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二叔修路

    金二叔发了财,在村里被称为“金百万”。金百万赚的钱何止百万,就是这么个称呼,等同于以前的“老财”。要不然金二叔咋就想起给村里修路了呢?修起路来那土石都跟流水似的,乌泱泱的工人,哪里不是钱?村里人啧啧有声,真是个财主哩!
    其实金二叔是吃过大苦的人,七八岁上爷爷奶奶病死了,没钱治病,临终时瘦的皮包骨头,叹着气走的,爷爷的眼睛都没闭上,是担心他儿孙怎么过这贫苦的一生。
    金二叔的爹是出了名的闷葫芦,身子骨又弱,家里全靠他娘的一副犟脾气撑着,没少和村里人吵架。后来金二叔长大了些,进了城里打工。他见了城里摩天大楼,车水马龙,才知道自己那个大山里的家乡是多么闭塞,金二叔暗自咬牙,一定要在这里扎下根,接出爹娘来享享福,不为别的,就为将来看病能方便,他总忘不了爷爷奶奶病的时候,抖着布满青筋的手,打开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圆圆的白药片,舍不得多吃,掰开两半,留着半片下次吃。那不是什么仙丹妙药,在城里只是几毛钱一大包的止疼片,可在他村子里,那就是好东西,捂得发了黄也是好东西。究其根本,除了穷,更大的原因就是因为闭塞。
    再后来年轻的金二叔吃了苦下了力气,在一家灯泡厂扎下了根,没几年灯泡厂的效益不好了,金二叔自告奋勇去跑门路,引进了一条做芯片的生产线,没想到后来竟成了厂里的盈利主力,金二叔得了重用,也娶了老板的闺女当媳妇,自己成立了工厂,与岳父的厂子相辅相成,竟越做越大,发了家。
    金二叔的爹娘真跟儿子进城享了福,村里人对待金老爹和金老太的态度也大不相同了,夸奖和羡慕的话像那自来水的水龙头,说上多久都不停。村里人得了金家这门城里的“远亲”,心里也有了依仗,来来往往的吃喝住,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可再后来金老爹和金老太年纪大了,想念起小村子的安静的生活来,搬回了村里居住。村里人再去城里,少不得金二叔的媳妇招呼着,没几年金二嫂烦了,借着陪儿子读书去了外省,金二叔就雇了个司机招呼这些乡里乡亲的人。
    如今金二叔已经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回去看爹娘山路难行,他就和他爹商量着,要不给村里修条路吧,人人进出都方便,有路就有出路,人人都能致富,也不枉他们金家世代住在这片土地,钱不花就只是一堆数字,修路也是给儿孙积德的好事。
    金二叔要修路的消息一出,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平时安静的小山村忽然间热闹起来,人们走路都急匆匆的,连七八十岁的老人都有了精气神儿。金家的门槛进进出出快要被踩平了,路从哪里开,从哪里过,用了谁家的地,冲了谁家的门,一时间闹嚷嚷的没了主意,金二叔生意场上也没遇到过这么纷杂的事情,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月下来,这事儿还没个定论,金二叔的爹娘不知是不是受不了吵闹,整日喊着头疼,大半时间都是躺着,远在外省的金二嫂也打过电话来,说娘俩个接连生病,你这个当爹的还不赶紧过来看看!
    金二叔满腹心事,趁着夜里安静,沿着小村慢慢的走。没多久周围起了雾,雾气里凝出了水滴,打湿了金二叔的衣裳,冷飕飕的难受。金二叔迷迷糊糊的想着该回家了,回去晚了爷爷奶奶要担心,他娘要骂的。
    正想着,眼前一座青砖瓦房,门口相互扶着的,可不正是他爷爷奶奶吗?金二叔心里高兴,跑了起来,身子轻飘飘的,他低头看自己,穿着花棉衣,小手小脚的,才几岁的模样。
    到了门口,他扑进金爷爷的怀里撒娇,金奶奶在一旁看着,摸摸他的头发,笑起来,一咧嘴,两道血河流下来,落地有声。
    金二叔顺着血流的方向往下看,奶奶胸口上好大的一个洞,露出半尺长的钉子尖!金二叔从爷爷怀里跳下来,想着得去给奶奶找药吃,被爷爷拉住了手,他抬头往上看,爷爷也是胸前半尺钉尖,对他摇了摇头,说:孙儿,没用的。爷爷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爷孙俩牵着手,往前一步,就到了一扇门前,金二叔学着爷爷的样子,把头往前伸,穿过了门板,见到了屋子里的情形:是村长家的里屋。村长媳妇盘腿坐着,村长坐在小桌前喝酒,一口酒下去,村长吧嗒着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那老金不识时务,如今被闹得头大,这村里一亩三分地,我就是皇帝老子,他要不把我孝敬足了,我不出面,这路就让他修不成,嘿!
