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症

    闹鬼的婚房
    阿良婉转地催促我回家时,我很不情愿地站起身。虽然正值正午,外面却依然天寒地冻。他送我到门口,亲自为我披上一件衣服,目送我渐行渐远。直到只能看到阿良家老宅的屋顶时,我才停下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相恋已快一年,阿良却总是这个样子。
    作为一个女孩子,我当然清楚,在没有结婚前,实在不应在男友家留宿,但我在乎的并不是这些,而是阿良的行为。他总是不大愿意让我去他家,哪怕去了,也会找各种理由赶我走,好像我根本不是他女朋友,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访客。
    每当此时,我总有一种被最最亲密的人拒之门外的感觉。
    除了不大愿意让我去他家以外,阿良可以说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男友。他对我非常呵护关爱,这让我非常感激。我是一个孤儿,从小被父母抛弃,一直自力更生,从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因此,阿良的爱于我来说,尤为珍贵。
    和我一样,阿良也是一名孤儿。他的父母和双胞胎弟弟在他六岁时因意外离开了他,每每说到这些,我总能从他落寞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感同身受,那些彼时的伤口,何必再去残忍地触碰。所以,我从未向他追问更多有关他父母的事。
    好在阿良还有一位祖父在身边。(:http:///转载请保留!)
    即使老人已全身瘫痪,但阿良仍认为,只要有人陪在他身边,就已经是一种幸福。
    阿良向我求婚时,我从未有过地激动。我开始想象今后的生活,梦幻一般的婚礼后,是甜蜜的新生,我们生儿育女,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不用孤独求生,那将是世上最美妙的感觉。
    想到这些,我心中的不快消失殆尽,取出手机,给阿良打电话。
    “刚才我想了半天,觉得还是楼下那间大套房比较适合当婚房,我们结婚以后就住那间怎么样?”
    阿良迟疑了—下,说:“这个问题……你让我仔细想—下。哦,我还有事,你回家小心。”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阿良已把电话挂断。
    驻足停下,眺望远方,那幢老宅还依稀可见。
    我听得出来阿良的弦外之音:哪怕结婚后,他也不愿意让我住在老宅里。
    那幢房子有什么不妥?
    我皱着眉头,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事实上,那是一幢不错的房子——两层小楼,乳白色外墙,还有一个大院子,种满了四季青。虽然那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但阿良曾说,他爷爷曾特意将老房子返修,安全上不存在任何问题。

    我心里忽然纠结:难道阿良后悔向我求婚了?
    坐上出租车,突然心慌的我再一次拨通阿良的电话,直奔主题。
    阿良安慰我说:“美美,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真的很想娶你,只是……只是我家的老宅,实在不适合你居住,我怕你出事。”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道。
    阿良安静许久,才说:“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我父母就死在那幢老宅里。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场噩梦般的火灾,除了这幢老房子,铺天盖地的大火几乎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如果不是爷爷带我出去玩,我和他可能也……”
    阿良说不下去了,我觉得自己有些莽撞,语气中充满了自责:“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阿良继续说:“这不怪你。而且这和我们的婚房并不>中突,但奇怪的是,自从父母和弟弟去世后,房子内便开始发生奇怪的事,它好像开始排外,除了我和爷爷以外,其他人住进去总会出事,甚至有人声称见到了一些古怪的东西。”
    我还有些似懂非懂,阿良犹豫了-—下,轻声对我说:“我的意思是,这房子闹鬼。”
    不管阿良说的是不是真的,那天离开阿良家后,我再未询问过有关老宅的事,而是默认了阿良的提议,另买婚房。但新房的价格实在昂贵,所以我们将目光放在二手房上,以我和阿良的经济能力,勉强可以应付。
    我后来也试探性地询问过阿良,是否可以卖掉老宅,以减轻我们的经济压力,但看他一脸不忍的样子,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管怎样,老宅都是他的祖产,是他曾经幸福生活过的地方。
    我开始没日没夜地看房子,由于阿良的工作比我繁忙许多,所以,这项艰巨的任务,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

    一个多月后,我终于看上一套房子。房子位于市中心,两室一厅,面积不大,但价格合适。房东是一对老夫妻,我们只在中介见过一面,看上去很朴实。
    我交了押金,打算叫阿良一起去看房,之后再商量要不要买下。但他最近工作出奇地忙,电话里又说不清楚,我只好星期日跑去老宅和他面谈。还好,他说只要我高兴就好。
    午饭时,为了庆祝,我们开了一瓶红酒。(:http:///转载请保留!)
