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人

    01
    家里空调坏了,热汗顺着眉毛流到了我的眼睛里,痛得我“嘶”了一声,索性脱掉背心,裸着上半身枯坐在沙发上抽烟,烟灰缸里一堆烟头,而我满头的汗水。
    妻子一边哭一边抓着抱枕打我,号得像一头母狼:“方启明,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啊!你说啊!”
    我毛躁地推开她:“我TM怎么知道啊,别烦我!”
    茶几上散着一堆照片,儿子被关在笼子里,七岁,像一只瘦巴巴的小狗,盘子里放了两根肉骨头。
    儿子细瘦的小手抓着铁柱子,可怜巴巴地望着镜头,满脸的泪痕。
    儿子在哭泣。
    儿子在睡觉。
    儿子在啃肉骨头。
    ……
    好多个儿子,看得我毛骨悚然。
    一张A4纸上打印了一句话:我知道你那年冬天干了什么。
    我抓着头发努力回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我的眼皮一直狂跳,儿子失踪两天了,报了警,但却没有任何进展,因为家境一般,我们也没有往绑架这方面想,只是担心儿子被人贩子拐走了,或者自己迷路了。我从小就教儿子记住家里的住址和电话,有事就大声呼救,一定要找警察叔叔……我儿子聪明极了,从来不吃陌生人的东西,一有谁假装带他走,他就会拼命挣扎大声哭闹。

    家里所有的亲戚都出动了,到处托人在车站找人,让警方找周围的监控录像。儿子一直在小区周围玩耍,突然在大门口冲着一个小伙伴挥了挥手就跑掉了。两个小男孩就这样消失在了视频中,我们这片小区并不是每条街都有监控设备,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走出了监控区。
    “会不会是你儿子去小朋友家了,但是忘了告诉你们。”警察指着视频中的另一个小孩问道。
    我妻子哑着嗓子哭道:“不会的,我儿子从来不在别人家过夜的。有一次回家晚了,被他爸爸一顿狠揍,就再也没有过了。”
    “那这个小朋友你们认识吗?”警察放大画面,指着一张模糊的脸问我。
    我的鼻子都快贴上去了,却还是看不清楚视频中的小男孩是谁,我甚至根本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多了个小伙伴。

    “你们不用太担心了,如果是两个孩子失踪了,那现在我们一定接到了另一对家长的报警电话,但是目前还没有,你们也别太着急,抱最大希望,做最好的打算。我们这个片区其实很安全,都是居民区,没什么复杂的社会人员,你们先回去等等看,我们已经开始立案调查了。也许你们回到家,孩子已经回来了。”警察的安慰对于我们来说,十分的无力,但是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回家等消息。
    儿子失踪的这几十个小时,我和妻子度日如年,终于在昨晚接到了一个电话,那头是个粗哑的男人声音,他说:“你儿子在我这里……”
    我努力想要从绑匪的声音中听出一点儿线索,但是这句话让我绝望了,那个声音明显使用了变声器。
    我抹了一把眼泪,低声祈求道:“只要你不伤害我儿子,我保证不报警,我并不有钱,但为了我儿子,我一定会尽力筹钱,大哥,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只有这一个儿子,求求你了。”
    那头一阵沉默:“我说过我要你的钱了吗?”
    我的心脏瞬间从胸腔蹦到了喉头。
    “我送了一份礼物给你们,就在巷子尽头那个蓝色的大垃圾桶里,你最好抓紧时间,万一被人捡走就惨咯……哦,是个黑色的垃圾口袋装着的,上面用一圈透明胶带扎了口。”
    我对着一阵忙音,陷入了呆滞中,然后猛地冲了出去,一路狂奔到巷子尽头的垃圾桶中疯狂地翻找了起来。在一片馊臭中,我翻出了滴着菜汤的黑色垃圾袋,它被一圈胶带扎得严严实实。
    02
    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我浑身都在战栗,每一个毛孔都因为惊恐而紧缩着。我把妻子搂在怀里,两个人沉默地流着眼泪,我们很辛苦才有了这个孩子,为此,跑了不下十家医院,儿子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我们有限的生命得以延续的唯一希望。
    “看到了吗?”那个电话又打来了,声音像一个魔鬼在阴森森地笑。
    “我求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别折磨我儿子,他身体不好……我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大哥,你也是有父母的,也许你还有孩子,你一定能体谅我们这种可怜的父母心,我们生这个儿子不容易,我妻子为了他,浑身上下都是针孔……大哥……”我哭得泣不成声,而妻子猛地抢过电话,尖啸起来。
    “我不管你是谁,你要什么直接说,如果我儿子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但是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我一定要让你偿命!”妻子蓬乱的头发下,一双猩红的双眼怒瞪着,突然,那股怒意变成了迷茫,然后默默把手机递给了我,哑着嗓子道:“他要和你说话,他说咱们的儿子能不能活着就全靠你了。”

