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西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从某名牌大学毕业后,他没有像大多数的人那样拼命往省市的二甲、三甲医院里头挤,而是靠着手头里的一些资金,在近郊选了一块偏僻的地方,开起了诊所。照他的说法,想趁此离开一下城市的喧哗,享受短暂的郊外宁静,顺便呼吸呼吸那里的新鲜空气。
然而,他似乎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在他的小诊所里,你找不到一粒药,那是因为他不喜欢闻到药味。哪怕一丁点儿。所以你去他的诊所里看病,他只替你开处方:至于药,你自己去买。
这是他的规矩。
此外,因为身体不适、睡眠不足等种种原因,他还会来个不定期的歇业,短则一日,长则一周。但关门时间肯定不会超过半个月,他还是有那么一点职业道德的。
如果换了别人这么做,那诊所早就倒闭了。不过因为我这位朋友医术当真了得,学贯中西,两只眼睛更像是具有透视镜功能,把人体经脉看得一清二楚,他那个郊区的小诊所断断续续开了有一年多,不仅没有倒闭,反而拉拢了一大批老客户。按照他们的说法,华大夫面冷心善,看病细致入微,让人放得心下。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小诊所居然还一天火过一天。高峰时期,上门求诊的人络绎不绝。
果真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仔细想想其实也的确这么回事。看病抓药,最怕的是庸医误事,如果医术了得,脸上的神情冷漠些,又有何妨呢?
话又说回来,像他这么高超的医术,没有去大医院发展,那贪图的自然不是钱财。既然不为钱,又发狠苦学了这么一身的好本事,如此一人,能不让人放心么?
而就在这看病医人的过程中,华西曾遭通过一件怪事。
那是某一天夜里,大约八点多钟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他收拾好东西正打算离开,摆放在诊所大厅茶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犹豫片刻,他最终将话筒拿起,放在了耳边。一阵长时间的沉寂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一个声音,缓慢嘶哑,还略有些奇怪……
“医生,您好,这个时候给您电话,不知道打扰到您休息没。我是从朋友那打听到您这个号码的,也知道您医术不错,所以想请您替我诊断诊断。老实说,现在的我很无助,遇上了不小的麻烦。希望您可以抽出一点宝贵的时间来,耐心听听我的倾诉。
“首先我想说的是,我有个困扰多年的顽疾——头痛。这不是那种一般性质的头痛,嗯……我还是从头到尾和您细说吧,可能要占用您一些时间,请您见谅。
“整件事要从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讲起。在那一年,我就读的学校里兴起了一种恶作剧,那就是取出打火机里的点火器,用来电击别人身体裸露的部位,譬如胳膊、大腿、脖子之类的地方,以此达到吓人一跳的目的。男孩子们尤其喜欢用它来捉弄一些胆小的女孩,他们似乎很享受她们的尖叫,以及瞬间写满整张脸的惊恐。
“我也曾被这么作弄过一次。当时的我正坐在课桌前,全神贯注地解一道数学题。就在我满怀喜悦地思考出答案的瞬间,我的后脑勺猛地传来了一阵刺痛,那感觉就像是有一根尖利的针,出其下意地插进了我的脑袋里。痛楚之下,我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直直地从椅子上跌落下来,蜷缩在地上不停地抽搐。
“这原本是我的一位同班同学想和我开个小玩笑,想用点火器电一下我的脖子。可没想到的是,我一直趴在课桌前的后背会突然间直起来,结果电击的部位也变成了我的后脑勺。
“之后我被送往了医院。在那里,头脑昏沉的我打了四小时的点滴。当天晚上,我那位同学的父亲一路揪着他的耳朵,专程上我家赔礼道歉了一番。第二天的班会课上,班主任也对他进行了点名批评。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似乎就该结束了,然而我要告诉您的是,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数日之后的某一个清晨,睡梦中的我突然惊醒过来。当时正是凌晨六点。蜷缩在被子里,我咬着牙关慢慢回忆着过去十几秒内发生的一切。
“是从头部传来的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将我惊
醒的,那是一种源自颅腔内的刺痛,一闪而过,就像
我脑子里有一枚点火器,在我的脑神经上狠狠地电
击了一下。再次回想起那样的感觉,我的心底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惊恐之下,我把颤抖不止的身体紧紧抱成了一团。
“从那以后,几乎每天早上的六点,我都会在一阵有如针刺般的头痛侵袭下猛然惊醒,误差甚至不超过一分钟。到现在十八岁,近乎八年的时间里.天天如此,对于我来说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每一天都是重复的,都是以一次头痛拉开序幕。
“医生,这样的折磨,您可以想象么?
