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精神病人
铁门在我背后关闭,护士长仔细锁好门后,在我肩膀上推了一下,我乖乖沿着走廊向前走。
饭厅里的电视播放着肥皂剧,因为郊区信号不好,画面模糊抖动,却有不少身穿蓝白条纹衣服的人,或蹲或坐地围在电视机旁,时而拍手大笑,时而号啕大哭。我的到来引来不少呆滞的目光,这些人像僵尸一样慢腾腾走动着,嘴角流涎,头发蓬乱,面色蜡黄。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单调的生活和药物的摧残就会把我变成他们一样。
一个戴黑边眼镜的男人倚在窗边,叼着廉价香烟,虽然穿着相同的病号服,他的神情却是恬然自得的。
我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他也在打量我,翘起的嘴角透出一股嘲讽的意味。我从一名精神科医生沦落为一名精神病人,这一切全拜眼前这个男人所赐。
无法遏制怒意的我扔下铺盖卷朝他挥出一拳,身后的护士连忙把我拉开。当被架着胳膊拖进阴暗走廊深处时,我仍在叫嚷着:“陈月辉,我要杀了你!”
护士把我按在床上,麻利地绑上保护带,我哀求说:“我没病!我以前是这里的大夫,我懂规矩,一定不闹了!我真的没病!”
“我知道你没病,跟外面那些人一样健康。”护士长冷笑道。
“帮个忙,我要打电话给家里,不,给院长!”
但没人理会我。
一旦你穿上这身衣服,你的一切诉求都会被当作不正当要求。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四肢僵麻发冷,我大喊要尿尿却无人理会,强忍不住最后尿湿了裤子。日暮西垂,我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往事历历在目。
三个月前,院里给我安排了一次会诊,病患名叫陈月辉,曾是一名电子工程学研究生,患有重度妄想症,声称自己来自外太空,他为了接收外太空讯号,甚至在试验室里造了一台脑波发射器。
见面之前院长曾提醒我,这个家伙极端危险,他的歪理邪说让两名同事和三名精神病人自杀,让我千万不要相信他说的任何话,连想也不要去想,否则会被带进去。
我自负地认为自己内心足够坚强,逻辑思维也很强,肯定不会受影响。现在想起,那时的我真的太低估他了!
二、医生PK病人
第一次见到陈月辉时,他穿着病号服坐在我的面前。
他说三年前,自己突然接到一段讯号,从此他的使命就开始了。
“使命?”
“那就是,体验并观察这个世界,然后把讯号回传到那个世界。我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旅行者!”
“你是说自己被另一个世界的讯号洗脑,成为了另一个人?”
“对!”
“那你是谁呢?”
“还是陈月辉,只不过另一个世界的我借用了这个世界的皮囊,”
之后我们又见了几次面,他绘声绘色地描绘着那个世界的先进科技和完美制度,对于现实中的人来说,那简直是天堂般的国度。
他的理论几乎没有死角,当代一切科学成果都能完美契人,我越想证伪,越是在证明。
我越抓狂,他越冷静,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拖了进去,他的理论就像一个癌细胞在我大脑中扩散,吞噬我正常的思维和认知。
这天,我抱着决一死战的决心,最后一次找到他,那时我已经形容枯槁,像个疯子。我大声质问他:“听着,我绝对不会蠢到用死来证明你的理论!我只要求你给我一个让我彻底信服的证据,如果你能说出来,我就替你申请出院,如果说不出来,你就在这里呆到死吧!”
他用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看着我:“我说过那是平行世界吧,既然是平行世界,很多事情大同小异,那里有我当然也有你。”
我的身体像被蜇了一下,我紧盯着他的眼睛。
“算是运气好吧,我恰好认识那个世界的你,我知道你有个妹妹叫吴小蕊。在美国留学,你母亲姓魏,你四岁时动过盲肠手术……”
我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咆哮道:“你肯定是在哪里偷看了我的资料!你骗我!”
我闹得动静太大,惊动了院里的人。我被架走后接受了一系列精神测评,医院还对我进行了催眠,测评我尚可伪装一下,可是在深度催眠中,我到底说了什么话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己醒来后,同事们用极度惊愕的眼神看着我。
然后,我就被扔进了这里!
三、自由
我一直想找机会和陈月辉说话,但每次走近他,护士都会大声喝斥,像喝斥一条狗。护士们知道他是个极端危险分子,所以杜绝他和其他病人接触,而陈月辉本人似乎很享受这种寂寞悠闲,每天都倚在窗边抽烟,带着万年不变的恬静微笑:
护士的监视毕竟不是每时每刻,第三周我终于有机会和他说话。我一上去就揪着他的领子恶狠狠地说:“混蛋,你把我坑得好惨!”
“看来你认识到了世界的真实。”
“放心吧,你的话我根本不会再相信!”
“你是在逃避!”
