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我就站在门前,我想走进,这座沉默了据说是将近半个世纪的老屋。
    然而门却紧闭着,如一堵苔痕厚厚的墙。两只巨大的门环如阴森的瞳孔,冰冷地撞击着我的目光,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铁锁,封缄了里面所有的秘密。
    我和母亲是开春的时候居住到这个村庄的。每次经过这大宅院,都会朝里面张望,挺空阔的,只是从来没有进去过。院子里长满了莎草,还有几颗桃树。桃树开花的时候,这院子就灿烂一片,粉红粉红的煞是好看,隔过那一堵残垣断壁,可以看到里面盎然的生机,然而却不见有人进去。有一次,我看那桃花实在是红得诱人,就想进去摘几枝,但是碍于一扇已经残迹斑斑的木门挡着大门,只好翻墙而入了。正当我两手攀着墙壁,就要爬上墙头时,隔壁七奶扯开清亮的嗓子喊:“闺女,赶快下来,不要进去…”喊着喊着,她单薄的身子就飘了过来。
    我看她紧张兮兮的样子,感到好笑,就停在那里,朝她说:“怎么了,有事吗,七奶?”七奶看我不下来,上前就拉住我的衣裳往下拽,朝我使了两下眼色,神秘地低声说道:“快下来,闺女,回去我给你说,听话。”我越发感到好奇,于是就听了她的话,任她瘦削但有力的手拉着我走。

    七奶虽然被喊作七奶,而实际年龄并不大,也就四十多岁,只是在家族里辈分大,因此一嫁过来就被人喊作七奶了。七奶人干瘦干瘦的,不过身子骨挺硬朗,走起来脚底生风,人如飘着。走到她家门口,七奶一屁股蹲在石头门墩上,放开我的手,长舒了一口气,对我说:“你才来这里不知道,我告诉你,那个院子以后你不要去。”
    七奶不识多少字,只念了两年的小学,就因为家里穷困辍学了,因此说起话来有时没有头绪。她给我讲那座老宅的故事时就前言不搭后语,听起来糊里糊涂的,后来我吃力地理顺她说的头绪后,才明白她说的意思是:那院子犯邪。
    七奶说这院子以前住过一个大户人家,大户家有一个儿子,私下里喜欢上了佣工李嫂的女儿秀秀,等大户发现后,秀秀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大户觉得太丢人了,又不敢声张,怕传出去丢人,于是就打发儿子到城里跟了一远方亲戚学做生意,暗地里给了李嫂一些钱,让她想办法让女儿堕胎,后来听说秀秀出血太多死去了,接着李嫂也就消失了。七奶说,听人说秀秀如果还在的话,也应该是古稀之人了。
    七奶说大户儿子出去头一年还月二三十地回家一次,听说秀秀死了以后,就不再回来了,甚至到年底都不见消息。大户托人捎信,而亲戚回话说儿子回去后就没有来过了。这把大户吓坏了,急忙派人去找,最后在一家酒楼楼找到了,那时,儿子已经和一个在酒楼陪客的女子混在一起了,这把大户气得死去活来,派人把他抓回来关在家里,从此不让他出门。而那儿子也不言语,只是整天发呆,面部冷冰冰的不好看,像个木头人。
    后来一阴阳先生对大户说你儿子得了痴病,娶房媳妇冲冲喜就好了。于是大户不惜花了大财礼给儿子娶了也是当地一家大户的小姐。而那小姐嫁过来三天头上就突然发疯了,后来就变傻了,再后来没有过上一年,她趁家里人不注意时跑了出去,掉进村庄西面的水池里,等人发现打捞上来后,就已经死掉了,只是那水池就没有人敢走近了。
    媳妇死了第二年,大户又为儿子娶了第二房媳妇,虽不是大户家的女儿,但是从门第上在当地也还算说的过去。而那女子也是同样的命,只是没有前房媳妇时间短,过门三个月后突发急病,听说半夜人睡得正酣时忽听哎呀一声尖叫,起来看时,女人已七窍出血不到一刻钟就死了,医生也诊断不出是怎么回事。再后来又娶了两房媳妇依然如此。直到第五房媳妇娶过来时,过了一年多倒也无事,这下大户想可安生了,谁知道,突然一天早上,大户走出院门,发现儿子挂在树枝上,吐着长长的舌头,大户一下子就瘫在地上从此没有再站起来过。此后大户家境逐渐衰败,最后的第五房媳妇本来就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的,一看这阵势,这下可好了,趁机带了些平时暗暗积蓄下来的钱物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里逃跑了。