“就算能想象,又能不能体会到呢?
“医生,我真的好痛苦……”
说到这里,电话突然间挂断了。我那朋友华西当时的感觉就像是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间断气一样,又或者是欣赏了一部戛然而止的电影。
一定还会有后续的。放下话筒的时候,他在心里想着。
果不其然。度过了漫不经心的一天,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几乎是同一个时刻,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早早守在一旁的他赶紧抓起了话筒,从里面传出来的还是那个奇怪而又嘶哑的声音……
“医生,还是我,今晚又要耗费您一些时间了。昨晚我的情绪有些失控,都怪那些不好的回忆,让我越想越难受,心里一烦闷,就顺手挂断了电话。今天我再继续和您说下去。好不?
“您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首先,请您允许我把时间拨回到现在。我现在是市里某家化工厂里的一名工人,具体是哪家我就不说了。之后我住进工厂分配的工人宿舍,我也结识了我的两位新室友。一开始,我还十分担心自己这个头痛的怪病会吓到他们,不过随后发现,我那样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先向您简单介绍一下我的室友,来自东北的宁,性格开朗大方,而我的家乡在华北平原上,也许是地域相近的缘故,我和他相处得十分融洽。至于我的另一位室友,我不想提他的名字,只告诉您他家在南方,人比较害羞腼腆。初时我俩相处得还算不错,彼此间极其谦让,进出笑脸相迎。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笼罩其间的那层陌生隔膜逐渐消散,我俩之间的关系也由最初的礼貌客套发展成了现在的剑拔弩张。
“之所以会这样,生活习性的不同是根本的原因。说起来,我其实还是挺佩服他的。他的生活很有规律,不管有事没事,都会在每天夜里的十一点钟准时躺到床上,然后在次日的凌晨五点钟准时起来。他几乎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工厂里去的。
“如果仅是如此,那么我对他的那份感觉也只会停留在崇敬的层面上。可问题是,他在每天早起洗漱的时候,喜欢把水龙头拧得哗哗直响。而那哗哗的流水声,也成了我新的醒床方式。
“只要它一响起,我就会跟着醒过来。
“这也就是说,我原先的睡眠习惯已经被完完全全地破坏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头痛的时间换成了从五点钟开始,然后一刻不停地持续到六点,前后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以前只有一秒钟的苦难,现在被延长放大了三千六百倍。
“对此,我也曾旁敲侧击地和我那室友提到过几次,但他似乎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哗哗的流水声依然会在每天的凌晨五点准时响起。而我能做的,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一切。
“医生,我想告诉您,我忍得好辛苦。您说我该怎么办?
“好了,再次感谢您的耐心倾听。晚安,预祝您有一个好梦。”
“电话再一次被急切地挂断。从头到尾,我似乎只是一个聆听者。”在华西的那间小诊所里,他向我原原本本地说起了整件事的经过,语气里也显露出了一丝无奈。
“那后来呢?你治好他的头痛了吗?”我追问道,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他并没有回答我,转而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张信纸。
信纸的边缘还沾染着些许淡淡的血渍。字体十分娟秀,一笔一划中透露着严谨之下的挥洒。轻轻捧着信纸,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
医生:
您好!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也不知道我的头痛治疗方案您想得怎么样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将问题解决了。
首先我想向您坦白的是,之前在给您电话的时候,我刻意隐瞒了自己的一个想法,那就是:我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存有少量的电流。毫无疑问,它们是在我那次遭受点火器电击的时候渗透进去的。在我看来,当时电流在我的脑袋里绕了一圈,大部分都绕了出去,但还是有少量残留了下来,它们像是一群寄生虫一样寄居在我的脑子里,直到现在。这种感觉很奇妙。
医生,实话和您说,之前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有时候甚至为此彻夜不眠。最终,我决定通过试验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试验的器材很简单,点火器一个,手术刀一把,这些都不难弄到。至于试验的对象,我本来打算找一只猫或一只狗的,我们工厂附近有不少的流浪猫,一碗牛奶、一块肥肉都适合做为诱饵。事实上我就是这么做的,不过在把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抱在怀里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点疑问。
我是人,它是猫,这其间会不会有什么不同呢?