我拎了拎自己的衣服:“我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探索什么真理?你当我是阿基米德和布鲁诺吗?”
“我很抱歉!”他真诚地说。
我愣了下,他递过没抽完的半根烟,许久没抽烟的我接过来深吸一口。
下午的阳光透过铁网加固的窗户射进饭堂,我注意到一个少年正闭着眼睛在人群中行走,像蝙蝠一样轻灵地避开桌子和人,我好奇地问:“他是瞎子吗?”
“不是。”陈月辉说,“他叫阿娄,是个右脑超级发达的神童,你知道他现在在干嘛吗?他只看一眼然后闭上眼,大脑中就自动生成周围的影像,并且可以计算其他人的运动轨迹,这叫作脑内视觉!”
“太神奇了!”
陈月辉叹口气:“他本来应该成为一名科学家或者艺术家,却因为癔症被关在这里。我不敢说全部,这里很多人都拥有特殊的禀赋,正因为他们不被平庸的世界接纳,才被当成病人。”
“你在说你自己吧。”看他露出会心的浅笑,我又问,“另一个世界有精神病院吗?”
“有,但精神病的判定要严格得多,不会有这么多人‘被精神病’。”
我自知失言,明明下决心不再想什么鬼扯的另一个世界,还是忍不住问了。当我要走的时候,他低低地说:“晚上七点到我房间来一下。”
“做什么?”我没好气地问。
“你来了一定不会后悔!”
我露出被恶心到的表情,转身离开。
四、逃出去
犹豫再三,我还是去了。一进门就有人把门关上,屋里挤着五六个人,陈月辉和阿娄都在,他们个个神情紧张,我本能地嗅到一股危险气息。
“你们想做什么?”
“你曾经在这里工作,我们需要一张图,这栋大楼的详细布局图!”陈月辉说。
“什么?你疯了?”我大叫起来,有人示意我小声点,“逃跑是不可能的,就算你能出去又怎么样,穿着这身衣服走在街上,一秒钟就会有人报警!”
“可我们必须逃跑!”一个病友说,
“我老婆生孩子,我今晚必须走!”
“今晚有瓦格纳的歌剧演出,我一定要去,因为我的前世是瓦格纳!”
其他病友七嘴八舌地说出自己的逃跑理由,陈月辉坏笑一下。我瞬间明白,他故意拉拢一批精神还算正常,而且有迫切逃跑理由的人。我很佩服他传递信息的手段,也许这个计划早就开始酝酿了。
“你有一张图有什么用?三道铁门你怎么出去?”
“我们有钥匙!”陈月辉淡淡地说,我顿时惊呆了。
一个病友掏出一大串钥匙,我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那是用饭堂的铜勺柄一点点磨出来的,但能不能用,我深表怀疑。
“放心好了。”像是看穿我的心思,陈月辉说,“这都是阿娄的功劳,他看一眼就记下了钥匙的形状,然后画了下来——有位病友恰好是名锁匠。”
“你还真是人尽其才!”
“万事俱备,只欠地图!”
“抱歉,我不参加!”我说,“再呆几个月我就能出去了,不过你们放心,我绝对不泄密。”
“没有你我们也能成功。”他说。
“那不更好,祝你一路顺风!”
我转身要走,陈月辉用阴险的声音在背后说:“不过在逃跑的路上,如果我们遇见你以前的同事,也许会干出可怕的事情,毕竟我们是一群疯子!”
我愤怒道:“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我坑进来?”他不置可否地微笑。
“加入吧,自由之路就在你眼前!”
那一夜漫长得折磨人,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忐忑不安。当晚十一点,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立即从床上跳了起来。
一行人用布蒙着手电,鬼鬼祟祟地移动。我们有惊无险地逃出了住院部大楼,呼吸到大院里冷凛的空气时,大家精神都为之一振,我不敢想象自己又踏上自由的土地了。那时月光皎洁,我盯着陈月辉的侧脸看,察觉到视线的他转向我,问:“怎么了?”
“我在想,你的才能如果用在做坏事上,一定是个恐怖分子首领!”
“可惜我对破坏没有兴趣。”
一阵刺耳的声音划破夜空的宁静,原来,放松警惕的几个人想弄辆车逃跑,却触发了防盗警报。我俩赶过去,他们正挤在一辆车旁,正挨个试钥匙。
“病人逃跑啦!”楼上有人叫喊起来,顿时整栋楼的灯都亮了起来,病友们在楼上嗷嗷叫地欢呼。
“试开了!”
警报声戛然而止,陈月辉催促说:“快上车!把钥匙给我,我去开大门!”
“撞开行吗?”
“别做梦了!”
