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手术台还没坐稳,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叫我,心里一惊还以为是方才的病人出了问题呢,急忙出门一看,原来是老家的表舅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呦,您怎么来了?家里有人不舒服吗?!”我把他俩迎进门,又翻箱倒柜找了些茶叶泡了两杯水。
“你别忙乎了——本来就怕打扰你,所以没提前打招呼的!可是咱们这农村人办事就不容易,字也不识得几个,老是差这少那的……你瞧瞧,这会儿又得拐回来麻烦你了!”表舅是个老实人,这番客套话下来,我还没回应,他倒自个儿憋的脸通红。
“没事没事,您太见外了——我姥姥早就交代过,家里的亲戚要是来医院,全得我负责!呵呵……您要是有事不来找我,才是给我找麻烦呢……”我一边寒暄着一边偷眼望着那个老人,有些眼熟,应该也是村里的人,可是没打过什么交道,实在没印象了,“这位老人家是?我好久没回去了,好些长辈都不认识——”
“哎呦,要是搁大街上遇见我也认不得你了!瞧瞧,这才几年啊,你们这些娃娃出落的可真快——想当初啊,你妈回门的时候我还嘀咕呢,这小丫头命真好能嫁到城里,要是再添个大胖小子,可就算是一辈子稳稳当当喽!还真叫我算准了,哈哈……”老人一听我话落到他身上,立刻滔滔不绝起来,完全不顾及一旁表舅越来越尴尬的脸,从我姥爷趁着战乱回村一路侃到我妈出世,连气儿都没喘,表舅几次想插嘴打断,却完全没有机会= =|
好不容易趁着他端起杯子喝水的空当,我赶紧见缝插针的问道:“那这回来医院是给老人家看身体的吗?”
他茶叶沫子噙在嘴里正要开口,表舅终于快了一步:“是啊是啊,他是我们村的五保户,最近村里有人在这边包了工程,我来看看进度,顺道带他瞧瞧病,本想查完了就走的,没料到临时出了些差错,幸好今儿你上班,不然我们还真摸不着头绪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仔细一扫听才明白,原来是老实人遇上“踢皮球”的了——这位侃侃而谈的五保户一直患有糖尿病,村里按政策帮他入了新农合,这么一来看病的费用基本上就解决了,只是最近老人似乎病情加重,逐渐有些失明的迹象了,家里的医院没有什么好对策,村里干部一商量,便决定由表舅带他来我们这边试试看。看病的过程挺顺利的,听完医嘱拿完药,待到要报销的时候,表舅才发现自己走错了程序。按照规定,像这种病人申请直报的话需要医生签名的专用处方,可是表舅第一次张罗这事,看病的时候压根就没和医生提起过需要处方,等报销碰壁再回头找医生时,当时的问诊大夫已经下班,其他的医生都推脱不了解病情不可以代签处方,而那位医生正赶着轮休,下次上班要2天后了= =|这下可把表舅愁坏了,若是在这找个地方住下来等着医生回来签处方,浪费食宿费不说,万一老人身体出了意外自己一个人也担不起责任;如果不报销了直接回家,那这将近千元的药费该谁出呢?!思来想去的,他突然记起了还有我这么个亲戚在,便决定来找我看看能不能托个人情……
听他磕磕巴巴的讲完后,说实在的我是有些惭愧的,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那帮医生嫌麻烦在故意推诿,可是又不方便直接对表舅道出实情,我向他要过药单一看,都是诺和灵、拜糖平之类的基本用药,看来医生是断定老人家的眼疾是糖尿病并发症了,除了控制血糖也确实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正想拿着药单去找个熟识的门诊大夫签字了事,师兄一推门进来了:“搞那么麻烦干嘛?咱自个儿写就是了!医保那边只看有没有处方权,谁在乎你哪儿的啊!”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圆珠笔刷刷刷的游龙走风起来,看的我一脸黑线:
“这样不好吧,万一人家有意见——哎?你什么时候来的啊?还学会听墙角了,能耐见长啊……”
他理都没理我,三下五除二的写完处方,特豪气的往表舅手里一塞,说道:“去办吧——您以后来医院可不能这么实在,千万别说您什么都不懂,就算真是啥也不懂你也得拉出什么都懂的架势来,这样就没人敢蒙您了!还有啊,您……”
“表舅,您先去办报销吧,让老人家来回跑不方便,等您弄好了再来这接他吧!”趁着师兄说出更不和谐的论调之前,我急忙将已经听傻了的表舅推出门外。
“这位小同志说的真对!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呀……”这回五保户老人算是遇上知音了,拉着师兄一顿猛唠,直到师兄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半分钟才作罢= =|
师兄出去接电话,屋里就剩我和老人了,枯坐着有些尴尬,我便没话找话的和他闲聊起来,可又担心他话匣子一打开难以收尾,便从他的病情开始问起了,这样的单一的话题控制起来比较容易^_^
可是没想到一提起他的身体状况,老人突然激动起来:“你们是医生,你们都是看病的,你们瞧不见心!我这身子我自个儿心里明白,肯定是好不了了——我早跟他们说过,不用带我到处看了,没用的,我这不是病……哎,你们肯定是不相信的!早前还有大贵能听我说说,自从他走了以后我也就没指望了!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啊,我这样的活着也是负担……”
听他提起“大贵”这个名字,我心里一酸,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您说的是贵叔?在小煤窑出事的那个?!”