再三思量,我又把它重新放了回去。很快地,我想到更理想的试验对象,或许您也猜到了,没有错,我指的就是我那位勤勉的室友。
医生,在我提笔给您写下这封信的十分钟之前,我已经独力完成了整个试验。首先我想说明一下为什么会选在今晚上动手,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今晚机会难得。从入夜之初到现在,宿舍里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我那个东北室友上本地亲戚家去了,最快明天才会回来。
接下来,我想向您简单陈述一下试验的过程。首先,我用一只啤酒瓶砸晕了我室友。之后,我用点火器电击了我室友的后脑勺。这算是一些准备工作,接下来才算正式进入操作环节。为了不至让室友承受太多的痛苦,同时也为了更方便地操作,我用手术刀利索地割下了室友的头颅,然后用大型号的透明胶带将其固定在了书桌上。
接下来是开颅,这无疑是整个过程里最麻烦的一步,我始终难以将那颗头颅稳稳地压在书桌上,结果它一共掉到地面上六次,碰落了三颗牙。而我的那位室友,原本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对此,我已在内心深处表示愧疚了,毕竟这是我操作上的一大失误。
最后宣布一下试验结果。极其遗憾地,本次试验以失败告终。将脑子切开,尽管里面血肉模糊得有些难以辨识,但我还是很细心地察看过了,并没有发现预想之中的电流。
不过,并不能由此就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按照我的猜测,电流可能会随着寄主生命的终结而消失。此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寄主处于昏迷状态时,电流进不到寄主的脑子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我的试验步骤顺序不对了,我应该先电击我的室友,随后再将其砸晕。怎么样,我思考问题还算全面吧?嘻嘻。
顺便说一下,在给您写信之前我已经把双手认真洗过一遍了,可是信纸上还是沾染上了血迹,那是因为桌子上有血迹的缘故。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那是整间宿舍里唯一一块干净的地方。好了,信就写到这里了,等会我该去收拾清理一下了,寝室里到处都是血,不处理可不行,万一踩到滑倒可就危险了。
等收拾好一切,我会打上肥皂把手再洗一遍的,同时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我是不是很爱干净?
之后,我将不得不选择离开,至于去哪里……就先不说,了,请预祝我一路顺风吧。
对了,还想再向您透露一点,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还会进行类似试验的。第二次,第三次,也许更多。不过请您放心,我会努力改进我的试验的,争取不浪费原料。我也真挚地希望您和您的家人好运常在,不会成为我的试验对象。
当然啦,或许我只剩下唯一一次试验机会了。您这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不管怎样,再次对您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您的病人:小华
“这封信是在一天深夜从门缝下塞进我诊所皇去的,次日清晨才被我发现。信封里除了这张信纸之外,还有一枚点火器。”说着,华西又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枚点火器递给我。
“之后又过了半年,一天中午,一位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来到了我的诊所,给了我一枚点火器,当时是用一张废报纸的一角包裹着的。他告诉我,他是一所监狱的狱警,是受了一位犯人之托把这个交给我的。我又问他那位犯人现在怎么样了,他缓慢地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地说,自杀了,用一把手术刀从脑后剖开了自己的头颅,流出来的血和脑浆洒了一地。说到这里,那狱警停了停,又继续道,还有一点很诡异,在死之前,那犯人一双眼睛拼命地向后翻着,就好像想要看清楚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也不知道到底想看什么。”
接着,华西又给了我另一枚较小的点火器。望着躺在手心里的两枚点火器,我打了个寒噤,心底更是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沉默片刻,华西突然问我:“对了,还记得我一开始提到的么,我说那位病人的声音略有些奇怪,你猜我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不解地摇了摇头。
“因为那声音很特别,特别得我根本听不出,那到底是男人的声音,还是女人的声音。你能不能猜猜,他会是男的,还是女的?”
华西一脸诡笑地问我。问得我头皮发麻。
那感觉,就像有电流从头皮上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