饭会用一把这么锋利的剔骨刀呢?她又不是杀猪的。当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在你傻乎乎的津津有味的听她编造的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床下那口箱子,铁皮箱子的接缝并不严实,我看到里面有淡淡的血水渗出。而且房间里这么香,显然是为了掩盖某种气味,那就是尸体腐烂的气味。于是我产生了怀疑,特地去找来王勇的照片看,从而证实了我的怀疑,所以我就报了警。现在我是英雄了。”
“可是”我指着报纸“这看林人夫妇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忽然不那么兴奋了“也许真的是他们的鬼魂引导我们进去的,有些事谁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