    因为都很高兴,我们喝了不少,饭后,我昏昏沉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再醒来时,天色已昏暗,外面竟下起大雪。我推醒身边的阿良,他立刻慌乱地给我找外套,像往常一样催促我回家。
    我真的生气了,望着外面连天的风雪,不悦地说:“天马上就要黑了,而且还下着这么大的雪,你还是要赶我走吗?”
    阿良不知所措地望了望窗外,说:“不是我要赶你走,我是怕你留下来会出事。”
    听到阿良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话,我更加气愤,赌气地说:“我就不信这房子真的闹鬼,就算如你所说那样闹鬼,我嫁给你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想必我在这里住一夜,也不会出什么事吧?”
    阿良见我真的生气了,只好把我的衣服重新挂好,为难地说:“好吧,那你就住一夜,不过,只此一次!”
    望着阿良一脸的严肃认真,我忍不住笑了笑。说实话,在阿良告诉我关于老宅的故事和怪谈后,我一直不大相信。
    我很高兴,阿良终于为我妥协。
    阿良在二楼为我选了一间客房,吃过晚饭,洗过澡后,我们各自睡下。
    这幢老宅真的不错,地处远郊,四周是青山翠柳,晚上一点嘈音都没有。原本以为会睡个好觉,可住惯了市中心的我,早习惯在车水马龙的嘈杂中入睡,此刻过分安静,反而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已墨黑,我还睁大着眼望着外面。
    喝了不少酒,便总想上厕所。
    第三次从厕所回来,我终于渐渐有了困意。就在我打开门准备进屋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一开始我并不害怕,可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是脚步声,很轻很慢,很有节奏。
    我探头向远处望去,走廊两侧亮着昏黄的壁灯,深处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但我却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声音的来源就在那里。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竞朝走廊深处走去,在接近拐角的地方,脚步声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急速奔跑的声音。听到这声音,我觉得是阿良在故意吓唬我,于是轻声呼唤了一句:“是你吗,阿良?”
    没有人回应我,这反而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我循着声音追过去,一直跑到一楼。偌大的客厅内空无—人,只有月光冷冷地洒进窗户。我四下观望,正纳闷时,转头的瞬间,吓得差一点尖叫起来——一个六岁的孩子不知何时站在我背后,一身大红大绿的寿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突然,他对我尖声大叫:“滚出去!”
    千万别去地下室
    我醒过来时,天已大亮。阿良陪在我身边,见我醒来,便慌慌张张地抓住我的手臂,询问我怎么样了。我呆呆地望着他,脑海里全是那个小孩尖叫的样子。
    瑟瑟发抖地搂住阿良,我彻底相信了他的话——这幢老宅真的闹鬼!
    我开始忌惮起那幢老宅,哪怕大白天,也总觉得四处阴气森森。而之前一直很喜欢的四季青,现在我也再不敢靠近了。
    因为阿良告诉我,父母和弟弟去世后,爷爷便把他们葬在四季青下面,可能正因为葬在家里,他们才会留下来。
    虽然老宅对阿良祖孙俩没危害,但我的心里仍旧很不踏实。我对新婚房的事更加上心,决定速战速决,赶紧买下房子,和阿良结婚,把他和爷爷都接出来。
    平复了几天后,等不到阿良有时间,我便给房东林叔叔打电话约定了看房时间。当晚下班,我一个人来到林叔叔家。
    房子比照片中的看上去新一些,我很满意。
    不过,令我意外的是,林叔叔一家的生活现状却很糟糕。原本以为这幢房子是因为闲居才出手的,没想到他们是为了给女儿治病——小林看上去比我小几岁,却得了严重的精神病,一直在发呆,吃饭喝水都要人喂。
    我觉得她可怜,多嘴问道:“林叔叔,您女儿怎么会得这个病?”
