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头

    小翠孤零零地站在巷子口,手插在红色羽绒服上衣口袋里,不时向巷口两边张望。她已经在这儿站了四个多小时了,还没有接到一个客人,心里有些焦躁。翻看手中的诺基亚8810显示,现在已经午夜时分,23:55。按这行的规矩,如果还没有客人,就该收摊了。在此之前虽然不时有各色男人在此走过,也询过价,但很明显,他们只是想过过嘴瘾,找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说说话。这种既不用掏钱,又能揩油的事情,他们非常热衷。要动真格的,还是有些顾虑。看来,最近警察的扫荡还是起到了震慑作用,令这行迅速降了温。
    同时降温的,还有这天气。西伯利亚寒流一来,整个北京城就变成了数九隆冬,隐隐似有降雪的征兆,夜色茫茫的天空中洋洋洒洒飘起了冰霜雪粒,洒在裸露在外的脸上,让人感到越发的寒冷。小翠不得不在保暖和暴露之间寻找平衡。为了吸引男人的目光,她特意穿上了那件红色的羽绒服,下身是超短裙套长筒袜,脚上一双黑色的保暖长靴,化了艳丽的妆。整体看起来,才21岁的她,就像一株娇艳欲滴的美人蕉。
    但是,生意还是越来越糟糕了。
    眼看春节就快到了,她想多赚点钱,早点回家。

    虽然并不想念谁,但她还是很想回家。
    不过,看今晚这情况,如果到了十二点还没生意,她也打算放弃了。她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那只诺基亚8810,摁了一下确认键,屏幕显示23:59:31。哎,看来今天晚上的生意真的要泡汤了,她沮丧地想。剩下的29秒也不必再等待了,因为在那条长长的巷子里,其它姐妹早就收摊了,也没有别的人。
    连个鬼影也没有。
    再等29秒,只怕也是枉然。
    所以,她打算放弃了。
    她这么想着,转身就要离开。只要沿着这个十字巷口往里走,第三个门洞子就是她在北京的家。她和同乡小红一起住,两人共同分担每月1200元的房租。这同时也是她服务客人的地方。这个价格在这个城中村,已经是高档住所了。小翠不想过度虐待自己的青春。况且,较好的营业环境还可以提高服务档次,收取更高的价格。

    也算是一种投资了,她想。
    “姑娘,洗头吗?”
    她听到身后有人,吃了一惊。因为她刚才还特意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这个人,是个老头。没错,老头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纸一样白。谢顶,周圈的头发花白,在风中凌乱地飞舞,粘着不知是什么的脏东西。背对着路灯看不清表情。
    不过看他这副样子,的确也该清洗一下了。
    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小翠惊魂未定。但看他个子不高,还低自己半个脑袋,又是个瘦弱的佝偻着腰的老头,小翠有点嘲笑自己过于胆小。她想,不过是一个鬼鬼祟祟、半夜从老婆被窝里爬出来想要偷腥的老头而已,怕什么呢?
    “大爷,是你要洗头吗?”
    “是的。我老婆子、孩子都不在。眼看快过年了,想好好洗个头。”
    听到这儿,如果不是过于装B,就一定是误会了,小翠心想。她曾经遇到过有个客人,老头七八十了犯糊涂,拿出一张十元人民币,非说是一百块的,还嘟嘟囔囔着要找零。如果就这样把老头带回家,到时候双方纠缠不清,争吵起来,也是个麻烦。为这点生意,再把警察招来,犯不着。毕竟,做这一行,安全还是第一位的。不过,眼看到嘴的大块肥肉竟然是根食之无味的鸡肋,小翠还是有些失望。
    “大爷,你搞错了。”
    “搞错了?”
    “是啊。我们的洗头,跟你想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啊。”
    “哎呀,跟你说不清楚。”面对这么老的老头,小翠有些说不出口。“反正你搞错了。我们的洗头,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我看你们的招牌都这么写呀!”
    “哎呀,好吧好吧,怕了你了!”小翠最终还是想做成这桩生意,即使不是她想的那种。有生意总比没生意好,不是吗?更何况,也许还有转机呢。“走吧大爷!”说着话,就带着老头往家走。
    小翠18岁出道,到今天也有3年多了。说她阅人无数,并不为过。老男人她见多了,而且近几年有日趋增多的倾向,形成了一块不小的细分市场,甚至有五十来岁的大妈也开始和她们竞争了。不过,有钱的老头还是愿意找小翠这样的小姑娘,毕竟年轻漂亮。但是,看着有的老头牙都掉光了还在床上执拗地耍威风,她就感到好笑。后来见多了,也就不好笑了,慢慢的开始感到恶心。看着那些枯树皮一样皱巴巴的躯体在自己姣好光滑的身上蹭来蹭去,她觉得自己仿佛也像那老头一样快死了。她为自己这么青春还没享受到生活的美好就先触摸到将死的躯体,感到悲哀。
    是的,悲哀。
    再到后来,连悲哀也没有了。只剩下生意。
    从老头爬上她的身体开始,她就开始祈祷他快点下来,快点付钱,快点走人。
    那就是一桩生意,她想。
    但是,洗头,正经八百的洗头,她还真没做过。不过,那并不难。何况,老头也未必是真的要洗头。她把老头领进屋,关上门,拉上粉红色的门帘。屋里有暖气,俩人脱了外套。小翠开始给老头烧水。