    “我给你一天的时间,好好想想,那年冬天你干了什么。别追踪这个号码,没用,别报警,否则下次的照片就是你儿子的尸体。”男人挂断了电话,只留我傻站在原地。
    我抽完了一包烟,也没有想起关于什么冬天的破事儿,我没借过高利贷,没偷没抢没开车撞过人,偶尔过马路还扶一把老太婆,我自以为自己还算是个善良的人,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某年冬天干了什么,让我的儿子深陷险境。
    我妻子认定我做了亏心事害了儿子,对我一阵敲打,我只得把她推倒在地,狠狠扇了一耳光让她冷静下来。
    “哥,明天小天葬礼,你和嫂子能来吗?”堂弟打来电话,听那声音已经是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来。”我敲着太阳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的儿子掉在河里淹死了,而我的儿子现在生死不明,我不知道我们方家得罪了什么人,一个个的灾祸接踵而来。

    又是一个无眠夜,我闭着眼假装没有听到妻子努力压抑的抽泣声,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第二天,悲痛欲绝的妻子没有跟我去参加小凯的葬礼,她实在太害怕了,害怕下一个葬礼会是我们自己的。
    灵堂设在堂弟的家中,门半敞着,老远就听到弟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夹杂着亲朋细细碎碎的无力安慰。
    屋子里黑压压的一片,伴随着白惨惨的花圈,看得人头晕目眩。
    我坐在椅子上,垂着头,默默淌泪。
    堂弟的儿子小凯和我们家小明同岁,两人亲兄弟一样好,因为住得比较远,只是偶尔聚一聚,堂弟家住在郊区的独栋大房子里,周围是一片公园,不远处有一条小河,一到夏季就涨水,水中的漩涡一个接着一个。
    小凯的尸体是在闸门处找到的,小小的,泡得白鼓鼓的身体一下下撞击着铁闸门……捞起来的时候,尸体撞得满身伤痕。
    我无力地揉了揉脸庞,望着小凯笑得花儿一样的照片,泪水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弟妹弯着腰,搂着一个黑衣服的小孩哭得更加伤心了,小孩瘦瘦小小的背影缩在弟妹的怀里,一动也不动。我不记得家里还有一个这样大的孩子,我问堂弟,堂弟说那个小男孩是小凯最好的朋友,经常来家里玩,两人同吃同睡,好得不行。
    “那孩子是小凯在补习班认识的,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孩子,智商可高了,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他,而且写得一手好字,连书法老师都啧啧称赞。我老婆因为小凯交了这样的朋友开心得不行,就指望着顽皮的小凯收收心可以懂事一点儿。说来也怪,小凯以前挑食得不行,一口蔬菜都不沾的,但是自从和那孩子一起玩了后,变得可听话了,大口大口吃饭,大口大口吃菜……”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我随口问道,当然也明白做家长的苦心,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和优秀的孩子一起玩耍,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哦,叫李帅。瘦巴巴的,我老婆总说那孩子可怜,看起来一脸苦相。听说他爸爸是某个镇上的小老师,妈妈就是个家庭主妇,却生出了这么伶俐的孩子。”堂弟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捂着嘴,又哭了起来。
    李帅小小的身影朝着我们走了过来,那走路的姿势十分稳重,一点儿都没有小孩的浮躁,穿着一本正经的小西装,白色的衬衣上还扎了一个小领结。
    我眯缝着眼看着他,他个子小小的,真的很瘦,皮肤带着一丝丝不健康的白,细长的眼睛同样眯缝着,似乎也在审视我。鼻子有些塌,嘴角耷拉着,还真不是一个好看的孩子,但身上有股很奇怪的气场,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优秀早熟”的孩子与普通孩子的不同吧。

    “叔叔……你别难过了,小凯会伤心的。”只是一句话,就让堂弟哭成了个泪人。
    我拍了拍堂弟的肩,快要被这压抑的气氛逼疯了,索性走到阳台上抽烟。
    有人牵着我的衣角晃了晃,我低头一看,是那个小男孩。
    “你觉得冬天怎么样?”他踮起脚尖,趴在阳台上似乎在问我。
    “我痛恨冬天。”我夹着烟的手换到了另一边。
    “小明还好吗?”他偏着头,笑眯眯地望着我,可是那双始终眯缝着的小眼睛中有我看不到的阴霾。

