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是一名实习医生时,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曾经想过,作为一个医生,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不管你信不信,这是因为一件事情的发生,它使我对当时和将来都要从事的职业感到怀疑,甚至恐惧。虽然我至今也不明白,但我会尽量说清楚。
那时,我临近毕业,学校安排我们实习。我被分配到一家医院。这家医院因为一起医疗事故而远近闻名——去年圣诞节,一个少女被烧死在高压氧舱里。我的教授告诉我,这家医院发生医疗事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连一个简单的切除阑尾手术也差点儿闹出人命来。我真不知道能从这家医院里学到点儿什么。
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这家医院,但我和指导老师汉斯的关系还不错。他是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他告诉我,等我实习一结束,他就要离开这家医院。
这个城里的人很挑剔,也很古怪。自从那起医疗事故发生后,就很少有人来这家医院看病了。医院成了自己的掘墓人。院长为了赔偿这起事故而弄得焦头烂额,不过,这和我好像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还让我觉得挺悠闲。平时也就是帮汉斯整理整理病历卡,到使我长了不少见识。
一天,确切的说应该是这一年的圣诞节。我父母去伦敦看姑妈,家里没了人,正好又赶上汉斯值夜班。
“我想,晚上我可以留下来,大家一起说说话,作个伴儿。”我这样对汉斯说,他也就同意了。
十一点的钟声很快就敲响了。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是饥肠辘辘。
“我去买些夜宵。”我对汉斯说,一边披上外套,心想:“对面那家小酒馆应该还没有关门。”
外面刚下过雪,积雪很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寒风夹着雪沫儿直往我领口里灌。我紧了紧外套,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向酒馆走去。
虽然是圣诞节,可是街上行人很少,几乎看不到人影。人们早已厌倦了这千篇一律的圣诞。
我推开酒馆厚重的大门,里面零星的坐着几个客人。
“嗨,杰克!值夜班吗?祝你圣诞快乐,呵呵!”酒馆老板约翰怪声怪调的笑着,顺手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我举起杯子,“也祝你圣诞快乐,老朋友!”
我轻轻的呷着咖啡。约翰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指着我,眼向上翻,看着我说:“朋友,你看,现在你有热咖啡喝,又有人陪你聊天;可是有些人却在挨饿受冻,等待着他们的只有痛苦和死亡。”
我点头表示同意。但在这样一个尚算美好的夜晚我真不想谈论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而且我也有点儿受不了他那夸张的令人不舒服的动作,所以尽量把话题扯开了。
当我们结束嘴边的谈话时,我才发现快十二点了——天!我竟然忘了汉斯。我赶忙起身,要了两个汉堡、两份奶昔,然后走出酒馆。
外面没有人,应该说什么也没有。我把奶昔和汉堡揣在衣服里,以保持它们的温度,低着头,快步向医院里赶。
离医院老远,我就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医院门口。走近些才知道,那是一位身穿白色长袍的少女。那白袍简直和雪地融为一体。我感到很奇怪:我穿了近一大衣柜的衣服,还冻得上下牙打架;她只穿了这么一件薄薄的长袍,那倒不冷吗?
再走近些,才看清她的容貌:金黄色的长发下,是一张美得无可挑剔的脸庞。她的眼睛是那种清澈见底的蓝色,直挺的鼻子。她的脸很白。
“啊…小姐,对…对不起,今天是…是圣诞节,你不回家吗?啊,我…我可以帮你什么忙吗?”我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周围寒风呼啸,而我的背上热得像要烧起来。
那个少女仿佛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依然静静的站在那儿,看着医院里面,那件白色长袍随风飘动。
我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小姐,我是这家医院的值班医生,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你是在等人吧?那你为什么不进去等呢?外面这么冷。”这时她才回过头来,我看见她的嘴角左边有一颗痣,大小正配她的脸型。
“我在等一个人,布兰达·福特。”她轻轻的、淡淡的说,然后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医院里面。
突然,我感到被一种力量推着向医院里走,心中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令我毛骨悚然。我耸了耸肩,然后向医院里跑去。
当我回到值班室时,汉斯几乎是疯了。
“嘿,杰克,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被酒馆里的姑娘给迷住了?要知道,我可在这里干等了你一个小时。”他还说,我要是再不会来,他就要打电话报警了。
我赶忙道歉,汉斯也不怎么计较。我们坐下来,一边享用汉堡和奶昔,一边聊。我听着汉斯讲这家医院医疗事故出人命的事,很快就把那个女孩儿给忘了。
后来,虽然我会不时想起那个女孩,也只是赞叹她的美丽,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不出所料,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这家医院,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科医生。而汉斯也没有象他说的那样离开这家医院。当我们在医院走廊相遇时,他只是向我耸了耸肩,表示欢迎,可能也表示无奈——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杰克,老朋友,你最终还是回来了!”他对我说。
“是的,很不幸。可是你也没有离开呀。”我说。
“离开?我能上哪儿呢?”他苦笑道。
我们握了手,至此成为同事。
这一年的圣诞节,我上中班。晚上十点多,我下班了。汉斯还有一些工作,要等做完才走。
我出了医院,直接去了约翰的酒馆——事实上,我已从父母的家里搬了出来,独自住在郊区的公寓里。
我和约翰聊到很晚,当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我才想到要离开。
“嘿,杰克,再坐一会儿吧。我知道你现在搬了出来。想想吧,有谁会在公寓里陪你聊上几个钟头,再请你喝上一杯呢?”说着,约翰又拿出一瓶香槟。
我把手插进口袋,“谢谢,我也的确想再来一杯。不过,你瞧,我把车钥匙落在办公室里了,我要是再不去拿,恐怕汉斯就要下班了。你要知道我住在郊区,我总不能走着回家吧!”
