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柔和,玛蒂达躺在旧床上。凝视着窗外,心不在焉地揉着大肚子,随后,她向我转过身来,忽然莞尔一笑,脸上的毛孔皱成一团,满口肉瘤烂黄牙。在朦胧的微光中,她显得玉手纤纤,难以分辨出手指间多硬结的肉蹼和血管。顿时我暗自想,孩子会不会象她那样皮肤起疙瘩,硬如石块;或象我一样,手臂细长,腿如鸟腿又细又长,从膝盖处往后弯?从内心讲,我希望孩子象玛蒂达,因为在我眼中,她长得楚楚动人,不过,我知道很可能我俩的孩子哪个也不象。
“我饿了,”她说,“我敢肯定他也饿了。”
“你知道人想吃什么吗,玛蒂达?”
她在玩游戏。我也想逗她开心,使我们俩都忘记上顿美餐以来到底多久没有沾吃的东西了,大概有好几周吧。于是,我假戏真做,回忆起她经常在我们从城里垃圾堆里中捡起的破杂志指出的花花绿绿的糖果,说:
“鲜猕猴桃?”
“不,今晚不吃这个,我不喜欢。”
“奶油槟榔,油炸牛肉干呢?”
“太一般了,你说呢?”
我笑了,她也笑了。随即,玛蒂达坐起来,将灰色破枕头塞在背后。“我们先吃蜗牛醮勃艮第葡萄酒,喝一杯冻肉汁,再来一大块熏肉夹肉条、猪肚、鲜笋、土豆吧。”对那些陌生词语的发音,她咯咯地笑,起来念那些上一世纪的词的音节,舌头不听使唤。“点心嘛,我要美味羊奶酪,一杯柠檬汁,一杯黑咖啡,一杯拿破仑白兰地。这份菜单怎么样,希拉里,告诉我。”
我假装接下她的菜单,模仿我想象中的招待鞠了一躬,动作也是从上一世纪遗留下来的发黄的废杂志上学来的。玛蒂达给逗乐了,“您还要些什么?”
“不要了,谢谢。就这些,先生。”
我们俩开怀大笑。这时候,夜风荡漾,驱走了月亮周围的云团。从窗外飘进泥土、野草、树脂、水泥和砖石的气味。
“希拉里。”玛蒂达喘着气说。肚子里面感到胎儿在蠕动。
“快了。”她说。
已经5个月了,但愿她算准了,因为我带着做父亲的心愿,企盼孩子早早出世。可是,我却无法知道她的女性直觉是否准确无误。要知道,现在已不复存在共同的术语来表达人类的妊娠期了。
夜色愈浓,她躺在那里,我亲吻她的乳房,回味着我们在交欢时被她的肉体磨擦的感觉。真奇怪,她的肉体石头般粗糙,却还是那样甜美。
胎儿安静下来,玛蒂达的身体也松弛了。
阴影浓黑,微风飘香,我饥肠辘辘,时候不早,该上街去猎取食物了。我走到床头柜边,取出手枪和六发宝贵的子弹,给枪上生锈的金属部位上了润滑油,小心翼翼地装上子弹。这六发子弹口径合适,完好无损,不知怎么搞的,它们被遗弃在一家体育用品,商店的地板上,多少年来都没人注意,还是8个月前我捡到的。真是天赐良机,今后再也难遇上了。
“嗯,那么,我们吃些什么呢?”玛蒂达还在玩游戏,我也同样兴致勃勃地回答:“也许是美味越桔蘑茹鹿肉。”
“还有呢?”
