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觉

    楼道很黑,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咯吱咯吱”,传来古旧的声音。这是幢危楼,年久失修,所以楼道里的灯也坏了。
    男人穿着长长的风衣,领子竖得很高,一个人在楼道里向下走去。
    身后突然有了“吱呀”的声音,很轻。男人警觉地回了头,楼道间的窗户正缓缓打开。月色惨淡地照了进来。
    是风吹开的吧?还是什么?男人就走近了些,推开窗户向下看去。
    一双手却突然凭空地抓住了他,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空空的眼窝里流出黑色的血。
    男人一骇,下意识地向后一退,那双手却似铁钳一样将他夹住,动弹不得。
    冷汗已经顺着男人的额头流下,男人不由得别过脸去,闭上了双眼。一个声音却在耳畔吹气般响起:“林久洋——”
    深夜,云寒从床上“腾”地坐起,汗已经湿透了睡衣。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这样被噩梦困扰着,在极度不安中睡去,又在极度惊恐中醒来。
    林久洋是谁?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这些天总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中重复出现着同一个名字?
    不,不,并不止这一个名字。之前还有:于晓红、赵大鹏、安龙、沈巧星……
    林久洋这个名字,只是这周才出现的。那么这一周,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正纠结着,手机上的闹铃响了。看看时间,两点一刻。
    三点半要赶到片场拍夜戏,算算时间,这时候起来正好来得及。云寒不敢耽误,匆匆洗漱完毕就出了门。
    可是刚准备出门,却被意外通知,导演依然不满意影棚的布局,感觉缺少了荒芜的气息,临时决定改到郊外的一幢危楼,地址报给了他,让他直接过去。
    放下电话,云寒心里莫名就漫上了一丝恐惧。

    云寒是新人,很新很新的人。只不过是因了一次推新人大赛拿了个无关痛痒的奖,在电视上露了露脸,却被导演相中,参演了《逍遥法外》系列剧的拍摄而已。
    《逍遥法外》是一部系列连续剧,由多个故事组成。这些故事的题材都来自于那座城市一些久未能破的悬案。因为是悬案,没有凶残杀手,没有破案英雄,所以每一部的主角都是在那些案件中无辜死去的人们。没成想,他就这样一炮而红。
    让云寒红的,不是相貌、绯闻,以及炒作。而是那超凡的演技。每一次,他都入戏很快,扮演不一样的角色,他便似有了不一样的性格,完全没有刻意表演的痕迹。
    可是对媒体而言,他却并不是一个好的采访对象。冷漠、暴燥、目空一切,他甚至已经成为了媒体的公敌。他从不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连剧组组织的发布活动也很勉强地参加。甚至传出过为了躲避采访,对狗仔拳脚相向的新闻。
    然而这一切并不能阻止影迷对他的喜爱,相反,更加巨了他的神秘性。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并不是刻意低调,也不是生来暴躁,只是那些夜夜纠缠不去的梦魇,已经完全摧毁了他的意志,很多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言行已经无法自控。
    他曾经看过心理医生,却只是带回了一大堆多吃无益的药剂。也曾经找过所谓的高人指点,却只得到了一句话:八字纯阴,很多事情命中注定。

    这样的苦,无人能懂,他便只能独自承受。
    车驰到了目的地,寒风阵阵,云寒心里的寒意更甚了。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夜色,面前,是与梦里一模一样的危楼。云寒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走进去,更不确定,在那幢危楼里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不远处,助理已经在向他招手,云寒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走了过去……
    导演在发火,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云寒垂着头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承受着指责。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刚才拍着拍着,自己怎么就又失了神,突然紧紧地抓住了一个群众演员的肩,声嘶力竭地喊道:“林久洋,我要你不得好死!!!”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http:///转载请保留!)
    剧本被撒落在地上,水也泼了一地。导演还在那里吼着:
    “你以为你是谁?饮水思源你懂不懂?要不是鸿老强荐你,你能来拍这戏?要不是拍了这戏,你能有今天?学会改台词了?啊?那就拜托你改得靠谱一些,改得好,编剧的位置也能让给你!林久洋是谁?啊?林久洋是谁?整个剧本从前到后,你见到过这个名字??”
    云寒默不吭声,他知道自己无从解释。
    导演却站了起来,匆匆地披上外套,对助理喊道:“不拍了,收工!明天就换人!”
    所有人都跟着导演离开了,所有人临走时都留给了他一眼深深的埋怨。没有人来安慰他,没有人来问一声他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因为他于他们而言,一直就是个异类。孤僻、古怪,难以相处。
    云寒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等到人去楼空,夜晚回归了死寂般的安静,他才突然意识到:这里,只剩了他一人。
    匆匆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云寒下了楼。灯果然是坏掉的,楼道里一片漆黑。云寒打开手机利用荧光来照明。走到二楼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吱呀”的声音。回头,窗户正以一种缓慢的姿势向他打开,一如梦境重现。
    “嗷——”地一声惨叫,云寒落荒而逃。
    大假放了半个月,所有未完成的戏全部停拍,因为导演一直在向制片申请换掉云寒。
    可是最终,被换掉的却是导演。因为一场意外的车祸,他躺进了医院,生命无恙,却伤了腿脚,可能一年之内也无法照常工作了。
    新导演不太腕,却很幸运地是云寒的影迷之一,因而非常尊重他的意见。对他偶尔的失态,偶尔的乱改台词,居然也可以视而不见。
    剧组的人们都觉得导演疯了,怎么可能对那样一个怪人如此纵容?
    可是意外却出现了。
    新的剧集《危楼》上映后,除了比原先几部更火爆之外,那个名叫林久洋的男人,也浮出了水面。
    一个十年前负责这桩案件的老刑警,在看到《危楼》的时候,注意到云寒喊出的那个与剧情毫不相干的名字。尘封的记忆被打开,老刑警隐隐感觉这个名字非常熟悉,出于一个刑侦人员敏锐的嗅觉和职业道德,他又重新翻出了陈年的卷宗,果然找到了林久洋其人,于是召集旧部,围绕着他进行了一系列调查,最后确定,他居然就是《危楼》悬案里,真正的凶手。
    这样的破案经过简直匪夷所思。影迷们将之归于“奇迹”,而剧组却故作低调地宣称巧合。
    《危楼》大卖,整个剧组都沸腾了。有传闻,《危楼》一剧已经成为各省市刑侦大队的重要档案,被争相收藏。媒体也第一次对云寒表示了青睐,戏称他为娱乐圈第一天眼神人。
    只有云寒,是惶恐的。他隐隐感觉,事情远没有“奇迹”,或者“巧合”这么简单。
    剧组快马加鞭,趁热打铁,短短一年时间内,连赶七部悬案。
    戏里的云寒,依然是那样的激情投入,将角色演绎得呼之欲出,赋于每个角色最接近本色的性格,甚至连那些角色原型们在现实中的亲人看到了,也是稀嘘不已,感叹着云寒真的是把那旧人给演活了,像是一次重生。
    而戏外的云寒,却更冷漠了。偶尔有狗仔偷拍的照片,也是目光焕散,表情麻木,有一种行将朽木的感觉。自他入娱乐圈之后,除了拍戏,从来就没有人见到他笑过。