    谁都不愿意回忆惨痛的往事,林叔叔无奈地望了女儿一眼,转头对我说:“不说这个了……听说你是买房结婚用的,先恭喜你啦!只是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你未婚夫来一起看一看,这可不对。”
    我笑了笑:“他工作很忙,走不开。”
    阿姨在旁边一边给小林喂水一边说:“走不开也要挤时间啊,结婚是大事。可别像我女儿一样……”
    说到这儿,两人深深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这个即将结婚的人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个打击——他们的女儿这辈子恐怕都嫁不出去了。
    离开前,我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便拿出钱包,掏出几张纸币,说:“我来得匆忙,也不知道你们卖房是为了去外市给小林治病,这点钱你们收下。”
    林叔叔伸手过来推辞,但脸色突然一变叫了一声:“你等—下!你的钱包给我看看!”
    我不明所以地将钱包举起来,还没反应过来,林叔叔已一把把钱包抢过去。他招呼阿姨过来,两人-齐望了我的钱包许久,才指着钱包夹层内的一张双人照,脸色难看地说:“你未婚夫是不是就是这个人?”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http:///转载请保留!)
    林叔叔猛地沉下脸,说:“赶紧和他分手!”
    林叔叔告诉我,小林居然就是阿良的前女友!
    接下来的故事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那一年,小林和阿良谈恋爱时,他们本来也很高兴,女儿找到一位如意郎君,他们可以放心地把女儿嫁出去了。
    可就在两人开始谈婚论嫁时,意外发生了。
    小林去过阿良家以后,就无缘无故地突然疯掉了。她无比恐惧地望着送她回来的阿良,就像见鬼一样,不停地尖叫,浑身发抖。
    林叔叔和阿姨反复追问阿良究竟发生了什么,阿良却缄口不语。
    后来,小林的精神再也没有恢复正常;而阿良也再没去过林叔叔家,两人就此分手了。
    林家人语气中对阿良的怨恨犹在,这让我心里一堵,很自然地想到那幢老宅。
    耳听为虚,我始终有些不大相信。离开前,我特意要求和小林聊几句。
    小林是个安静的女孩,躺在床上不哭不闹。但不管我问什么,她都痴痴呆呆,不言不语。
    我拿出阿良的照片,试探性地问:“小林,你看一看,你真的认识这个男人吗?”
    忽然,小林狠狠地抖了—下,极其惊恐地对我说:“千万别去地下室!”
    一道让我心悸的电流,通过她的眼神,袭遍了我的全身。
    小林那句莫名其妙的提醒,一直盘旋在我脑海。显而易见,她说的地下室不是自家房子,确定无疑是指阿良的老宅。而老宅确实有一个地下室,但我没注意过。平常去找阿良,也只看到通道里黑幽幽的一扇门,门外堆满杂物。
    似乎很久都都没人去过的地下室,那里能有什么问题?
    我心里在乎的,不是小林的那句提醒,而是她看到阿良照片时,脸上那副遇见鬼一样恐惧的表情。好像她提醒我的重点,并不是让我远离老宅的地下室,而是要远离阿良!