“鲜菜南瓜清炖野兔。”
“好了,菜够了。但鹿肉要生菜调味,不然干脆不要。不用说,葡萄酒里多加点丁香。来,亲亲我再走吧,希拉里,来吧。”
我亲吻她的前额、脸颊,又在她的嘴唇上一阵长吻。月亮升起来了,几乎是一轮满月,光线亮度足以读书,我便给玛蒂达准备了几本杂志,我走后好让她排遣时光。我将毯子拉上来围住她,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我又一次拥抱她。不知为什么,我走到门口却犹豫了,转身回到她的身边,可她已经沉浸在破旧的杂志里了。我默默无声,不知道说啥才好。
我锁上房门,门是厚钢板做的,这是我选中这座住宅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这栋楼没有太平梯。出于习惯,我爬上楼梯,检查了上房顶的通道,发觉很安全。然后下了四层楼,穿过狭窄的门厅,走出大门。大门是沉重的铁栅栏门,我用铁链和连环锁锁紧。在战后的世界里,如此严密的防范措施谁也难以逾越,但为玛蒂达的缘故,一定要万无一失,因为我太爱她了。我打丹东教我的早已消亡的宗教手势,又划了一个十字。
从一些残存的废墟来看,我们住在河边大道的街角,这里从前显然是豪华的住宅区。战后百年中,附近一座公园逐渐伸展到城市的混凝土、砖块和沥青地上。现在,路面已经皱凸不平,我费力穿过灌木丛、黑蘑茹,绕过一堆堆从前是小汽车的圆丘,朝西区走去。我猫着身子,行进悄然无声,始终保持隐蔽。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几周来,猎物罕见。我决心使出全身解数,给玛蒂达和我的孩子弄到吃的。
地面上,月光如水,泛起点点鳞光,这是人行道上的云母或者玻璃碎片反光。
前面城里传来恍若芦笛声,尖厉怪异,我不由得停下来倾听,是出没在附近的一群类人猿的叫声。这些凶猛的野兽,我有枪也难对付。于是,我转身朝百老汇方向,往86号大街那口池塘走去,池塘是从前被什么东西炸成的。
通常,那儿是个理想的狩猎地。我决定去试一试运气。
我生性不好沉思冥想,可是,此时此刻我迎着夜同,躬着腰,蹑手蹑脚地沿临街大楼往高高的野草丛奔去,却不禁回忆起和玛蒂达朝夕相处的日子。我渴望使她过上好日子,渴望在战后这片荒漠中我们不至于忍饥挨饿,渴望文明再现,但那和文明我只是从令玛蒂达销魂的杂志里读到的,从我们儿时暴风雨夜丹东老人安慰我们的天方夜谭里听来的。
这倒不是丹东的话我全都相信,即使在孩提时代,我也怀疑他在神侃。
也许是我天生愚钝,我出生的年代与丹东说的世界大战相隔一个世纪,这个世纪犹如一条巨大的鸿沟,我的相象力无法跨越。我不同于玛蒂达。我只熟悉枪啦、实际干啦这些简单的东西,压根儿相象不出科技遗迹究竟是啥样,也想象不出曾经存在过与我们的四肢、器官相类似的众多人类,还有哑巴似的动物。在我看来,这些不过是一个糊涂老人的胡思乱想。从小时候起,我就倾向于关注日常生活现实。
不过,恰恰在日常生活丹东是坦诚无欺的。我还只是被不知名的父母遗弃于荒野的六个月的婴儿时,就给老人捡来了。从此,他便用自己的生活训练我和玛蒂达。每当老人忘记唠叨历史和哲学时,他便是一个出色的师傅,他的技艺至令我们望尘莫及。尽管由于玛蒂达怀孕我与他之间产生敌意,我依然承认并羡慕他的本领,也知道自己欠他的情。
例如,当我们幼小无助而他又饥饿难忍时,他并没有吃掉我们。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其中的奥秘。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准会感激上帝恩赐如此丰美的礼物,毫不犹豫地将我们两个弃婴吞吃了。只有当我用手感觉到玛蒂达腹中的胎儿的生命在轻微地颤动时,我才隐约意识到丹东干吗要收养我们,将我们视为亲人。
突然,一阵猫叫春似的尖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倏地躲在一簇藤蔓荆棘后面,往灌木丛里钻。太紧张了,我的脉搏加快,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我放眼向城望去,手一挥,将手枪端平。