    过了一年后,大户家彻底人亡财尽。就这样短短的四五年内大户就这样完了。大户去世后,大户妻子也跟着去了,老宅由他家族中的一个困难点的本家兄弟看守,后来没有过一月就搬出去了。人家问是怎么回事,那本家兄弟也不说,只摇头,到他死的时候才说那宅子里半夜经常有女人披散了头发来找他要命。后来那院子就一直锁了,再也没有人进去过,有时偶然听夜半回家的人说,听那里经常有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

    我问七奶听到过吗,七奶说从嫁到这里后,一到晚上,男人就催促她早早地睡觉了,还没有听到过哭声,也没有看见这屋子被打开过。不过有一次倒是看见一个女人从那里疯疯癫癫地出来。她说那是前些年一个秋天的后半夜,七奶说她拉肚子,急着跑茅房。在茅房蹲着时,她听到隔墙院子里有动静,她很是害怕,也不拉肚子了,两手提着裤子就往屋里跑,进门后,就急忙回头关门插门,就在这时,她看见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人从那院子的方向经过她家门口向另一边跑去了。当时月亮还好,只看个大致轮廓,那女人好像穿了一身白色衣服,瘦瘦的。
    七奶说自从那次她就夜晚不敢出门了,后来也有人在夜里看到过这个女鬼。七奶说那院子特缠女人,女人家都不要去的。七奶说去年桃子熟了时,锁根家的看着怪好吃的,就翻进院子里摘了几个吃了,后来生了好长时间病,在医院住了一月多也不见好,后来一个明白人给她看了看,说她得罪了冤屈鬼,人家惩罚她的。后来她偷偷地到院子里烧了些纸钱又说道了一番忏悔的话,才算好了。

    听七奶说的神乎其神的,我当时只是好笑。我是唯物论者,我猜想七奶说的各种情况可能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但是至于那女鬼是不是真的有,倒也无从知道,不过我好奇心很强,很想弄个究竟。
    于是在后来的一个夏天的中午,大家都熟睡了之后,我偷偷地翻过墙壁进入院子。这时,院子里几簇小花艳艳地开着,几棵桃树上也结满了桃子。我伸手去摸摸,桃子已经熟透了,软软的,而我也无心去品尝,只是嗅了嗅它芳香的味道然后越过一个过道,走到老屋门前,就看到了老屋的门锁着。
    也许是常年没有人触碰的原因,那门上的绿苔已经很厚了,看来这里确实是好久没有人来过。而我却突然发现那上面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一些手指划过的纹痕,细细地,长长的,可以想象那手指上还会涂满了绿色的指甲油。我发现这些时,不觉用手去推了一下门,很奇怪,那门看似锁着,而一推,竟然戳开了一道缝,一阵阴冷的风从门缝里钻出,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竟然还有些檀香和纸灰的味道,我心里一哆嗦,我突然想到了七奶说的索命鬼,我的腿不禁有点发软,难道真的有所谓的邪气?我想转身回去,然而却又不甘心回去,虽然心里已经很有些胆怯,但还是推开门走进去了。
    进得屋子,顿觉一片阴暗潮湿,酶湿的味道更浓了。屋子中间是一个足有三间小房大小的厅堂,堂中央的墙壁上悬挂的一幅中堂画已经残缺不全了,颜色已经褪成一片苍白。中堂画下是一张长条几和老式中山桌,桌两边是两张太师椅。这些摆设上面已经积满了厚厚的尘垢,看不清原来的颜色。那条长条几上面摆放着供奉祖先的木牌子,还有一个香炉,我突然发现香炉上还有些香燃的灰烬,还有香炉前一些焚烧过的纸灰,虽然已经贴在桌子上,但还是那个看出来时间过去的不是太长,也就是说,这里前不久曾经有人来过。这一发现让我心里更生怀疑,从我住在这里后就不曾见过这里来人,谁会来呢?