    我盯着他的脸,瞬间屏住了呼吸:“你认识我儿子?”
    他笑笑,点点头:“我们是好朋友啊。”
    然后,他拔腿跑掉了。
    我盯着他的背影,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了心头。
    “嘶……”燃烧的香烟烫上了我的手指,却让我浑浊的大脑瞬间清醒了!
    我家在北边,堂弟家在南边,从南到北我开车都需要差不多一个小时……堂弟说这个小孩经常在他家与小凯同吃同睡,又在同一个补习班,这一南一北这么遥远的距离,他是如何与我们家小明成为好朋友的?!
    小明失踪那天,那个背影……就是李帅!!!!
    我丢掉烟头,猛地冲进屋子,到处找那个可疑的小男孩,但是他已经不见了,我揪着堂弟的衣领把他拖到一边,喘着粗气问道:“你见过李帅的父母吗?”
    堂弟摇摇头,不知道我为何要这样问。
    “你去过李帅的家里吗?”
    堂弟还是摇头。
    “他认识他父母吗?”
    堂弟还是继续摇头,只是他摇头的速度越来越缓慢,眼中的惊恐越来越多。
    “他在你家吃住的时候,父母曾经来过电话吗?”
    堂弟瞪大双眼,再度摇头。
    “一个正常的家长会让自己的孩子经常不在家,却从来不打电话催促自己的孩子回家……你我都是当爹的,你觉得可能吗?他刚才说他和我们家小明是好朋友,我们两家住得那么远,他们怎么可能是好朋友?!我儿子根本就没有去过小凯的补习学校……”
    一滴冷汗从堂弟的额头滑落,我缓缓松开他的衣领,陷入了绝望中。
    “他和小凯玩,小凯淹死了……小凯很怕水的,他根本就不敢去河边玩,你说过他很听李帅的话,如果是李帅怂恿或者是推小凯下水的呢?”我咬着牙,说出了心中的恐惧。