    金二叔被爷爷拉着,探进了另一扇门,里面是村里王叔王婶家,老两口和光棍儿子凑在一起,王婶狠狠拍了一下大腿,骂道:那金老二算个屁,发了财不说分给村里人,搞啥修路?还不是想挣个好名声?咱家儿子四十多了娶不上媳妇盖不上房,咋不见他来帮忙?咱家要路没用,就要房!想从我门前过,就得给咱家盖上大瓦房,听说那修路要用多少石头沙子哩,也不差咱家这点,不给盖我骂他祖宗十八代,呸!

    金二叔听得怒火冲头,他抬头看看爷爷,金爷爷露出一苦笑,拉着他又进了一扇门……
    金二叔不知进了多少扇门,都是村里的人家,平日见惯了他们笑脸相迎的模样,冷不防见了背人时的咒骂,金二叔竟不知村里人如此恨他,就连“慈祥”的张奶奶,也坐在炕头狠狠地嘟囔,说白和金家一场邻居,那年她家角瓜长过了墙,被金老太摘了,她都没计较,她老头子瘫痪去城里看病,那金小子的媳妇才伺候了几天就撇下不管,婆婆不是好东西,这儿媳妇更不像个样!如今要修路,谁稀罕那条破路,没他人还不走路了?真想当好人,咋不把修路的钱给大家伙分分?真没良心哎!
    金二叔听得心寒,爷爷攥紧了他的手,这次一伸头,门里是他大爷爷家。大爷爷是爷爷的亲哥哥,下面有儿有女,因此虽然金二叔是爹娘的独子,可排行是同辈男丁的第二个,才被叫做金老二。当初爷爷奶奶重病,这个大爷爷家推说没余钱,一点也不肯管,因此到了金二叔这一辈的堂兄堂弟,关系倒比旁人家还要生疏许多。后来金二叔发了财,才渐渐有了来往,三五次的说要借钱,金二叔都给了,从来也没还过。
    这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也要骂他金老二不成?
    屋里是大爷爷抽着烟袋,堂哥金老大靠在墙角不出声,屋里烟雾缭绕,沉默了许久,金老大咳嗽了一声,脖子往前伸,小声说了起来:爷啊,你说的那方法管不管用啊?这都快一个月了,他家也没见少了谁呀?
    金大爷爷一磕烟袋:你小子就是沉不住气!那算命的早就说了,咱金家祖宗有德,子孙必要发家,只是不成想落到了老二家里。我老头子眼见到了寿命,要不是为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也不至于下这狠手,让你往我亲弟弟坟上钉长钉!这绝户钉钉进去,不出三个月,老二家里就要人丁死绝,到那时不但他家的钱是咱家的,就连这发财的气运也要落到你头上哩!村里人心各异,再两个月也开不了工,这修路的钱花不出去,你就安生等着吧!
    金二叔这才知道,爷爷奶奶胸前的大长钉竟是大爷爷家钉下的,不但要死人的运,还要活人的命!他气得浑身发颤,就要冲进去,可爷爷死死拉住他,对他摇了摇头,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来……
    那天金二叔从村外坟地里醒过来,对着爷爷奶奶的合坟沉默了许久。回了村就召集了村里人说要一起看地,一行人走到了村外祖坟地时,金二叔忽然对着金爷爷的坟头跪了下去,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站起身用手扒住坟头,猛地用力,竟从土里拔出一尺来长的大铁钉,足足五根,铁钉头上冒着黑气,吓得村民都往后缩。
    金二叔冷冷的看向一众“乡亲”:我金老二无德无能,不能让祖宗安生,竟还妄想修路博取名声,是我大错。这里我金老二给众乡亲父老赔不是,从今后我金老二全家搬离此村,永世不归,再不做各位的眼中钉肉中刺!
    金二叔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就来了搬家的人,不但金老爹老两口搬了家,金爷爷和金奶奶的坟地也搬了家!村里人看着车子开走后留下的烟尘,面面相觑,路不修了?这金老二闹嚷嚷这些天,说跑就跑了?真是一家子丧良心的,该天打雷劈!
    村里人骂的更狠了,可惜金二叔听不到,纵使听到,他也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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