    屋子里的光线不亮,只从紧闭的木格子窗棂上方钻进来几缕,这让我感觉有点阴森森的。我朝客厅两边的陪房望了望,另一扇门是关着的,上面落了锁,而另一扇门却斜着一个缝。我不由地向那门走去,想看看那里面会是什么,结果,还没有等我把门完全推开,我惊恐地叫了一声“哎呀”,便疯了似的夺门而逃,然后飞也似的穿过院子,越过残墙,跑进自家屋子时,两腿一软,跌在地上,母亲见我这样,也不知道怎么了,问我,我说没有什么,只是嘴里哆嗦,身上冒汗,母亲摸摸我的额头,也不发烧,想我大概是热累了,就把我扶到床上,让我躺下,然后,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模模糊糊的,我又站在那门前了,那门上似乎有一双眼睛透过铁环在盯着我,充满了怨恨、凶恶,就像我中午看到屋子里的那眼睛一样,接着里面伸出许多细长瘦削的手指,而且,那手指上长了许多长长的指甲,那些指甲出奇地尖细,如锋利的爪子,向我疯狂地舞动着,似乎在索要什么。
    我惊怯地后退一步,我感觉到那长长的利爪正在向我扑来,仿佛要抠去我的目光,仿佛要攫取我的心。我害怕了,那一刻,我不敢在门前彷徨,我只是在竭力后退,我要逃避那伸过来的欲望,我害怕我会受伤。
    然而在准备逃离的那一转身间,我惊异地发现,那些手指正在收敛,然后慢慢地萎缩,最后缩进那眼睛里,那眼睛此刻已经松弛着耷拉下来,怨恨、凶恶不见了,替代的是失落、倦怠、孤独、痛苦和迷茫,我不知道怎么了,事情怎么会这样,我突然感觉自己目光变得怯弱起来,和那目光一样地无助。

    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冲上前去,抓住那正在枯萎的手指,捕捉那些猥琐的目光。然而,我听到门里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和哀号,那是一种痛苦后的绝望。此刻,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我无法确认那些目光,那些声音是否需要我的帮忙,我也不知道能否戳开一道门缝,把一缕清新的暖风送进去,把一丝和煦的阳光送进去。我想那扇门里一定藏着一个冤魂,但不是鬼,她是人,是一个受尽了摧残和折磨的不敢见阳光的人,她需要救赎!
    我不再徘徊了,决定去打开那扇门。就在我欲破门而入时,我突然额头感到一阵疼痛,门上那巨大的铁环冰硬的碰疼了我,我啊地一声,睁开眼睛,身上一阵冷汗,原来是梦。但是,我已经没有了中午的胆怯了,而且我决定去打开那扇门,我不管我中午看到的是人还是鬼,我都要去打开那扇门,因为那里有一些灵魂需要立即去拯救出来,拿到太阳底下晾晒。
    于是,我腾地站起来,当我走到街上时,远远地就我看到那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正在吵吵着什么。我走上前,挤过人群,院大门已经敞开了,老屋的门也敞开了,我走进屋子,四下里寻找,那房间什么也没有,已经是空空的了。我急忙转身走出门外,发现那些聚集在门口的人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惊讶的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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