    堂弟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李帅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没准人家只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你知道老年人对孩子有时候不像父母那么紧张的……而且李帅很懂事,大人很放心也说不定。更何况两个人是好朋友,他为何要推小凯下河?”
    我咽了一口唾沫,一点点分析给堂弟听:“我接到了绑匪的电话,他不要钱,只是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好好想想,我在某年冬天干过什么……我实在想不起来得罪过什么人,也没有把小凯的事和小明联系在一起。刚才那个孩子问我喜欢冬天吗?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和语气!我不信这么巧,我不信……”
    “会不会是有人想要报复我们,所以用这个孩子做诱饵来伤害我们的孩子?”堂弟颤抖着问我。
    我点点头:“你有那个李帅的照片之类的吗?我们去报警……不管警察信不信,我们都要把这些可疑的地方说给警方听!”
    堂弟手忙脚乱地从裤兜中掏出手机,里面存了好多张李帅和小凯的照片,两人一起做作业,一起玩玩具,一起看电视……
    堂弟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我问道。
    “哥,我其实见到李帅的第一眼就觉得有些眼熟,但是我记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印象?”
    我抓过手机,一张张图片认认真真地看,不断放大李帅的脸庞,恨不得看清楚他面孔的每一个细节。
    “想不起来。”我绝望地摇了摇头。
    03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妻子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儿子的照片,从他刚出生到半个月前的七岁生日照,那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骨血,我们求神拜佛求医问道才得来的宝贝儿子!
    突然,手机又响了,像炸弹一样惊得我根本抓不稳。
    “想起来了吗?”还是那个声音,却是另一个陌生的号码。
    “大哥,我就是造了孽,你也给我点提示行吗?如果要我赎罪,我就是死也不会多说什么,但是我儿子是无辜的……我可以听听我儿子的声音吗?我和我老婆都要疯了,求求你了,只要让我儿子活着,你说什么都行!”
    男人沉默片刻,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爸爸——”
    我刚要说什么,男人已经抢过电话,冷冷道:“现在知道失去骨肉是什么感觉了吧?你有没有想过,这样的痛苦,你曾经也让别人尝过。”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话还没说完,那头已经掐断了手机,只觉得一阵风从我身体中刮过,而我的胸腔中,已经痛得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我抱着头,不断往墙上撞,试图把自己撞得清醒一点儿,妻子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她摇摇晃晃地说着什么,而我只看得到她张得老大的嘴,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找不到任何方向,只隐约看得到前面一个小小的背影,我往前跑,背影也往前在跑,我一边追,一边喊:“帅帅!帅帅!你等等我!”
    我猛地顿住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发出了一个孩子的声音!
    “我的儿子……你醒醒啊……儿子……”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她背对着我跪在地上,一双小小的脚朝着我,他的脚上没有穿鞋子,只有鲜血顺着他的小腿朝着我流了过来。
    我很害怕,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突然,那个小孩立了起来,满脸的鲜血,手臂的骨头已经冲破了皮肤,他死死拽着我的手,冷冷道:“把我的命还给我!”
    我吓得大哭起来,女人也转过头来,黑洞洞的眼窝中看不到眼珠子,只有鲜血顺着眼窝往下流着,她拽着我另一个手腕,阴阴道:“把我儿子的命还给我!”
    一大一小的两只手凉得我一个激灵睁开了双眼,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那个孩子的脸……是李帅的!
    “老公……老公你吓死我了……中邪了一样把自己撞晕了……”
    我推开哭哭啼啼的妻子,一脸呆滞地拨通了表弟的电话,僵硬道:“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帅帅……你还记得村里那个奇怪的小男孩吗?我们一直叫他帅帅……七岁那年,我们在乡下奶奶家过寒假时,那个总是打着赤脚跟在我们屁股后面做小跟班的那个小男孩……”
    “哥,你不要吓我。”
    “他来找我们报仇了……”我嘴角勾起一丝绝望的笑容,轻轻道。
    那年冬天的事,除了我和堂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当时我们小,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忘记了那件诡异的事情……那个奇怪的小男孩,那个帅帅。
    我和堂弟是干干净净的城里孩子,在乡下看什么都新鲜,村里脏兮兮的孩子我们根本不和他们玩,特别是村头那个李寡妇的儿子李帅,他的父亲是一个小教师,听说在背一个孩子过河的时候,从独木桥上摔了下去,至今都没有找到尸体。帅帅家穷得连鞋子都穿不起,我奶奶见他可怜,把我们哥俩的旧鞋子送了两双去。李寡妇有一个小池塘,里面养了一些鱼和莲藕,奶奶说那个池塘是李寡妇的命,她就靠着里面的鱼和莲藕养活着儿子。
    因为给了李帅鞋,他更加缠着我和堂弟了,经常拿一些脏兮兮的东西怯生生地躲在门后,一双眯眯眼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那天,他献宝一样从破棉袄里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你们要吃吗?很甜的。”
    堂弟做了个鬼脸:“我们才不要臭红薯!我只吃薯条!”
    我见他可怜,接过红薯,放在了桌子上,却完全没有要吃的意思,李帅的手指甲里全是黑泥全是细菌,我们吃了他的红薯非拉肚子不可。
    后来在村里待着无趣,就使唤李帅玩,捉迷藏总是让他当鬼。他带着我们用网兜网鱼,用簸箕捉鸟儿,在田里抓泥鳅……

    我们还逼他带着我们去鬼屋探险。所谓的鬼屋是村里一家废弃的三层小楼,早就无人居住了。这栋小楼的主人在城里是个小包工头,赚了一些钱就回家修了村里第一栋楼房,但是某个夜里,他突然犯病了,追着老婆儿子砍,又从楼顶上跳下来……原本这高度死不了人的,但是他一头栽下来偏偏栽在硬邦邦的磨刀石上,一命呜呼了。
    奶奶告诫我们不准靠近那栋房子,当时我和堂弟却天生反骨非要去探险不可,于是我们软硬兼施哄着李帅当先锋带我们从墙洞中钻了进去。
    “那个男人是从哪里跳下去的?”堂弟伸出脑袋好奇地望着衰草丛生的院子。
    李帅怯怯地指了指楼顶边缘。
    “但是城里跳楼的,都是从十多层跳下去才会摔死的啊,我们小区一个男的号叫着要跳楼,从七楼掉下去都没死,因为他掉在别人的遮雨棚上了。哥,你信三楼跳下去会死吗?”