    若是以前,我绝不会在乎这种事,但自从在老宅见鬼后,有些事让我不得不信。
    我开始深思。
    尽管我们相处一年,但现在回忆起来,阿良似乎总是很神秘,有些事能不告诉我就不告诉我,比如关于老宅闹鬼的事,他父母的死亡原因,甚至他儿时的记忆。
    相知相爱的人不应该这样。
    我猜不透阿良为何如此,虽然我并不在乎他和小林的过去,但仍旧很想问一问他关于小林的事,但估计问他也不会说,还不如我亲自去地下室看一看。
    只是,这需要机会。
    最终,我还是决定把林叔叔的房了买下来,阿良也没反对,只是我重新编造了一个旧房主的身份。在将房子装修后,我们开始筹备搬家的事。
    阿良老宅里的东西实在太多,我们搬了两天,还没搬完。
    再去老宅时,我开始刻意注意地下室。果然奇怪!虽然搬了很多东西,但阿良却从不动地下室大门口的杂物。我越来越好奇,也越来越忧心。终于,一次吃饭时,我找到了机会抱怨起老宅的东西太多。
    我说:“阿良,能留在老宅的东西就留在老宅吧,我们房子不大,不可能全都搬过去的。你要是怕丢了,可以放到地下室里嘛。”
    阿良愣了—下,很快笑道:“老宅里的家具也值不少钱的,放地下室里不保险。”
    我故意说:“怎么不保险,贼还专门去地下室偷啊。”
    阿良显然是故意岔开话题:“这都是小事,我们还是谈一谈别的吧。对了,亲爱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和我去领证呢?我想了想,就在你生日那一天怎么样?又是大年夜,我们来个三喜临门,到时候结婚外加给你过生日和过年。”
    我随口答应了一句,不再说什么。因为阿良的闪烁其词,对老宅的地下室,我更好奇了。我决定找机会去地下室看一看,我可不希望和阿良结婚后,突然有一天变得和小林一样,那比她更悲惨。
    但我还未行动前,阿良的爷爷就出事了。他突然病重,我们不得不把他送去医院。
    医生告诉我们,由于长期瘫痪,卧床不起,老人的身体已非常虚弱,现在内脏衰竭,随时可能去世。听到这个消息,阿良瘫在地上,突然猛地站起身,疯了一样拉扯着爷爷,大喊大叫:“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马上就要和美美结婚了,你绝对不能死……”
    医生和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阿良拉开。
    回家途中,阿良沉默不语。我一直安慰他,他却充耳不闻。忽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说:“美美,我们不要等到你生日的时候了,我们明天就结婚,好吗?”
    阿良的手攥得很紧,我有些疼,有些害十白:“阿良,你这是怎么了?”
    阿良这才垂头丧气地放开我的手,从疯子变成了正常人,苦笑道:“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地下室的秘密
    因为爷爷的病,我和阿良的生活彻底被打乱了。医院每天都需要人守护。阿良工作忙,主要陪护人便成了我。想着老人已活不了多久,我干脆请长假专职照顾他。地下室的事也顾不得去思考。直到,一次意外的机会到来。
    那一天,爷爷尿床了,厚厚的冬衣和被褥都湿了。我只好给阿良打电话,让他暂时请假来照顾,我则回去取衣物。
    挂掉电话后,我匆匆忙忙回到老宅,收拾几件爷爷的衣物,正准备离开时,突然想到了地下室。
    犹豫了—下,我便向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门前,依旧摆放着杂物。将杂物挪开后,我用力推了推门,门锁着,可外面并没有锁头。难道,这是一扇内置锁头的大门?
    我更不解了,随手翻出一根撬棍,对准了门边,用力撬起来。“咔吧”一声,门里面的锁被我撬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弥漫着灰尘的地下楼梯。我不禁握紧手中的撬棍,谨慎地走了下去。还好,地下室建造得并不深,我很快就走下了楼梯。
    地下室内没有灯,眼前漆黑一片,我把手机谓成“电筒”功能,向四处照去,当光芒射到远处时,我差一点把手机扔出去。
    我看到一张床,一张简简单单的木床,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是一个男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正是那晚我见到的那个六岁男孩。但是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死尸,面色红润,身体没有一丝一毫腐烂的迹象——可他已经死了整整二十多年了啊!