    真的不想继续了。
    当云寒一次次从噩梦中醒来,心底里这样的呼唤越来越强烈。
    像是一个规律似地,每新拍一部戏,重复的梦境都会更换一个主题,总有一些陌生的姓名由梦里,强行地潜入他的脑海。而后,拍戏时失控,以各种莫名的方式,将这些名字当成线索留了下来。
    有时是像《危楼》一样无故呐喊;有时,是在“死前”留下血字;最离谱的一次,按剧本里的情节,他要去心爱的女孩家楼下,用蜡烛拼出一个“LOVE”,他却拼出了一个名字……
    而这些剧集都像《危楼》一样,为那些悬案的破解带来了契机。一时之间,传为神谈。而他,真的成了百姓们心中的神。
    可是只有云寒自己知道,他不是神,他从来不是。他甚至比普通的人更无助,更渺小,更无能为力——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人,又怎么能像神一样,控制全局?
    那年,除夕将去,新春即始,他站在二十四层的高楼上,仰望星空。终于咬了咬牙,向下坠去。
    可是半空中,突然感受到一股浮力,将他轻轻地托起。等到落地,身体四分五裂一样地生疼,四肢上伤痕累累,他却意外地没有事。强撑着,他站了起来,用衣服裹好自己的狼狈,再一次爬上了高楼。
    一次、 两次、三次……(:http:///转载请保留!)
    当一群在酒巴聚会守年的年轻人散场后发现他时,他全身已经骨折得不成样子,皮肤
    也肿胀得惨不忍睹,鲜血流了一地一身,他却依然清醒着,无力地躺在那里,痛不欲生。

    他已无力反抗,他只记得最后一次落地时,他痛得已经睁不开眼,只感觉有一个冰冷地身体伏在了他的身上,凄惨地呜咽:“求你,就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帮帮我,就最后一次……你帮帮我,我就帮你,永远地结束……”
    只三个月就出院了,他的运气真是比那位前任导演好得太多。
    云寒终于明白了,那“高人”所谓的“命中注定”是什么意思。八字纯阴是一种命,而他没有早夭没有方人却遭遇了《逍遥法外》,更注定了他命运的趋势。
    那是第十二部戏,叫《红巾》,杀青的那天,剧组高调地举办了新闻发布会,云寒也去了。与会的,除了媒体、赞助商之外,还有一些资深的影迷。
    就在云寒跟在导演后面,木讷地走上红地毯的时候,突然浑身一个激伶,他猛地就冲向了贵宾席。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水果刀,他一下子捅进了一位嘉宾的腹内。
    会场立时大乱,人们拼命地想把他拉开,他却扭曲着面容,咬牙切齿地喊道:“华天航,我说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华天航,正是《红巾》里再度出现的那个与剧情无关的名字,也是他这半年以来,夜夜梦里的主题。
    这件奇事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警方强力追查了华天航的过往,最终确定他的确曾经犯下过令人发指的罪行。这便成了一桩无法判刑的案件,虽然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云寒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出于本意,可这样不科学的现象,却无法成为证据。
    就在影视公司、媒体、影迷们,甚至警局本身等各方面想尽方法替他造势辩护,或者制造精神失常的证据的时候,云寒却主动认了罪。他认的,是故意杀人。不需缓刑,放弃辩护,自愿接受死刑。没有人能拦得住。
    行刑那天,很多人都去为他送行。云寒沉默地站到了指定的位置,所有人都哭成了一片。可是当枪声响起,云寒却抬了眼,轻松地笑了。——那是自他从影后,人们第一次见到他真实的笑容,微笑中的眼神,那么清澈,那么明亮,充满了解脱与希望。
    从那以后,那座城市的治安出奇的稳定,连续好几年都没有发生过重大案件。因为人们终于相信,这世界上没有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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