    我摇摇头,表示不信。
    李帅结结巴巴地解释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他还拖着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因为天要黑了。
    “不行,我偏不信那个男人是跳楼死的。我跳跳看会不会死!”顽皮的堂弟在楼顶边缘跃跃欲试,我当然知道他是闹着玩的,但是李帅却吓得快哭出来了,冲过去拼命想要把堂弟拉回来,两人拉扯间,突然一道黑影就坠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李帅消失在了草丛中。
    我和堂弟呆呆站在原地,吓得忘记了呼吸,堂弟猛地拖着我拼命往下跑,我们在草丛中发现了满脸是血的李帅,他的头刚好摔在那块磨刀石上,瞪大的双眼中写满了疑惑,身体触电了一样颤抖着,嘴里咕咚咕咚冒着血沫子。
    “救命啊……救命啊……”我扯着嗓子大声呼救,堂弟却盯着李帅的身体,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哥,天要黑了,我害怕,我们回家吧,该吃饭了,奶奶找不到我们会着急的……”堂弟冰凉的小手握着我,用力把我往前拖,我一步步跟在他身后,半是挣扎半是妥协。
    回到奶奶家,我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着,默默扒着饭,避开对方的眼神,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个夜里,我们睡得很沉,听说李寡妇呼唤儿子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村子。
    05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妈已经不在了。我一个人茫然地回到村子,大家都奇怪地问我们母子俩去哪儿了,我说妈妈带我去看病了。他们又问,我妈妈去哪里了。我说,我妈妈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我缓缓睁开双眼,已是满脸泪痕,张嘴要说话,却尝到了嘴里鲜血的腥甜。
    我死死拽着儿子的手,颤抖着摇头,我想要道歉,想要忏悔,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帅帅的再度出现,让我和堂弟大吃一惊,却又不敢对大人说什么,只是帅帅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们,听说帅帅的妈妈半夜挖藕,冻死在了没水的荷塘中,死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
    我和堂弟心中有鬼,寒假还未结束就匆匆回到了城里。一次奶奶偶尔说起帅帅,也只是叹气,说那孩子命苦,跟着一个老中医过日子,结果一年后的同一天,老中医就死了,帅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后来,村里的人都忘记了帅帅,我和堂弟也自然把这个不起眼的小男孩忘记了,因为我们未来的成长中,出现了太多太多的小伙伴,年少无知的小孩子怎么会记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呢?又或者,只是因为我们内心的恐惧而刻意把他封锁在了记忆中。
    “我没有伤害小凯,我接近他确实是想报复他父亲,但并没有真的想伤害他。当他掉进河里的时候,我并不在身边,那只是一个意外。我也没有想过要伤害小明,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父亲,失去了孩子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又或者,你们问过小明是否快乐吗?”帅帅俯下身,把两双破旧的鞋子放在我的脑袋边,“而这种痛苦,我的母亲曾经经历过。是她的命,换回了我的命。鞋子还给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方启明。”
    “对……对不起……”我喘着粗气,泪流满面地道歉。
    “你真幸运,接住了小明。三楼真的摔不死人。”他站起来,微微一笑,冲着小明挥挥手,“再见。”
    我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瘦削的、孤独的背影,还有离我后脑勺半米远外,被移开了的磨刀石。
    我知道,这是命运的惩罚,但是帅帅仁慈地给我留了一条生路,但我此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七岁那年的冬天,我是一个恶童。


    04
    “我在老地方等你。”男人又打来电话,“如果你还没想起来,那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
    我捧着妻子的脸,用力擦干他脸上的泪水,一字一顿道:“我去去就回来,你好好休息,等你醒了,咱们的儿子就回来了。”
    “老公……老公你去哪儿?!”老婆追出来,却被我无情地推开了,我疯狂地踩着油门冲向了那个“老地方”。
    原本回到老家,需要开三个小时的车,我不要命地用了两个小时就开到了村子里,然后一路狂奔着去了那栋废弃的小楼。
    夏日的黄昏,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李寡妇家的池塘早已被填平盖了一栋新房子,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三层小楼,绿色的稻田迎风摇摆,而那栋被人刻意遗忘的小楼却还是孤零零地伫立在那片荒草中。
    我的儿子站在楼顶上,小小的身影在风中摇晃,他哑着嗓子喊爸爸。
    “儿子别怕!爸爸来了!爸爸在这里!你站稳了!别掉下来——”荒草淹没了我的小腿,我仰着头,冲着儿子拼命喊道。