那可怕叫声断断续续,令人不寒而栗,犹如疯狂的咆哮,我害怕了。尖叫又卒然消失,随即万籁俱寂。我反倒不能松驰,仍然继续从我隐藏的树丛里警惕地向城里望去。
再次响起了狂叫声,这次离我更近了,显然,是从一个街区远的黑压压一片橡树与樱树混杂林里传来的。树林从前是一座微型公园。这时候,月亮照上了一圈淡淡的光环,但月光依然明亮,我清晰地瞧见五个影子从树林里摇摇晃晃地钻出来,笨拙地跑进高高的草丛里,从它们的姿势、肤色以及它们散发出来的被微风飘到前面的膻腥味,我认出了是类人猿,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笛声就是它们发出的。我的腰弓得更低了,希望能避开它们注意力,这些家伙又狡猾又凶残,四处骚扰。类人猿接近我的隐蔽处,从我附近穿过。它们形体面貌清晰可辨,而且连他们的惊恐谈话的细节我也听懂了大概。顿时,我意识到自己是虚惊一场。原来,类人猿给什么东西或什么事情吓坏了,拼命往市中心跑去,我还意识到,它们发疯似地逃命,必将松懈警惕,这正好给玛蒂达和我可乘之机。于是,我从灌木丛里爬出来,若既若离地跟踪它们。
我腹中的饥饿火燎一般,嘴巴是湿的,却难以湿润嘴唇。我真不敢想象玛蒂达怎么忍受体内两个胃口。
我尾随类人猿一街区远。当它们到达附近那口池塘时,我便紧紧地尾随其后,果然不出所料,它们完全丧失了警惕,四只类人猿沿着月光鳞鳞的水边一条路跑去,另一只踏上右边那条路。
机会到了。我将手枪插腰包里,解下猎刀,大步流星,迅速地追到那位孤独的逃跑者身后,挥刀向类人猿刺去,这时,它才注意到我,惊叫一声,笨拙地扭转身体,胸部躲过了利刃,但肩部却挨了一刀。
我从类人猿身上拔出了猎刀。我必须几刀将它杀死,于是我又举起历经一个多世纪依然寒光闪闪的利刀,刺进它的身体。那家伙挨了两刀,但还没有咽气。只见它向我转过身,身体猛然一抖,挣脱仍然陷在肉体里的猎刀,随即又死死地抓住我。
我拼命将一只手伸到类人猿背后摸刀,另一手险挡它的利爪抓我的喉部。我们搏斗时,它居然对我说话了。我惊恐失色,浑身起鸡皮疙瘩。
类人猿的口鼻畸形,牙齿很长,发音含混不清,而且同其它动物一样,缺乏语法概念。尽管如此,我还是听懂了大意。
“死了人人杀死杀死兄弟杀死。兄弟。”
“闭嘴,闭上你的嘴。”
“兄弟死了死了人刀杀死的。”
我的手指终于摸到露在类人猿背部的刀柄,拔出刀来,再次刺进去。它猛然喵的一声,吐了一大口气,喷了我满脸鲜血。我感觉到它的肌肉泄完了元气,正如水从碗里流走一样。它呻吟了几声,便无刀地卷缩在我的怀里。我将尸体放倒在草地上,环顾四周。其它类人猿早已沿着大街远去,显然,这场短暂的搏斗没有引起它们的注意。尽管四周静悄悄的,我还是感到不安,忍不住纳闷,究竟是什么危险驱使类人猿没命地往市中心逃窜。
我将温暖松软的尸体搭在肩上,跑进邻近一条背街。但由于路上灌木浓密,荆棘从生,遍布灿烂的黄玫瑰,我不得不放慢速度,折腾了好一阵才到达附近的大街。街角落矗立着一座建筑物,是两层楼的灰石头结构住宅,顿时,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我一步三梯冲上前门已经凹陷的台阶,穿过一条从前是门的沟,进入幽暗的客厅,悄然无声,眼睛适应一下昏暗,同时尖起耳朵探听哪怕是最细微的声音。
我终于踏实了,呆在房子里安然无恙。
我把尸体轻轻地放在大理石地板上。太紧张了,好一阵我从房门口沿着我来的路望去,但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最终决定收拾我的猎物,剥皮。于是将类人猿的头扭过来,露出脖颈,用刀割开一道很深的口子,将体内的血滴干。随即,我将尸体四脚长躺,沿着腹部轻轻划一刀,割进四肢,以便剥皮。刚开始剥皮时,突然脖子感觉到冷冰冰的金属,我立刻放下手中的活。
一个轻微的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嘶嘶响起,“今晚你动作太慢了,我的孩子。太慢了,要是我的话,我早已掏出你的内脏,嘴里已经品尝了你的美味了。你慢得我真害羞,怎么这么容易就抓住你了。要是能改进你这个贱种,我真想杀了你,这倒下是因为我饥饿的缘故。不过,那就意味着我收养你失败了,你不觉得是这样吗。希拉里?”