    而且,我记得阿良对我说过,父母和弟弟都被葬在院里的四季青下。
    我脸色发白,强克制着自己冷静下来。
    这个活人一般的死尸一定藏有什么秘密。我壮着胆子伸出手指,在他鼻下试探了—下,又赶忙缩回手来。
    他确实没有呼吸,真的是一个死人。
    心跳开始加速,手机在我手里,随着我的手哆哆嗦嗦,光线时远时近。
    借着跳动的光线,我发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房间里竟然摆满了木床,大大小小几十张,像医院的停尸间一样,整整齐齐沿着两面墙排列开去。每一张白白的床单上都躺着一个人。
    由于光线微弱,我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但可以确定,他们,都是没有腐烂的活死人。
    心中的恐惧瞬间爆发出来,我不禁大叫一声,转身向外跑去。这时,屋内突然亮起灯来,阿良不知何时已站在地下室的楼梯口,身上还背着爷爷。他漠然地望着我,冷冷地对我说:“你终于还是来了,我真该阻止你去小林家。”
    我悄悄向后退了一步,忍不住问:“阿良,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阿良盯着我,“你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在你告诉我新房子的地址后,其实我一直在担心,可我告诉自己,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儿,哪怕你要买的是小林家的房子,他们也不会知道我就是你的未婚夫。”
    “你都知道了?”我咽了口唾沫。
    阿良点了点头:“这些日子,你有意无意地拿地下室来试探我,我就大概猜到了,小林的父母一定对你说了什么。而你今天给我打电话时,我已决定,把爷爷背回来,如果你今天没去地下室,我会继续隐瞒,但如果你来了,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用力吸了口气,说:“你到底要说什么7”
    阿良指了指我身后:“现在有光线了,你可以回头再仔细看一看。”
    我缓缓扭回头去,再一次将视线移至那些床和人身上。
    这些人好像……全都是男人,而且从身边床立上的六岁小男孩延伸出去,每隔一张床,上面的人似乎就年长一岁,按照岁数一年一岁地排列着。看得越多,我心里越是恐惧——这些人面貌极其相似,好像……好像都是一个人!
    身后的阿良突然轻声说:“他们……其实都是我。”
    我被阿良绑在椅子上,他把爷爷放在地上,慢慢点燃一支烟,好像要对我讲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知道吗,美美,我真的很喜欢你。就像我之前喜欢的那些人一样,可为什么,你们好奇心都如此强烈,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去窥探我的秘密呢?”
    “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已吓哭了。
    阿良笑了笑,但脸上全是忧愁:“还记得我刚才的话吗?他们其实都是我。也许你现在不相信,但听完我的故事,你会相信的。我告诉过你,我六岁时,家里发生火灾,除了爷爷和我,家里人都死了,事实上,那一次爷爷也死了,活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屏气凝神,不敢说话。
    阿良继续说:“六岁的我感到非常孤独,可那些亲戚,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我!我不得已才自己生活。我好害怕,我好想有个人陪,孤独的感觉就象鬼一样,每晚每晚都来恐吓我。直到那一年生日夜时,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怯怯地问:“什么意思?”
    阿良望了一眼我身旁木床上的小男孩:“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其实是一个七岁的男孩。我也根本没有什么双胞胎弟弟。他是另外一个我,是我的分身。”
    我瞪大眼:“你疯了!”
    阿良没理我,继续说:“七岁的生日夜,我一个人给自己过生日,晚上睡觉时,突如其来的疼痛将我惊醒。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自己的身体竟然裂开——我的肚皮上,像横着被切开来一般,被截成两截。我吓坏了,更恐怖的是,被切掉的下半身,居然像活了一样站在我面前,从横截面上,一点一点长出器官、皮肤、骨骼、血肉……”
    我听得浑身发麻:“求你了,阿良,别再吓我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阿良吼起来,“你知道当时我有多害怕吗?可他真的长成了另一个我,一模一样,就像双胞胎一样。而我的上半身,也跟那个怪东西一样,慢慢长出新的身体,最后恢复正常。从那以后,每一年生日时,我都会分裂出一个新的分身。六岁的,七岁的,八岁的,直到现在……我无数次想毁掉这些让我看上去像怪物的分身,可我杀不掉他们,他们就像死不掉、毁不坏的东西。我终于妥协了,而且,我发现这不失为一个乐趣,不,是上天赐予我的幸福。我有了伴儿,可以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玩。”
    尽管亲眼所见,我还是不相信这么荒谬的事: “阿良,你真的疯了。”
    阿良死死瞪着我,怪笑了—下,眼睛一翻,竟然昏倒在地。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身旁木床上的小男孩,就诈尸一般猛地坐了起来,笑道: “现在你还认为我在说疯话吗?”