    李帅的头从儿子肩后冒了出来,他面带微笑地望着我:“要接稳哦——”
    “不——”我看着儿子的身体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推,整个人就跌了下来。我疯狂地冲过去,伸出双手,绝望地盯着儿子疯狂下坠的身体——
    老天爷!如果要惩罚就惩罚我!如果要折磨,就折磨我!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这个做爸爸的!只要我儿子平平安安,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儿子的命!
    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击在我的肩膀上,我用尽毕生力气死死抱住我的儿子,但还是被那股冲力撞得退后了几步,重重仰了下去,晕厥之前我狂喜地听到了儿子的声音,他喊我爸爸。
    “你们送的鞋子,可能对你们来说不过是不想穿的破鞋,但是却是那时的我穿过的最好的鞋子了,我不知道怎么感激你们……甚至是讨好你们……你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那时候的我是抱着怎样胆怯和喜悦的心情与你们在玩耍……”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为什么你们走得那么心安理得,而我妈只找到了我冰冷的尸体……”那个声音让我的眼泪无言地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但是我母亲不相信我死了,她拿着出嫁时娘家给的老银首饰还有老房子的地契连夜赶到了那个老中医的家里,在他门口不吃不喝地跪了三天三夜,不住地磕头,祈求那个老中医救我一命……那个老中医没人知道他的年龄,十年前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了这个村子安了家,他有一手好医术,是个好心的老人。他看我母亲可怜巴巴地抱着我的尸体大冬天的跪在冰冷的院子里,终于松口救我一命,但是他告诉我的母亲说她会折寿,因为按照生死定律,都是一命换一命。我母亲原本还有三十年寿命,而且未来改嫁嫁得不错,她命里还会有个儿子。
    但我那傻妈妈不依,说不要什么好命,宁愿自己的命抵儿子的命……”
    我睁不开眼睛,身上的剧痛从每一根骨头上传来,而我悔恨的泪水却无法洗清我的罪孽。
    “老中医问我母亲我死了多久了,母亲说还不到四天,老中医说她运气好,因为过了七天,我回魂后,就要彻底离开人世了……”
    在他低沉的声音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跪在地上,肩膀颤了颤,眼泪无声地滑落了,也不说话,只是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额头在硬邦邦的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很快,鲜血就从额头流了一脸。
    老中医叹了一口气,把孩子的尸体抱进了屋子里,让她去挖自己池塘里的莲藕。
    老中医告诫满脸泪痕的女人:“你要想清楚,因为从此以后你的儿子就不人不鬼,不再受轮回之苦,要一世孤独,无生无死,如那淤泥般脏污又似这莲藕般纯洁……未来他的命,就不在我们掌握之中了。
    女人又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瘦巴巴的身体推着推车,拿着竹筐,去挖淤泥中的莲藕。
    冬天冰冷的荷塘中,寒风刺骨。女人脸上带着凝重的表情,把双手探入那看似柔软光滑实则沉重黏稠的淤泥中,把一根根莲藕细细挖出。
    “莲藕千万不能挖断了,否则你儿子也会缺胳膊断腿!”这是老中医最后的叮嘱。

    女人把一筐莲藕拉了回来,满头大汗,手脚上全是泥。
    “你想清楚了?”老中医再一次问道。
    女人点点头,甩了甩散乱的刘海,笑得很认真:“想清楚了。”
    “那你就在屋外等着吧,你儿子醒了我再叫你。”老中医回到屋子,掩上了房门。
    女人跪在湿漉漉的院子里,凉意从膝盖蹿入脑门,但是她激动得浑身发热。
    门缝中,薄薄的光透了出来,女人一脸虔诚,仿佛那是希望之光。
    女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过了一生又一世。老中医缓缓打开门,扶着门框,一头的汗水,惨白的脸冲她努了努嘴:“进来吧。”
    女人挣扎着站起来,一个踉跄又扑倒在地,像是浑身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让她的身体这时候才浑身疼痛起来,跪了太久,膝盖僵硬到完全无法直立,却还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屋子里。
    儿子裹着一身淤泥,一脸茫然地望着这一切,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张开嘴,污泥干裂成了碎片落在了床上。
    “妈,我想回家……”
    女人哇的一声哭出声,扑上去搂着儿子,号啕大哭:“我的仔啊,妈妈……妈妈吓死了!”
    老中医喘着粗气,拨弄着桌上摇摇欲坠的油灯,哑着嗓子道:“有什么话,赶紧对你的仔说吧。”
    女人一愣,瞬间收住哭泣,按住儿子的肩膀,轻声道:“帅帅,妈妈一会儿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你要像孝顺自己的爷爷一样孝顺老中医,知道吗?逢年过节,记得给我烧点元宝蜡烛……”
    “妈妈,你要去哪里?”帅帅似懂非懂,却已经哭了起来,再懵懂的孩子也知道离别之苦。
    “一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女人把儿子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睡吧,帅帅,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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