矛尖的压力离开了我,我转过身去面对丹东。有3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的变化令我大吃一惊。在我心目中,他似乎一直都很老,但现在却由于什么原因又老了一头。眼睛下面密布黑色的皱皮,左面颊中风了,头发全白了。可是,老人刚才玩卑劣的伎俩耍了我,再加之我们之间的冲突,因此,我对他毫无怜悯之感。
“如果你再这样对我,我要把你的老命收了,丹东。”
“你现在会吗,孩子?我想不会的。为什么呢?因为你首先得抓住我,而你恰恰抓不住我。难道你不这样看吗?”
没有必要和丹东争论。于是,我咽下怒气,转身背向着他,开始剖腹取类人猿的肠肠肚肚。我把手伸进腹腔,掏出肚肠内脏,这时,老人窜过来,说:“我吃了一个月的耗子,腻透了。把心给我吧。”
我没有理睬他的请求:“你这么狡猾的猎人不可能,丹东,不可能吃耗子,我不相信。”
“不可能?但的的确确是真的。我想,我最讨厌的是,那些小怪物死到临头还要诅咒你。只要你仔细听,就听得懂它们骂些什么。快把腰子给我。”
丹东饿坏了,口吻带着几分威胁,我知道他很不耐烦了。他虽然上了年纪,却仍是一个危险人物。于是我示意他过来吃。只见他抓起一块热乎的肉,送到嘴边,满脸饥饿相。他吃得津津有味,又是抽气又是咀嚼声,我终于意识到他是饿成这般模样的。这顿使我想起自己的饥饿,但我非要回到玛蒂达那里才美餐一顿。我匆忙地刀起刀落,在野兽身上划开长长的口子,几下将皮皮剥下来,又把尸体肢解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丹东用手掌揩掉嘴上的肉汁,满足地哼了起来,接着说道:
“妈妈的,鲜肉真是比什么都好吃。我真想再吃一点,生的倒不在乎,只是吃进去忍不住要吐出来,不过,不是给我一只后腿留着以后再吃吧,希拉里。行了,行了。孩子,现在给我讲一讲玛蒂达的情况怎么样?”
“有什么可讲的?你想毒死她。”
“根本不是那回事,孩子。你怎么连最起码的道理都不懂?”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图。你企图让玛蒂达服些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的烂药,好杀死我们的孩子。”
“只是因为她怀孕吓坏了我,孩子。让我再解释一下吧。但愿现在补救还不太迟。”
我看见丹东的头前倾,眼睛里闪烁着衰老的微光,意识到他又要开始讲大道理了。我与老人打交道多年,知道没法打断他的话。于是我又继续剥皮,心不在焉地听他说教,丹东一只拳头仍然握着吃剩的血淋淋的肚子,另一只手握住矛枪,俯身向我。
“我已经告诉你上百遍关于大战的事情了。注意听,孩子,让我的一些话最终使你开窍。一个世纪以前,生活着亿万人,他们形体相同,只是肤皮略有差异。我知道,你很难想象这样的大统一,就是我,虽然在战后第一代出生,自己也持怀疑态度,因为我生下来的时候,瘟疫已经杷世界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了。我的父母告诉我,后来我又常常重复讲给你们听,最初的灾难仅仅是病毒横行,当年就毁灭了全人类的七分之五。但远比这更可怕的还是后来蔓延的瘟疫。
“首先,古人释放了一种重新组合遗传基因(DNA)疾病,与哺乳动物的血浆混合,从而赋于高等动物以语言的能力。尽管那些会说话的动物显得同你一样普普通通,却在不习惯这种变化的人们中间造成极大的混乱与恐慌。接着,又出现了基因诱变瘟疫。
“这种新的病毒与传染影响了生命的本源,给基因物质注入一种随机性的因子。从那时起,人和其它哺乳动物就不再产生纯种了。我长有16根手指头,你有8根,腿象鸟腿。还有那个当我们的食物的可怜的家伙可能是从一只浣熊,或者一只猴子,或者一只猫,或者你我的某个亲戚变种而来的。物种之间的差异消失了,愚聪不分,世界从此变了样,与以前有天壤之别。”
“这都是些陈词烂调,丹东,”我说,“讲一些新鲜事吧!”