    她用的是电水壶,估摸着五分钟就会好。她叫老头在床沿上坐下来。
    她还是想做笔大生意。光是洗个头,可赚不了几个钱,她想。最好还是能上床。这么老的老头也就三五分钟的事,很快就可以搞定。
    想到这儿,小翠故意甩了甩长长的头发。那头乌黑秀丽的头发在老头鼻翼上轻轻掠过,就是患了重感冒也能闻得到,这是女人的味道。小翠见多了男人,她对男人的德行了如指掌,确信老头会心动。
    即使不动,还有后手,让你一浪更比一浪高,嘿嘿。
    “大爷,单纯洗个头呢,是十块钱。你看行吗?”
    “行。”
    “那你把毛衣脱了,不然被水弄湿了。”
    “待会儿吧。”
    “大爷怎么称呼?”
    “姓顾。”
    “顾大哥是真的只洗个头吗?”
    “是啊。”
    “大哥,你是不是嫌妹子不漂亮啊?”小翠的声音开始发嗲,陪着笑,脆生生的发抖。“让小妹来给你按个摩吧!”说着话,小翠葱白小手像条蛇一样,柔软地游进老头的颈子里。她对男人了如指掌,知道如何让他们对她产生兴趣。

    却被老头拒绝了。“我就想洗个头。”他拿开她的小手说。
    小翠没想到会被拒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不过,硬的不行,还有软的。“哥,你要上个钟呢,我就免了你的十元洗头钱。”小翠俯下身子,凑到老头耳朵边,“妹的手艺可好了,包你满意!”
    “我就想洗个头,说说话。”老头怕小翠失望,“我会给你很多很多钱的。”
    “好吧,听你的!”小翠“哼”了一声说。
    虽然有些扫兴,但看在“很多很多钱”的份上,小翠决定不再坚持了。况且,她也真心对这个面如白纸的瘦老头没兴趣。且不说他那把年纪,就单是这股味道,就让人受不了。凑近了闻,有股子说不清楚的恶臭。不是那种老年人特有的味道,小翠老男人也见多了,她熟悉那种味道。她想,也许是太久没洗澡的缘故。
    “说吧,想说什么?”
    “我今年八十三了。”
    “不会吧,看起来蛮年轻的!”小翠装作很惊奇的样子恭维道。“顶多七十!”其实,在小翠的老家,七十岁的老头能长成这副模样,已经不错了。不过,在城市久了,小翠知道,城市老头八十三岁就老成这样,还是老得有点快了。
    “家就住在文化局家属院。”
    “就是巷子口东边二里地的幸福里吗?”小翠跟客人聊多了,对周边摸得很熟。
    “嗯。”
    “你是大干部吧?”小翠羡慕地问。
    “老了。早年当过干部,也不是什么大干部。现在退下来二十多年,老了。”
    “就你一个人吗,你家老婆孩子呢?”小翠想起老头说过“老婆子、孩子都不在”,心想即使是大干部,这么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怪可怜的。
    “他们都不在了。”
    “不在了?”
    “是啊,不在了。”老头淡然地说,“早几年就不在了。”
    “这么说,这几年,都是你一个人在生活?”
    “嗯。”
    “就没想过再娶一个?”小翠觉得,如果可以,自己愿意嫁给他。虽然他老得做她爷爷都嫌老,但嫁给他,也是快速致富的好门路。过不了几年他就会死,而她还年轻,白白落一笔财产。所以,无论如何,总比在这里做这种皮肉生意的好。至少,不用担惊受怕,老担心被警察抓了。
    “这么大岁数了,老习惯改不了,娶谁都不好过。”
    “那,你就准备这么一个人过下去了?”小翠提醒他,“老了难免有个头疼脑热的,连个端茶倒水的都没有,死了都——”话没说完,小翠忽然闭上了嘴,生生把下面的话吞进肚子里去了。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这些话是小翠乡下的爸妈常跟她提起的,也难怪她这么顺口就说出来。她之所以发现自己失言了,是因为她发现老头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那张原本白纸一样的脸突然变得铁青,几乎就在一瞬间,吓得小翠发现了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她不该这么没遮没拦的,乱讲话。
    “对不起,我——”
    “你说得没有错。”
    “我觉得你应该请个保姆。”
    “请过。”
    “那就是说,又把她辞了?”