    他用童音继续讲述,“他们真的是我的伴,他们就像容器一样,一个专属于我灵魂和意识的容器,我把他们分裂出来,他们允许我随时随地进入。”
    我吓得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望着突然睁开眼的小男孩,说不出话来。
    小男孩,不,应该说小阿良,跳下床,将我的椅子和我一并扶起来:“美美,其实当时我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些分身居然还有这种功用,而我之所以兴奋,是因为从今以后我终于不用一个人生活了,我可以不停地换身体,我可以自己去演一个弟弟、一个哥哥、一个爸爸,甚至一个爷爷……”
    “你不要说了。”我颤抖着哀求。
    小阿良又一次倒在地上,不远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坐起来,不管不顾地继续说:“可是我错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不管我将意识装进哪一具分身内,他们依旧是我,我永远都是自己在跟自己生活。”
    说到这里,他捂着脸哭了起来。
    许久后,他才拾起眼泪婆娑的脸:“所以,我决定去寻找另外一个人,一个可以真正和我一起生活的人,我不要再像个怪物一样,和自己的分身玩耍、学习、睡觉、吃饭,我要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可为什么这样简单的心愿,实现起来会这么难呢?”
    并不孤独的结局
    阿良不停变换着身体,讲述着他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我渐渐地放下戒心,不再害怕,反而开始像阿良一样,流出眼泪来。这么多年,他寻找了许多人,竟没有一个人是愿意真心实意、长长久久地和他一起生活的。
    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搞不懂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这么讨人厌,在那些人得到自己想要的钱或者物之后,就会随意地抛弃我,除了这幢老宅,我几乎把所有的所有都奉献给了她们,可原来她们想要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父母留下的遗产,我们家的钱。”
    “阿良……”我忽然很是愧疚,不忍地呼唤他。
    此时的阿良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沟渠遍布的脸上,写满沧桑,声音也更伤感:“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倾尽所有地付出,只希望她们留在我身边。但她们终究会发现我的秘密,没有人愿意和一个可以制造分身的怪物一起生活,对吗?”
    “你不是怪物。”我流着泪说。
    是的,阿良不是怪物,这世上可能只有我这样的人才理解他。类似的经历,让我明白,孤独和寂寞有多可怕,你永远都只能—人吃饭,—入睡觉,一人说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是地狱一般的生活。
    阿良却摇了摇头:“不,我就是怪物。我永远记得那些人发现这个秘密时的样子,她们就像见到充满怨恨的幽灵,不顾我的阻拦,不顾我的哭喊,不顾我的哀求,毫不留情地离我远去,把我一个人丢给这些可怕的分身。”
    “所以……”阿良的眼里猛地冒出一丝寒光,“我终于意识到,只有一个办法能让她们永永远远留在我身边,那就是死。就像父母一样永远不会抛弃我,他们埋在四季青下面,他们守在我身边,只有人死了,才不会离去。”
    阿良突变的情绪,让我又开始害怕:“阿良,你……”
    阿良似乎猜到我想说什么,阴沉地笑起来:“没有错,后来,我决定再也不让那些曾经属于我的人离开我。想要离开我的人,都被我杀掉了,不,不是杀,是让她们永远埋葬在四季青下面,永远陪着我,有了她们,我才能不孤单、不寂寞、不害怕。”
    阿良越说越激动,恶狠狠地道:“我恨小林的家人,如果不是他们,我们两个早就在一起了。我没有想到,当时一时心软,放过了吓疯掉的小林,居然留下了后患。我没有想到,这个后患会毁了我即将到手的幸福生活!”