他徒然生几分怒气:“你听是听过,但从来没有用心听过,这次一定要用心听。”
“在最后一些日子里,我的父母和别人一样,是士兵,又是生物工程师。他们被征募去参加诱变基因瘟疫工程。他们的知识毁了他们,虽然从战争中幸存下来,却不过是活着的僵尸。15年后,我出生了,但不是父母性爱的结果,而是一道政府命令执行的结果,也许那是社会崩溃前的最后一道政府命令。那时候,绝大多数人对后代绝望了,因而很少有人传宗接代。
“然而,令我们父母悲观失望的,倒还不是我长得不象他们,而他们知道瘟疫的危害将会在他们的子孙后代的身上加剧,绝不会减弱。据预测,随机性基因变异率将会一代代增加,最后物种变异到都具有一些共同的基本特征。从繁殖力旺盛的老鼠和其它动物身上,我们已经见到这种变异结果。几年前,这些动物的变异趋于稳定,它们的生理特征与祖先相比,简直判若异类。
“我从观察中担心其它复杂的哺乳动物现在正在迈进那道门槛。这就是为什么我很早就决定听从我父母的忠告,不要孩子。这也是为什么你和玛蒂达,由于比我年轻好几代,应该重新考虑你们的决定。”
“你在瞎扯些什么,丹东?关于老鼠什么?”“你是木头脑袋吗,孩子?难道你没有听见我讲的啥?”
“我听见了,老头。我听你讲了上千遍。那又怎样?如果孩子象玛蒂达或者我,再美不过了。即使不象,又有什么关系?就是象你,我也会心满意足的。”
“你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这一次你又听错了。我讲的不是多长几根手指,或者长一只尾巴,一只猪嘴,或者象玛蒂达手上的蹼膜,我的意思是基因遗传可能会产生裂变,从而导致可怕的怪物诞生。我是说,你们的孩子是一个潜在的怪物,你们不会接受他的。我不愿间你遭受痛苦。我们还是把孩子打掉吧。如果这孩子证明是有哪怕是有一点点人样,那我就错了,今后你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嘛。”
丹东从衣包里拿出一只上面贴有褪色标签的玻璃瓶,显然是药。顿时,我勃然大怒,猛然将他手里的药瓶打掉。“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行,老东西。”
玻璃掉地黑暗客厅已裂缝的大理石地面上,粉碎了。
丹东的精神一下子跨掉了,显得疲惫畏缩。我恨不得给他当胸一拳,但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自己饿坏了,再加之对玛蒂达牵肠挂肚,这才发怒的。我想早点回到她的身边。“你的哲学是瞎扯淡,老头,”我说,“还是讲一讲为什么猎物这么稀少吧。"
“要是我掌握有价值的信息,我会落到这个悲惨的地步吗?”