    “她跟你差不多大,把我照顾得也很好。后来,她想让我娶她,我娶了。她又想让我把房子过户给她,我不肯,她就……”
    老头沉默了。
    小翠也沉默了。小翠想,假如是她,大概也会这样做的。不过,既然两个人已经结了婚,老头又没别的家人,死后房子自然就是她的了。她又何必这么心急呢?嗯,想必是那小保姆还有相好的,想早点生活在一起,已经等不及了。
    她太心急了。
    “她打你了?”
    老头没说话。
    这时候,电水壶里的水开了,发出“呜呜”的凄厉的叫声。小翠起身拔下电插头,拎起脸盆到卫生间接了点凉水,兑上开水,撩起袖子试了试,感觉水温尚可。转身对老头说:“你来试试水烫不烫?”
    老头走过去摸了摸,说:“还行。”
    “那你脱了毛衣,我来给你洗。”
    “不脱了。”
    “弄湿了可别怪我呀。”
    “不怪你。”

    小翠把水盆放在盥洗台上,在前边放一个木板凳:“大爷,你坐。”
    暖暖的灯光下,惨白的老头努力发出森森的微笑,“孩子,你别怕。我就是想洗个头。我有洁癖,这头太脏了,好多天没洗,都发臭了。迫不得已,我这才跑出来。不然,你看我这把年纪,上下楼都不方便呢。”
    “没事儿!”小翠心说,怕什么呢,老娘什么恶心的人没见过,也不多你这一个。“大爷,你坐,我来给你洗。”
    老头没再答话。忽然双手从两侧双颊扣住头颅,慢慢的,轻轻的,小心翼翼地把那颗皱巴巴的头,齐脖子根,连筋带肉,生生摘了下来。递给小翠:“姑娘,麻烦你了。”
    小翠张大了嘴巴,定定地看着这一幕,恍然以为自己在看电影。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这不是电影!那个被摘下的、脏兮兮的秃顶老头,还在冲着她桀桀地笑呢!小翠只觉得瞬间心脏喷出了胸腔,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就瘫坐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恍惚中,她感觉那具没了脑袋的躯体把头颅浸在水盆里,撩起水,发出哗哗的声音。
    “小翠!小翠!”第二天早上,小红发现躺在地上的小翠,手触了一下她的额头,哎呦,烧得可不轻呢!赶紧把她连拖带拽弄到床上,拍着她的脸叫醒她。
    “啊,有鬼,有鬼!”小翠睁开眼,慌乱地张望,发现是小红:“赶快报警,有鬼!”
    “你发昏呀!”小红推了小翠一把,“报警!跑都来不及,还报警!报你个头!”
    “有鬼呀,真的有鬼!”
    “有个屁的鬼!”小红不屑地说,“大白天哪来的鬼!我看你是烧糊涂了吧!”小红起身,“我屋里还有点退烧药,你先吃了试试,不行就去打吊针。”说着,就往外走。
    “没有么?”小翠迟疑地看着粉红色门帘外。昨晚下了一场大雪,白皑皑的一片,比昨天亮堂多了。“难道我真是烧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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