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出租车钻了出来,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这个北方小镇的中心,最早繁荣起来的地方。这里的房子大多有着十年以上的历史,外表陈旧,有一种老区特有的死气沉沉以及油盐酱醋的味道。
“在这里啊?”我问我未来的房东。
“嗯。老房子其实比现在的新房子还要结实。”她一边回答我一边沿着一条碎裂了的水泥路走入了楼群中。
她是个典型的本地中年妇女,目光短浅、相当注重金钱、俗不可耐且自以为是个有品位的成功女人。虽然她没说过什么,但我能看得出来,她相当不喜欢我这种所谓的“新生代”男孩。
我跟着她穿过一排居民用仓库,走入了一座六层的老楼。
她的房子在二楼,右边。
当黄色的木头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心脏移了一下位置。
没有客厅,一进门就是厨房,白瓷的水池看起来有点儿脏。整个厨房光线暗淡,墨绿色的木头碗橱看起来就象是黑色的。
“碗柜里头有盘子筷子碗,要是你真的决定要租这个房子,我就把那些东西搬出去。”房东说。
我点了点头,走入了没有关门的外卧室。
那里的光线稍微比厨房好一些,茶色的窗帘半掩着窗户,白色的墙壁似乎有点想要脱漆的样子。沿墙放着三个满满的书架,一张木头方桌,两把木头椅子,和一个古老但非常结实的衣柜基本把剩下的空间全部占满了。
我有点儿惊讶地看了房东一眼。因为这个房间的品位实在超出了我的意料,很难想象房东那样的人也会把房间布置得这样有书卷气。
但房东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她说:“这些老家具回头我会搬走的。”
我耸耸肩,没解释什么。
外卧室里面就是内卧室了,那里的布置倒是比较简单,一张黑红色的双人床,床旁是大写字台,同样是黑红色的,虽然年代久远但保护得很好,没有太多的地方掉漆。
写字台前放着一把大木头椅子,看上去满舒服的样子。高矮和写字台上的电脑非常搭配。
这个房子充满了一种沉闷、阴霾、古老的味道,似乎与现实社会脱了节。简直像小说里的魔堡。
“这里是市中心,交通满方便的。虽然房子旧了点儿,可是将来还会升值吧?”我抚摸着木头椅子的靠背说。“为什么这么急着把它租出去?”
“卖了也没有人要啊!”房东紧皱眉头,好像生气了。不过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气什么。“租也没有人要租……真是好不容易碰到你这么一个。你叫什么来着,南?”
“是啊,”我差点就要开口追问到底为什么租不出去也卖不出去,但最后想了想,还是不问了。如果再问下去,搞不好本来就臭着一张脸的房东就真的要恼了。
办了一点简单的手续,付清了第一个月的房租以及押金之后,房东就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她还特别强调了几件事:“水电费一定要按时交,可以刷刷墙,但绝对不许对房子进行大改动。家具一定不能损坏,否则要赔偿。电脑可以用,但是要小心,不能弄坏,因为以后我还要卖出去。要不然你要买也可以。”
她倒是没有强调不许拿走几本书什么的,但对我来说最吸引力的就是那些书了。
房东走后,这个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也许因为后面是一片平房,没有马路的缘故,这里出乎意料的安静,连我的呼吸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这种怪异的安静即使在白天也让我觉得有些恐惧。
我在外卧室的方桌前坐下,随手拿了一本《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翻开封面,空白的扉页上不知道是谁画了一个躺在草地上的男孩子,双眼茫然的看着天。他的手臂断了一只,血顺着地面蔓延着。整个画面都是铅笔勾勒的,只有血和伤口用红墨水描出来,相当醒目。
看了两页,我才突然想起来,房东她说过,这个房子她女儿硬是固执的不许她租出去,说是什么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挺有感情的。这么说来,这些书很可能是那个女孩儿的啰?房间这样布置,也是那个女孩的主意吧?虽然已经有了新房子,但还是放不下这所老房子,甚至还在这里留下了生活必须用品,好像准备随时回来少住几天似的。这个女孩跟她妈妈不一样,看来挺多愁善感的。
我再一次打开扉页看了看上面的画。笔法虽然有点幼稚,但非常挥洒如意,那恐怖的画面似乎在大声宣告着绘画者某种莫可名状的心情。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仔细看看这本书,竟然是十多年前的版本。有阅读过很多次的痕迹,不过没有任何地方撕裂或者脱页。女孩子还会喜欢看这种推理书,真是挺少见的。更奇怪的是,三个满满的书架上竟然只有三五本琼瑶的书,却有一大堆犯罪小说和好几本佛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书。不喜欢看琼瑶,却喜欢看犯罪、推理、心理学……还有武侠小说的女孩子?也许是个很聪明,很坚强,而且很有自主性的人吧?