约翰笑着说:“年轻人,太丢三落四了。这瓶酒我先给你留着,以后有空再来喝吧。”
街上有几盏路灯坏掉了,这是我不时的跌上几跤。我远远的看见医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没错,是她,就是那个女孩!
这次我实在不忍心了,走过去问她:“嗨,小姐,你还认识我吗?我们见过面的,就在去年圣诞节。”她仍旁若无人的注视着医院里面。
“小姐,你要回家吗?我可以开车送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使自己的话尽量听起来不会伤害她,让她知道我没有歹意。“你在等谁?我是医生,可以帮你把他叫出来吗?”
她这时才转过头来,用那双美丽而又深不可测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又看到了她嘴角的那颗痣。
她冷冷的、淡淡的说:“我在等一个人,布兰达·福特,她进去好久了,现在还没有出来。”说完,又继续看着医院里面。
我看了看医院大楼,只有一间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想我要是再不快点儿,汉斯恐怕就要走了。我想那女孩说了声“抱歉”,让她等一会儿,然后就跑进了医院大楼。
是的,是跑进去的。虽然我不愿承认,却不能否认,那种感觉又出现了。
看到我走进办公室,汉斯惊奇的问我:“你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又……”
“啊,我的车钥匙忘了拿。”我说。
汉斯去给我拿车钥匙,然后扔给我。我走到汉斯桌边,他桌上的一份住院记录立刻吸引了我。
“这些记录太乱了,我要等整理完再走。”汉斯说。
“嘿,你认识这个女孩吗?我刚刚见过她,就在医院门口。”我抓起那份记录,问汉斯。
汉斯忙抢过去,看了看,然后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你这是怎么了?我又没有骗你。她说她在等一个人,叫什么…什么,啊,对了,布兰达、布兰达·福特。”我有点儿歇斯底里,为自己、也为那女孩辩解。我相信,我绝不会认错,记录上的照片和那女孩一模一样,更何况我对她嘴角的那颗痣印象是如此之深。
汉斯一手拿着住院记录,一手搭在我的肩上,盯着我的眼睛说:“要知道,咱们医院里的病人已经够少的了。我不反对开玩笑,可是,在圣诞节这个玩笑不要开得太过分。”然后,他把那份记录推到我的面前,一字一顿的说:“你看好,这个女孩就叫布兰达·福特,就是两年前圣诞节被烧死在高压氧舱里的那个人!”
后来,我和汉斯都离开了那家医院。再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家医院被大火烧毁的消息。起火原因至今也没有查清,而起火那天,正好是圣诞节。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事发生在圣诞节,是巧合,还是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孤独的灵魂寂寞的存在于他们不该存在的空间,用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去等待他们永远也等不到的东西。
我,一个医生,要做的难道不是让更多的生命能够健康的、平和的、温暖的、幸福的去享受生后、享受人生吗?
又一年的圣诞节,我开车回到了那家医院的废墟。这里显得更加荒凉和颓废。
我来等那个女孩。这次,我是真的想陪陪她,真的想开车送她回家。
我站在医院门口,背对着废墟。看着那曾经洁白高大的围墙变成了现在乌黑的残垣断壁,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突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从废墟里走出来。我顿时头皮发麻,浑身汗毛直竖。我想转头,整个身子却像被钉在那里一样——谁知道从废墟里走出来的会是什么呢?我感到它走近了,抬起手,准备拍我的肩。我猛然一回头,结果,什么也没有。
以后每年圣诞节,当我走在路上,总希望那个女孩会突然出现,给我一个惊喜。可是,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后来,我渐渐明白和承认了,为什么我两次见到那女孩时都是落荒而逃。因为,在那洁白的雪地上,只有我来去的脚印,却没有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