“哎,对!就是他,我……”老人突然吞吐起来,叹了口气没有接着说下去。
其实不用他讲,关于他和贵叔的故事我早已了熟于心——小的时候回乡上坟总会赶在清明之前,那段时间雨水多,农村的小路一遇水便泥泞不堪,每当这个时候贵叔就会乐呵呵的一把扛起我,大步流星的把我送到墓碑前面那棵大树底下。他并不是我们本家,可是天生热心肠,无论谁家的红白喜事总少不了他去帮忙。以前听妈妈说过,贵叔一直就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多大的仇落到身上都不计较,甚至村里有人因为这个还暗暗骂他是个傻子!贵叔的母亲死于难产,在他十几岁的时候,父亲下地干活时农药中毒,因为同行邻居的疏忽,没有得到及时抢救去世了。这个邻居在村里一直是个问题人物,整天游手好闲不说,还经常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间接害死了贵叔父亲后,也不知道是良心不安还是害怕被追究责任,竟然一声不响的逃跑了。直到几十年后人老体衰,才拖着一身病痛回到了家乡,起初他还担心贵叔会记仇,不敢回到自己原先的房子去住,没想到贵叔竟然主动找到了他,不仅替他申请了五保供养证,还亲自帮他修缮了老屋!
“那件事最多只是个意外,要不是因为那个,他肯定也是有家有口的了,哪会沦落到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地步?!”这是我辗转听来的贵叔原话,当初挺愤愤不平的,可是如今看着这个老人真的坐在跟前,又有些恨不起来了,瞬间有些理解贵叔——老无所依,真的可以激起人心最底层的怜悯。
“大贵走了以后我这眼睛就渐渐看不见了——其实也不是看不见,我说不好!不对,就算我说出来你们也不信……”老人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您什么意思?!”我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今年回乡一定要去看看贵叔,一边敷衍着问道。
“开始啊,大贵在那……”老人右手往前一伸,虚虚的指了下约莫三米开外的位置,“接着,他就在这了,”他又指了指自己正前方,“后来,有天夜里我突然醒了,一睁眼,看见大贵就贴着我的脸趴在我身上!”他猛然转向我,表情呆滞却目光炯炯,“打那以后,我无论见着谁,看见的都是大贵的脸……”
他忽然这么神神叨叨的说了一段不着调的话,我听得云山雾罩,却忍不住有些发寒,心想着这老头不会是神智出了什么问题吧?!
正想仔细询问下,却听见身后咔嚓一下快门的声音,回头一看,师兄正捏着手机讪讪的笑着:“不好意思,新机子,功能没掌握呢,按错键了……”
老人被这么一打断,却是再也不愿意说下去了。
没过多久,表舅气喘吁吁的回来,兴高采烈的告诉我报销妥当了,并且已经联系上村里一个包工头的车子,人家正准备回家正好可以把他们稍带回去!
送走了他们,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老人话里有话,思索再三,拨通了姥姥的电话,可是她老人家听我说起这事似乎很不耐烦,直嚷嚷着让我少管闲事,在我坚持不懈的追问下,她才很不情愿的说道:“别人的事我哪能说清?而且,人家也没找咱们,本就不是咱们该过问的事!你们年轻人以后要注意些,不要以为一心一意帮着人就是好事,你愿意给没有错,也要看对象的,有些人还真就担不起那份福气!到头来好心办坏事,困住了人家也拴住了自己……”说完她便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我琢磨了半天还是没明白,什么叫做“困住了人家也拴住了自己”?!
正愣神呢,师兄又拎着他新买的山寨机晃晃悠悠的转到了我面前了:“你瞧瞧,这机子真不错!哥们儿可算是正式进入3G时代了……”
我拗不过他,只得接过来随手摆弄了一下,也不知道按到了哪个快捷键,竟然误打误撞的翻开了相册,第一张照片便是模模糊糊的三双人腿,正想嘲笑他的摄影技术呢,却看他突然沉下了脸。
“怎么了?发现被人蒙了吧?!你这像素也忒水了……”我说。
“刚才那老头什么来头啊?”他一脸严肃,神情里还带着惊慌。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捧起手机仔细看了起来——这张照片正是刚才师兄不小心误拍的,由于拿得低镜头只照到了我和老人家的腿,只是,屋里明明就只有我们两个啊?!一想到老人和我中间竟还夹了那么一个“人”,我顿时头皮发麻汗毛倒立。
“你看——”师兄指了指照片里的地面,我这才发现那第三双腿竟是脚不着地的,鞋尖轻轻的点在老人家脚面,虽然照片没有上半身,可就此看来,这个腿的主人应该是面对面紧紧贴在老人家身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耳边不由自主的又回响了老人的话:“打那以后,我无论见着谁,看见都是大贵的脸……”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