后面已经有人追了出来,雪白的车灯光线中,陈月辉正拽开大门冲我们招手。我打开后车门,汽车加速冲出去的时候,我把他拽了上来。
“自由啦!”满车人欢呼道,背后大楼上,病友们兴奋地敲打脸盆为我们送行,护士长尖细的斥责声夹杂其中,那一瞬间我居然热泪盈眶。
“别高兴得太早,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我们。”陈月辉泼着冷水。
“我们去哪儿?”司机问。
“市区!”
“你疯啦?”我大叫。
“在郊区才更容易被追到,混进市区然后散开才有逃跑的可能。”他的话我表示怀疑,穿着病号服的我们走到哪儿都像苹果堆里的菠萝一样醒目。
很快背后有车追来,前面出现一个收费站,陈月辉说了声“闯过去”,汽车“砰”一声撞断道口栏杆,后视镜里那个工作人员正扑倒在路边。
城市灯火在前方闪烁,我不时确认身后,追赶者还有一段距离。从上车起阿娄一直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呼吸急促,我问他怎么了,他一言不发,似乎有癔症发作的迹象。
“来,抓着哥哥的手,深呼吸!”没有药品,我只能尽可能缓和他的情绪,专业知识总算派上了点用场。
五、真相
车驶进市区后,我在车里找到一把电击枪,是那种发射电击弹的,能让人瞬间麻痹。管它有用没用,我先揣到口袋里了。
“待会儿各自散开,分散目标。”陈月辉说,大家纷纷响应。
“我提醒大家一句,如果被警察碰上立即投降,千万不要反抗,警察打死精神病人量刑是极轻的。”我说,但没人理睬我。
五分钟后,大家将车直接开进一家服装店,店里的人吓得四散逃开,然后大家将精神病服换了下来。
换好衣服后,陈月辉说了一番离别的话,大家虽然不舍却只能各自逃命。此刻警察想必已经出动,正在全城搜捕我们。
“我走了!”陈月辉踩着满地碎玻璃,走出店外,“你自己保重。”
“你为什么一定要今晚逃跑!我看不出来你有必须走的离开。”
“因为,三年已经到了!”他诡秘地一笑,消失在夜色中,我愣怔片刻,想起他曾说过的话,他的任务为期三年。
他要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从柜台抓了点钱,然后带着阿娄找了家宾馆过夜。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已经有同伴被抓,到凌晨四点为止,陈月辉还是安全的。
他会不会从此人间蒸发了?不对,他说过肉体是去不了那个世界的!一阵强烈的不祥感慑住了我,我让阿娄留在宾馆,然后冲到马路边拦下一辆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时我却哑然了,片刻后我想起一个他最可能去的地方。
“去xx大学!”
到达目的地后,我直奔物理系大楼,有一盏灯亮着,警察万没想到他会跑到这里来。进入试验室后,我看见陈月辉坐在一把椅子里,头上戴着一个奇怪的装置,那就是他造的脑波发射器?听见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是呆滞迟钝的。
“你还好吧?”我胆怯地问。
“我……”他声音沙哑,突然站起来把头上的装置摔在地上,零件散落一地,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疯狂过,他咆哮道:“为什么没作用!”
“什么?”鬼故事。
“我根本就回不去了!我根本回不去!”
“你……”我不知该怎么说,“你这个东西以前管用过吗?”
他用一种恶意的眼神盯着我,让我有些惧怕,此刻再去否定已经没有意义,再说我根本无法否定他,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脑袋。
“我想到一个问题,可以说是旁观者清吧。你说自己被植入了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你说自己的任务是观察并体验这个世界。假如你的使命完成之后,你脑袋里的记忆是被洗掉还是会留下?”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我鼓起勇气继续说。
“也就是说,作为一个被放到这个世界的探测者,当你的任务结束之后,你的记忆还是不会变动。你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你的备份文件!
“就像美国发射的旅行者卫星,不断传回外太空数据,而它本身最终会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并不会被收回。”
“原来如此!我被抛弃在这里了!”
陈月辉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看上去很颓丧,他费尽周折想回到那个世界,可是却迎来这样一个绝望的真相。
突然他的视线变得狂乱而坚定:“还有另一个方法!”他朝着窗户冲去,从那里跳下去一定会摔死,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果断,从口袋里掏出电击枪对准他的后背,扣下了扳机。
他的身体痉挛一下,倒在地上。
我害怕他醒来后再去自杀,而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在他冷静下来之前保护他的地方只有一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护这个曾经坑过我的人,也许只是觉得他很可怜吧。
于是我拿起墙上的电话,拔通了一个号码。
我们又回到了精神病院。几月后,陈月辉离开了精神病院,他很聪明,知道怎么伪装正常思维通过测评。从此后我再没见过他。
后来我也离开了那里,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会对我的就业造成影响,所以我去了另一个偏远的城市从头开始。
有一天我走进会诊室,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重度妄想症患者,他曾是一个农民,一辈子生活在闭塞的山区。
他看着我,那平和的眼神让我感到似曾相识,他说:“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旅行者,这次任务总共有十人,而我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