    我害怕阿良这样继续下去真的会失去理智,便提醒他:“不,你冷静一点。就像你自己说的,世上没有隐藏一辈子的秘密,早晚这些分身会被我发现的,哪怕林叔叔现在不提醒我,终有一天我也会知道你的秘密。”
    “所以,到时候你也会离我这个怪物而去,是吗?”阿良怒吼,“为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永远陪在自己身边的亲人或者爱人,就这么难吗?”
    倒在身边二十多岁的阿良突然又站起来,他缓缓向我逼近,那模样仍旧是我心爱的未婚夫,可他手里却多出寒光闪闪的刀子:“既然你早晚都会知道我的秘密,早晚都会离开我,那我现在就杀掉你,让你作为妻子永远在地下陪着我,在老宅陪着我。”
    “如果你愿意,我愿意这样永远陪着你。”我望着阿良,一字一顿地说道。
    那把已贴近我心窝的刀,蓦地停下来。阿良不可思议地望着我。许久后,他蹲在地上,埋头不语,半响才说:“知道吗,我已活不了多久,我已经八十多岁了,医生说中风导致全身瘫痪的事,我并没有骗你,这些年来,我一直靠自己的分身照顾这个年迈的自己。”
    “不,你会活得好好的。”我不知为何,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不会死!”
    阿良再一次被我的叫声震住,他愣愣地望着我,缓缓说:“知道吗,美美,我本来只是想要在死时,寻找最后一个可以陪伴我的人,了此一生,所以才想尽一切办法让你远离老宅,才编造闹鬼的谎言,才装鬼去吓你,我只是想要在我的秘密未被发现前,过最后一段有人相守的幸福生活,但现在,我觉得我已经得到了。”

    阿良说着,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我报警。”
    简短几句话后,阿良转身捡起地上的刀子,向“爷爷”走去。当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已来不及了。阿良手中的刀毫无眷恋地送出,深深插进“爷爷”的胸口,老人脸上没有痛苦,竟是如释重负的解脱。
    几秒钟后,屋子里的那些分身开始逐渐散去。这些由寂寞而衍生出来的分身,像烟雾一样分解飘零,一个接着一个。面前的阿良久久望着我,直到轮到他,他的双脚开始粉末一般消失,缓缓向上蔓延,大腿、腰部、胸口,最后,只剩下一个脑袋,轻声对我说:“谢谢你,美美……”
    一股风卷过来,屋里已空无一人,除了我,和地上已去世的那个老男人。
    我发了疯一般地叫喊起来。
    未完的尾声
    等我醒过来时,已被警察解救。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诉说自己的遭遇,只是当他们带着我再一次来到现场,从四季青下面挖出一具又一具棺材的时候,我再一次放声大哭。那些棺材上都刻着字——
    我八岁时的妈妈
    我九岁时的爸爸
    我十四岁时的初恋……
    警察不理解我的痛苦,他们只是惊讶于这些棺材,以及棺材上不明所以的字迹。
    几天后,我火化了阿良,将他的骨灰带回我们的婚房。
    明天就是大年夜,也是我们约好结婚的日子,我简单收拾了—下房子,守着阿良的骨灰盒,呆呆地躺在床上。
    随手拿起阿良的日记本,翻开来,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句话——
    愿我永永远远陪伴着你,我的美美。
    外面有人放鞭炮,热闹极了。
    我并不想哭,却突然很害怕,一种由无边无尽的寂寞孤独衍生而来的恐惧,突然袭上我的身体,比看到地下室那些分身时,还要让我惧怕。十二点过了,新年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像被一把看不到的刀,慢慢切割开来。
    慢慢变成两半……
    剧烈的疼痛伴随空荡荡的心,让我想到一个问题,我又是否能找到一个可以永远陪伴我的人?寂寞和孤独真的可以让人变成怪物吗?真的可以制造无数个分身吗?
    是的,答案是肯定的。
    当我冷汗涔涔地望着自己被分裂出去的下半身,缓缓长出上半身,变成一个完整无缺的自己时,整个人都疯了。
    我不要,我不要变成和阿良一样可以制造分身的怪物,我不要从今以后,永永远远只能和自己生活。
    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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