不过,也许她把不喜欢的书留在了这里,却把喜欢的书搬去了她的新架也说不定。那么她的性格就可能跟我所猜想的正好相反了。
不管怎样,我有点想见这个女孩的欲望了。
于是,我走入了内卧室,打开她的电脑。
桌面上没有铺墙纸,一片无尽的黑暗。甚至连3D对象都是黑色的。除了常用的程序之外,桌面上只放了几个文件夹。分别是:完成品,正在撰写中的,废弃作品。
其中完成品一栏里面有十三个比较长的WPS文件,还有二十多个比较短的。“正在撰写中”一栏里只有一个叫做《开始与结束的地方》的文本文件。废弃作品栏则根本是空的。
我打开“完成品”中一个叫做《大冒险家》的中篇小说,随便看了看。却没想到还挺有意思的。故事的大概内容是讲述一个道德品质不好的魔法学院高材生在一个叫“狼小京”的男孩子的引导下,拼命追寻强大的力量,最后却因为力量强大到了无法驾驭的地步,反而使他的精神崩溃,在无欲无求的平静心情中死去了。
我无法评价这个女孩子是否有才能,因为我从来未曾看过这样的作品。我只能说我很喜欢她的小说。简直就像某种魔法一样,她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梦,缥缈,美丽,神秘,让人向往,而且危险。
我到底有多少年没有看类似这种神话题材的东西了呢?长久的考试与学业让我根本忘了做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就算考试完了之后抽出点时间来做做梦,也会被别人取笑是“幼稚的人”。
“有梦的女孩子,在这与世隔绝的城堡内制造属于自己的一方心中圣地。”我心中刚刚说完,就突然发觉这句话实在挺矫情的,忍不住有点不好意思。
不过,既然这个房子对这个女孩来说如此重要,她妈妈又为什么硬要出租给别人呢?难道那个母亲认为女儿的精神世界还不如每个月四百块的房租吗?
虽然这样想挺无聊的,但我觉得如果我真能见到这个女孩,说不定会跟她谈一场恋爱。
又看了她的一个中长篇小说,以及几个短篇,里面都有那个叫做“狼小京”的人出场。有的时候是主角,有的时候是配角,总是起到推动故事走向的作用,非常有意思。看来她对这个角色挺偏爱的。这些小说基本都是非现实题材的,构思之巧妙令人咋舌。
大约中午的时候,我带着读小说时那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去菜市上买了一盒方便食品。回来的时候却在楼道里碰到了对门的女主人,我主动向她打了招呼。
“你……租这个房子住啊?”她的语气有点怪。“租别的房子不好吗?”
“这里交通方便啊。”我说,“我从别的城市转学到这里的,因为听说这里高中质量比别的城市要高。”
“哦,你来读高中啊?一个人住?”
“嗯,我爸爸妈妈说要让我学学自立。”
“哦。”她又哦了一声,“还是换个房子吧!你虽然是个男孩子,但一个人住那种地方还是太危险了。最容易出事的就是你这种胆子大的人了。”
我听得简直莫名其妙。“对不起,请问到底怎么一回事?这里治安不好吗?”
“哎呀!”她很不满的叫了起来,“没人告诉你吗?太不像话了!”
“到底什么太不像话了啊?”我怕她把话题说跑了,于是赶紧追问。
“我悄悄告诉你吧。”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一字一字地说:“你住的那个房子死过人的!就是房东的女儿,从小身体就不太好,还有心脏病。半年以前,来这边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死了。据说还是死在电脑键盘上的。”
我顿时大吃一惊,心里乱七八糟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却仍然在继续说:“听人家说,没发现她身上有心脏病药,好像是没有拿药就出来走动,难怪会……哎!你也别怪她妈妈不肯把这件事情告诉你了,那孩子这一死还真给她家添了不少麻烦……现在连房子也租不出去,闲着一台电脑用也不是送也不是,拿出去卖都没人买……”
当我再次坐到电脑前的时候,我的心情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我盯着屏幕拼命发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这……是个死人的东西。www.jintonghua.com
一个……才华横溢的亡灵。
我轻轻抚摸着键盘,呼吸在不知不觉间摒住了。想象她的手指如何在每一个键上飞速移动,想象最后她的脸庞如何缓缓压住这些雪白的键,想象她的躯体如何在我所坐着的椅子上渐渐冰冷,我突然感到一阵由衷的恐怖。
傍晚的雨。古老的房子。杂乱的商品。木头的窗户。微凉的空气。
他的脸看上去是蓝色的。
蓝色的脸。
你好,小姐。
你好……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你是商人吗?
对。卖梦想的商人。
……可以把梦想卖给我吗?
当然可以!我给你我所拥有的全部梦想。我给你你全部的愿望。但我有一个要求——你要将所有我给你的东西都变成文字写下来。
……我不会写作。一点儿也不会。
你会写作的。只要有我在,你就会。
……不……算了,我不想要了。
为什么不想要呢?我可以实现你全部的愿望,让你经历你想象中最完美的生活……甚至连我的生活,我的感受,我的一切都可以与你分享……
……我不想要……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拥有。
可是,你一个人很孤独吧?你一个人很害怕吧?你一个人很痛苦吧?很想要一个了解你的人吧?
没有人了解我的。
你错了。我了解你。
……从今天开始,你不懂的一切我来教你,你痛苦的心灵我来安慰,你空虚的精神我来填补,你濒临毁灭的生命我来拯救……只要你写下去,把我告诉你的每一个字都敲下来,你就拥有一切了。
所以,写吧……
写吧……当你完成这一切的时候,你就可以得到救赎了。
下午的阳光。古老的房子。木头的窗户。温暖的空气。最后一篇文章。
辛苦你了。
不客气。
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我叫什么名字我就叫什么名字。
那么,叫你狼小京吧。
好啊。
如果我把我的生命送给你,你是不是可以带我去我梦想的国度?
可以啊。
我用颤抖的手点击鼠标,关掉了那个叫做《开始与结束的地方》的文本文件。
我慢慢地将脑袋放到了键盘上,头脑好像一片空白,又好像装满了东西。
下午的阳光穿过了窗户,照射在桌子上,地板上,以及我身上。
一阵风吹过,窗外那棵大树的树叶就会随风摆动一下,然后很快又恢复原样。树上的蝉偶尔发出一两声长鸣,成了唯一的声音。
多么安宁而温暖的下午。
幸福得让人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