“做好准备,小伙子,”他说,“我感觉到,怪物又来了。”
话音刚落,灌木丛里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撕裂人心的尖叫声,紧接着上百个怪物向我们蜂涌而来,张牙舞爪,在猛烈颤抖的银辉里闪烁。我想我惊叫起来,只是不敢肯定是否叫了。一只怪物向我扑过来,撞在刀刃上,肚子刺穿了,还在拼命向前冲。一股热血沿着我的手臂流下去,我飞起一脚,将断了气的小妖精踢开,但立即又冲上来更多的怪物。我瞟了丹东一眼,只见老人被逼得节节后退,踉跄地撞地那微笑的孩子雕像底座,腿一软,跪了下去,怪物们立即涌到矛枪周围,扑到他身上。随即,扭成一团的身体丛里响起一声可怕的惨叫。这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里,凭借着长腿的优势,跃过那些怪物,穿过干涸的喷泉底座,进入高大的草丛里,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我心想,如今坚决果断乃是生存之必需,什么理论,什么哲学都不顶用。因此,我权衡一番眼前的形势,便抽身离开喷泉底座和那带着恐怖微笑的雕像,离开雕像旁边的美味,谨慎地跑走了。
一道乌云穿过月亮,顿时城市一片黑暗。一座高高的阳台上,一只鸽子在咕咕地叫。
我肯定自己甩掉了追踪,但依然没有放慢步子。也许,丹东的预兆对我的刺激之大,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也许,我受的刺激是因为他的丧生,或者猎物匮乏,双手空空。我们会继续挨饿。我不清楚,反正,我给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攫住,恨不得立刻回到家里,与玛蒂达相聚在一起。当我从茂密的杜鹃花丛里钻出来,接近街角那座我们居住和灰色公寓时,心里一阵阵颤栗。我冲上凹皱的台阶,来到大门,手慌脚乱地摸索铁栅门上的锁。慌乱中,连环锁一次没有打开,只好开两次。我喘着粗气,关上沉重的铁门,在门厅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我感到精疲力竭,连站都站不住了。房子显然是安然无恙,我本应松一大口气,可是我却愈加不安了。
我离她仍有相当一段距离,她不可能听见我的呼叫,但我还是向着幽暗的楼梯上面高喊:“玛蒂达!”
接着,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沿着楼梯扶杆向四楼爬去。灰尘铺满二楼三楼的油地毯,好象没有被搅动过,我仍然很紧张。夜晚的一幅幅恐怖景象历历在目,我一遍又一遍地诅咒丹东往我脑子里塞满了他那糊涂古怪的念头,诅咒他撒手归天。我知道玛蒂达是平平安安的,这我敢肯定。此时此刻,她准是在淡淡的月光里往后折叠易破碎的另一页,陶醉在一篇古代的文章里,留连忘返。我暗自想,明天打猎运气会好一些,给她带回一些鲜肉。我想象,她会露出幸福的微笑,绽开她那多皱纹的嘴唇,用她那蹼膜手指亲热地替我扇汗。我走到我们套间的铁门前,试了试拉手,很紧。于是,我从衣包里掏出钥匙开锁。
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照理应该是一片宁静,糟了,大难临头了。
我走进门厅,沿着漆黑的走廊,经过起居室、厨房和小间卧室。大间卧室的门开着,传来消声低语。这应该是玛蒂达在朗读,但我不仅想起别的什么。我知道,小妖们不可能在这里,可是,声音酷似喷泉周围草丛里小妖的话声。我惊恐万分,猛地推开房门,冲进屋去。
在那奇怪的瞬间,一切似乎都正常。虽然光线暗淡,我仍然清晰地看见玛蒂达躺在我离开她的地方酣睡,毛毯撩起围着她的胸脯,一本古代期刊摆在她那纹丝不动的手指旁边。然而,悄语仍在继续,看来既不是从衣柜,也不是从屋角,也不是从狭窄的窗户,恰恰是从玛蒂达睡的床上传来的。随即,我察觉到本来应该随她的大肚子鼓胀的毯子却扁平了,毯子上面污迹斑斑,湿淋淋的,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扭动。我惊叫一声,掀起盖在她身上的毯,接着拔剑出鞘。我一口气将它们斩尽杀绝。
这时我但愿丹东还活着,让我再杀死他一次,因为他犯下了弥天大罪:他的预言不幸言中了。我失声痛哭。月亮隐退了,我坐在黑暗里,凝视着那些可怕的东西,微小的怪物全都是我和玛蒂达生下的。我发现其中一只正在啃咬她那血淋淋的大腿,另外一只在她的乳房旁边从那残存的乳头上面吮吸血红的乳汁,露出象牙般白晶晶的尖牙齿,第三只藏在她的头发里咬吃耳朵,其余的附在她的子宫上,我将它们刮下来,它们连气都来不及出,就被我扔在地板上,砸得稀巴烂。
那一夜,凄风惨惨,我通宵坐在玛蒂达身边。我合上她的眼睛,合上那本她读过的杂志。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她那手指间多硬结的蹼膜,心中想念她那奇妙的梦幻,想念美味的佳肴。终于,我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我发觉自己还在挨饿。我将我们的孩子收集拢。我饿坏了,于是将它们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